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混沌,没有空间之分,也不知流失了多少时间,梁偃伤处的血倒是渐渐止住,小棠颤抖着松开了捂在伤口上的手,只觉满手满身都是血腥,疲惫至极。
“伤口不深,”梁偃清醒过来低声道,“只是被什么东西划到了。”
小棠抓着他的手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轻声道:“你饿吗?”
梁偃摇头:“你饿了?”
“这里没吃的也没水,不知道我们能坚持多久。”小棠握了握他的手,内心有些惶然。
梁偃冲他微微一笑:“至少我们还没死,不是吗?”
我们都没死,我们还在一起……
小棠只觉眼中一热,六百年前生离和之后无尽的孤独,与之相比,至少现在他们还在一起。他把脸贴在梁偃手上,轻声说:“你饿了就说话。”
梁偃只当他说笑:“你还能变出吃的不成?”
小棠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你饿了也要说,”梁偃拍拍他,“我陪你一起饿着,说不定会好受很多。”
小棠点头,他并不太担心食物的问题,没有吃的没关系,他可以喂花瓣给梁偃吃。
能变出多少就吃多少,能吃多久就吃多久……直到他梅花落尽生命枯萎,也要陪着这个人,绝不分开,绝不放弃。
但没等到那时候,两人眼前就骤然出现一阵强光,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天地翻覆,他们牵着手一齐坠下,在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失去了知觉。
九天之外有人低声自语:“咦,什么东西?”
梁偃是被小棠摇醒的。
“你你你看!”小棠目瞪口呆,伸出手指着一个地方,话都说不清了,“真的有有有巨人!”
强光刺眼,梁偃一时看不清眼前景物,只觉有一巨大阴影投射而下,正晕眩间那巨人伸出两根手指把他捏了起来。
小棠大惊失色,冲上前去对着巨人垂下来的一只手狠狠咬了一口,只听那人“嗷”了一声急忙甩手,一边甩一边抱怨:“这怎么还咬人呢……难道太久没打扫了有臭虫?”
梁偃听见他的声音,不敢置信地睁开眼:“你……才是臭虫。”
那人把梁偃碰到眼前,观察了一会儿笑开:“呦,好久不见。”
“放我下来。”梁偃看看四周,窗帘桌子书柜皆高如层楼,但那颜色形状熟悉至极,分明是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书架上甚至还摆着过年牛奶促销时赠送的台历,上面十一月十一号的地方圈了个圈,梁偃打算提醒自己注意那天有什么促销来着。
圈是他遇到小棠的一个小时之前画下的,离十一号还有三天。
看着那个圈圈,梁偃忽然有点不敢开口,他想问过去了多少岁月,又怕一切都是一场幻梦。
小棠在这时候拉了拉他的袖子。
梁偃的心因为这个小动作瞬间稳稳当当地回到了胸腔里,他打起精神问眼前的巨人:“能把我们变回来不?”
那人微笑摊手:“我只是个送快递的。”
梁偃也微笑:“那么就麻烦这位送快递的小哥了。”
小棠继续扯袖子:“什么是送快递的?”
小哥非常配合的转过身,给他看背后“神通快递”四个大字。
小棠好奇地凑近了去看,却发现自己在这一瞬间变高了,他从桌上下来,小心翼翼地去扶梁偃:“伤怎么样?”
“好像被刮了道口子,”梁偃摸了一把,血已经止了,“没事。”
“哎呀,”号称快递小哥的那一位有点抱歉地说,“都怪我。”
说着他从身后抻出一根毛茸茸的鸡毛掸子,细长直的手柄纹理分明,有经年木器的油润,只是木柄上不知为什么,钉进去了一枚图钉,钉子帽被掀翻了半个,断面扭曲着,看上去挺锋利的样子。
“想钉个钉子好拴挂绳,”快递小哥赧然道,“砸歪了。”
梁偃一时无语,倒是小棠瞧着鸡毛掸子眼熟,上前揪下一根毛来。
“梁偃,”他瞅着手里茸毛细软、翎管尖锐的羽毛,皱了皱眉迷惑地说,“这东西怎么这么眼熟呢?”
梁偃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自己刚刚趴过的桌子,只见那里立着一只更加眼熟的大花瓶,快递小哥适时补充了一句:“那搁古代叫掸瓶,既然挂绳没栓成,我见空着也怪可惜的……”
如果一定要梁偃描述当时的心情,他只会说两个字:空白。
作为一个二把刀道士,神异之事他不是没见过,可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不小心掉进了一个童话里。
方寸之间四季更迭,数日之间繁花过眼,而他在一只小小的瓶子里找到了可以牵手一生的人……那个人在梁偃看来,就是童话本身。
还有比这更圆满的事吗?
而他身后,小棠上前一步,点着快递小哥的鼻子说:“是你!”
“忘记我姓什么了么?”快递小哥笑眯眯地摸他的头,“这样不礼貌呀。”
小棠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别哭。”快递小哥继续温柔地摸头,“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小棠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忽然转头问梁偃,“都过去了吗?”
“当然,”梁偃也伸手去摸他,“怎么又哭了?”
小棠死死地咬住唇,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面前是六百年前就熟悉的人,耳边是六百年前曾说过的话,他们都说过去了……真的过去了吗?
倘然苦难真的过去了,当年怎么可能安慰完自己转身就走,可若是感情真的过去了,又怎么可能在最绝望的时候从天而降,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小棠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最简单也最艰难的文字游戏,翻来覆去都看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不管怎样……是六百年过去了。
曾经孤独绝望,后来又美好宛如童话的六百年瓶中岁月就这么过去了,也许他们都该和瓶子外面的世界说声你好。
“你好,”小棠看着快递小哥轻声道,“梁哥哥。”
“你好小棠,欢迎回来。”梁如昼右手微动,有细藤在袖口一闪而过,迅速钻了进去,正是带梁偃和小棠向上爬的那一根。
然后他一拳打在梁偃的鼻子上。
梁偃的鼻子立刻涌出血来。
小棠先是呆了一下,然后手忙脚乱地去帮他捂着,梁如昼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说:“扯平了。”
“我……”梁偃略微踉跄一下,视野有一瞬间的模糊,眼前的景象重新回复清晰地时候,他看见梁如昼面容平静地说:“欢迎回来。”
梁偃摸了一把脸上的血,问:“我的门人呢?”
梁如昼说:“灭了。”
梁偃又问:“千越呢?”
梁如昼说:“死了。”
梁偃攥紧拳头,说不出话来。
梁如昼问他:“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梁偃缓缓摇头。
房间里的气氛忽然凝重起来,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渐渐凝聚,小棠忽然感到一阵恐惧:“梁偃……”
梁偃抱住他,说:“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小棠惊恐道,“为什么又说对不起?”
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心跳的声音在空荡荡又沉甸甸的胸腔里回荡着,四处碰壁,每跳一下都很痛。
“你……”他一边发抖一边艰难道,“你想起来了?”
梁偃点了点头。
小棠浑身冰冷,几乎喘不过气来。
心口最痛的时候梁偃把他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头发。“小棠,”他的声音心痛又无奈,“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呢?”
小棠一呆,然后他听见梁偃在说话,每个字他都是懂的,连起来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好像时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
“小棠,”梁偃温柔道,“当日我若不离开你,你就要死了。”
(尾声)
当年的事其实很简单。
梁偃不想让小棠死,所以他就去死了。
他一直精心护持二十年的小梅花,其实早在原身被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而那时梅小棠刚刚能化成人形。
是梁偃多留了他二十年。
第二十年要结束的时候,只有一个办法能换来小棠的第二十一年甚至第二百一十年……所以他走了。
以全部的心血化成可以培养元气的梅瓶,梁偃精疲力竭,那一世的生命终结在三十岁。
以后每一世,他都没活过三十岁。
“就是这个玩意儿每一世都在吸你的精气?”小棠对着花瓶咬牙切齿。
梁偃摸着下巴笑:“得了我许多精气的,不是你么?”
小棠高高举起花瓶,作势要向地上砸去,梁偃阻拦不及,情急之下道:“你会把拖拉机摔死的!”
小棠“嗖”地收回手,把瓶子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
“这才对,”梁偃哄惯了他,正左右踅摸着有什么可以当做听话的奖励,再回头时却发现小棠已经不见了。
再入瓶中,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小棠?”梁偃试着叫。
无人应答。
“小棠!梅小棠!”一声一声的呼唤化入白雾渺渺,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这瓶子虽是梁偃造的,但瓶中的一切都由小棠主宰,而这个世界如今什么都没有,那是否就代表……小棠也不在了?
梁偃突然害怕起来。
心悬在半空久久没有着落,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鸡叫。
他向着鸡叫的地方走去,白雾渐散,眼前有小屋一座,繁花几丛,无比熟悉的画面里,拖垃鸡正在灌木地下找虫吃,看起来精神极了。
一个人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手里攥着拽鸡的绳子,盯着一处发呆。
梁偃忽然眼眶一热:“你在看什么?”
“看花。”那人答。
“什么花?”梁偃问。
“茉莉。”那人站起身来,抬头看了看天,身上满是阳光透过枝叶留下的点点碎金。
梁偃微笑:“那是梅树,没事自己看自己做什么,茉莉会从梅树上生出来么?”
“会啊。”那人缓缓回头,“我说会,就会。”
梁偃在触到他目光的一刻终于落泪。
前世今生,尽在此了。
(尾声二)
小棠终于吃到了茉莉炒鸡丝。
可怜的拖拉鸡。
(番外)
梁如昼淡淡道:“那场大战里,小棠的原身被毁,然后你死了,然后江危死了,然后千越死了……而我活着。”
梁偃动容:“你现在……”
“我现在还兼职淘宝代购,”梁如昼微笑,“人界的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包括你能想到的任何玩具。”
小棠兴奋地插话:“什么玩具?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