天化集团总裁办公室,薛梅正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两条笔直而又修长的大长腿微微叉开,稳稳地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平静地俯视着芸芸众生,此刻的她内心无波无澜。她工作之余,放松心情时经常会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
她喜欢这么干,这种俯瞰苍生,这种手握乾坤,这种睥睨天下的感觉,她真的很喜欢。
她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珍珠冷光在指缝间一闪,恰似几个小时前,传真机吐出的那串电话号码在心中划过。
风从半开着的小窗里钻了进来,此刻正裹着一九九六年燥热的暖流贴住腰线,卷起西装下摆。
腕表秒针切割寂静的节奏忽然错拍。她低头瞥见表盘的反光处,心中浮出五年前的雨夜,罗湖口岸潮湿的霓虹中。
她伸手接过郝老爷子手中那颤颤巍巍盒子时自己那复杂的心情,似乎连回忆都开始模糊起来,洇湿了回忆中的劳力士表带。
如今这块德国机械表略显松弛地扣在腕上,随她叩击窗框的动作在玻璃表面敲出金属颤音。
钢笔从西装口内袋滑出半截,笔帽上的条形码在阴影中,斜斜切入风险评估栏。
墨水管里藏着的情报足够让三个中间人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这个世界,就像去年秋天那批贴牌机床沉入渤海湾时泛起的浪花。
她无意识的转动笔杆,发髻散落的一缕卷发扫过脖颈,银簪尖端在耳后投下细小的阴影。
技术科的小伙子们不会知道,他们用数控机床雕刻的九五至尊图,此刻正随着她偏头的角度,在檀木办公桌上投射出天化集团往昔的峥嵘岁月,恰如财务报表上那些扭曲的兑换率,引人注目又华而不实。
皮带扣碰窗台时发出轻响,航空铝材与钢化玻璃的撞击声让她想起一九九二年郝老爷子出国前用指关节敲击桌面地声音。
她转身时套裙掠过青瓷笔洗,茉莉香风搅碎一室檀香。珍珠耳钉在某个角度突然黯淡失去光泽。
因为看见楼下黑色奔驰车窗里伸出的手,戴着金色手表的指节正以郝老爷子当年敲击生产进度表的节奏,叩击着一九九六年夏日燥热的阳光。
办公室外,响起了敲门声:“薛总,客人到了。”
薛梅轻嗯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一阵风起,卷起一页报表,一九九六年的汇率并轨政策正在纸上冷笑。
薛梅知道要起风了……
她从鳄鱼皮手袋里取出万宝龙钢笔,笔尖悬在担保合同签名处。
阳光突然穿透云层,照射进来,笔身在风险评估栏下投出细长的阴影,像柄未出鞘的唐刀。
办公室忽然暗下来。她转身时碰倒了青瓷笔洗,水渍在紫檀木上漫成枫叶的形状。墙上电子钟显示12:47,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三分钟。
秘书说对方车队已经进入地下停车场,但她分明听见了阴谋与陷阱的交响曲。
京海集团?
两年前,如雨后春笋般席卷整个神州大地,它所涉及的领域,包罗万象,背景之深厚,无法想象,如今……他的少东家,左京,突然发来见面邀约。
很难让人不产生猜疑与警惕,自从接手天化集团后,她薛梅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自问没有行差走错哪怕半步。
但风云际会,那个人不在局中?
国际金融风暴,蓄势待发,香江回归,势必引发时代的阵痛,改革开放政策的逐步放宽,外资涌入的力度必然加大,对私营企业难免产生冲击,千禧年临近,又一个五年计划提上日常。
天化集团在这大涛大浪中,如一叶扁舟随风摇曳,她很累,但她从来不会说,她很苦,但她可以咽得下,她很孤独,但她懂的调节情绪,她强撑,但她依旧强势。
薛梅的办公室悬在三十三层云端,整面落地窗切割出两种时间维度,左边红木算盘珠映着铜钱状的夏日,右边计算机屏幕闪烁Y2K测试程序的鲜红倒计时。
她不知何时已经换装一身旗袍,伸出纤纤玉手撕下旗袍第三颗盘扣,露出锁骨下方淡青色胎记,像枚被岁月氧化过的红蝴蝶,她需要利用自己的身材,来营造出她想要的氛围。
“左先生提前了113秒。”她没转身,钢化玻璃上映出左京拾级而上的剪影。
他皮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的频率,与窗外吊塔搬运钢筋的节奏形成反差对位。
左京解开公文包三重密码锁的咔嚓声响起,压过了中央空调送风口飘来的《东方之珠》的旋律。
二十一份装订文件呈扇形铺开,每份扉页钢印温度保持在人体36……5℃阈值。
“泰铢汇率昨日跌破26.3,薛总在曼谷的度假村项目……”他指尖划过财务报表上某行特意加粗过的数字:“恰好卡在了索罗斯量子基金狙击的路线上。”
薛梅手中的玳瑁算盘突然迸裂,檀木珠滚过东南亚矿产分布图。
她优雅地拾起一枚刻着“1994.12.31”的挂饰,身后计算机屏幕
正显示香港恒生指数,分时走势:“京海承接的旧城改造项目,钢筋用量超过东京湾跨海桥的23.7%,不知能否扛住金融风暴前夕的第一场海啸?”
很有意思的对决,这个女人绝对不简单,自己动用手中可以动用的所有关系网,才堪堪搞清楚她的生平履历。
而她被迫接招,自己也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时间,竟然也可以从容不迫,不好攻略啊,但很能勾起他的征服欲,不是吗?
左京的怀表链缠住她散落的算珠,表盘背面镌刻的铜钱纹与对方的蝴蝶胎记重叠。两人影子在玻璃幕墙上切割出九宫格。
每个方格都映着不同时区的金融中心实况。
他抽出钢笔划向市政规划图,笔尖刺穿深圳河入海口:“薛总不如担心珠江口的混凝土标号,毕竟……家贼难防。以次充好,鱼目混珠,惹出来的麻烦,天化集团兜得住吗?”
墨迹在台风路径图上洇开时,传真机吐出泰国宣布实行浮动汇率制的快讯。
薛梅忽然轻笑,翡翠耳坠摇晃着,仿佛要震落积攒五年的往事尘埃。她将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按在数字1996上。
底下藏着的微型胶卷正渗出1996年海南地产泡沫散发出来的尸臭:“左先生准备用多少吨钢筋混凝土,来埋葬这个旧世纪?”
落地窗外的夕照突然被乌云吞噬,暴雨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极了一九九五年左京带队策划的港币保卫战中,金管局内他那沉寂在敲打键盘的噼里啪啦声中,那张忽明忽暗又嗜血的脸。
他突然妖媚一笑:“不得不说我已经开始欣赏你了。”
薛梅双手抱胸,屋内恰到好处的微弱亮光,将她摇曳的身姿,拉出一条长长的弧线,阴影处正好打在左京的俊俏的脸颊上。
她身体前倾,柳眉微皱,仿若居高临下般,俯视着站在不远处,那个资料中只有十五岁的小男孩:“欣赏还是觊觎?”
左京摩擦着手腕上的镜面:“觊觎如何,欣赏又如何?”
薛梅再次向前迈出两步,停了下来,依旧双手抱胸,身体前倾,她认为这个角度,足以使对方感受到她的决心:“欣赏,合作共赢,觊觎,鱼死网破。”声音很平静,却能给人传递出不容置疑的信念。
左京想换个思路了,这个女人太过强势,硬来以他手中的能量当然可以碾压她手中的天化集团,让她一夜之间一无所有,想跟他左京玩鱼死网破那一套,天化集团配上桌吗?
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薛梅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让他必须转变思维了。
他心念一动,想起资料上,天化集团93年那次以小博大的投资行动:“你旗下的萨尔湖矿脉,我看上了,这片矿脉,想必你也清楚以天化集团的实力想强吃,恐怕是不行了,大家都不会答应,但加上我却绰绰有余。”
薛梅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那次投资,是她为数不多的,大手笔风投,当然收获也是喜闻乐见的,只是后续,随着开采进度的加深,出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变数。
诚然如左京所言,萨尔湖项目,已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天化集团如果能顶住后期各方势力的压力,保持住持续输血的能力,直至完全鲸吞整个矿区,自然是可以吃个盆满钵满。
但如眼前的小男人所言,压力太大了,国内形势的波诡云谲,国外形势的风云突变,这些都让她招架的有些吃力。
强撑下去,整个天化集团虽然不会因为这个项目被拖垮,但元气大伤不可避免,薛梅早就想给这块烫手的山芋再找个东家:“哦?小左总对这个项目感兴趣?”
“不请我坐下来谈谈吗?”左京适时地转客为主。
薛梅气势一泄,这个小男孩,不简单啊?在自己持续的反击中,竟然没有露出一丝破绽:“跟我来。”
她不可能顺着左京的话请他坐下来,作为一个优秀地领导者,主动权永远要握在自己手里才会有安全感,支配感,和掌控感。
萨尔湖矿区虽然拥有丰富的矿产资源,以及航天工业所需要的稀土资源,但在左京看来依旧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生意。
他之所以没有像前几世那样,以摧枯拉朽之势,碾碎郝家所拥有的一切。
只是因为他左京,不想自己变成一个只会报复的冷血机器,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变成一个疯子,一个神经病。
谈判很顺利,左京承诺,分三期,在两年时间内分别向天化集团萨尔湖分集团公司,累计注资总计十三个亿,成为分公司,第二大股东,具体合同签署,需要京海执行总裁,宋世杰前来洽谈细节始末。
同时左京以个人名义向天化集团旗下子公司天化红木有限责任公司,下单一笔价值六千万的家具订单。
要求全部使用小叶紫檀打造,约定了次日去厂区参观,薛梅当场答应,陪同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