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兰桂舫

一直下着雨的暖冬。在进入了腊月的时候,星星点点的细雨都变成了纷扬的雪花。

大运河是大周南粮北运的重要水道,在经过前面那座江南著名的水城的时候,运河会穿过一座桥,环绕过一座挂着大钟的寺院。

运河的水深黄地向着堤岸翻滚过来,稀疏的芦苇在水中动摇。

缓慢而沉重的浪头向着平缓的坡岸上漫过去,在水与土混合成了沼泽的地方,薄脆的冰凌刚刚开始带着花纹显现出来,又被纤奴们冻成了紫红色的赤足踏碎。

不过它们的断茬已经正好可以划裂开女人们裸露的小腿。

女人们的腰向前俯伏得是那么的低,她们从未梳理的长发混淆在泥水中。

姑娘的额头几乎已经触碰到了那前一只刚从冰水中抽出的脚后跟上,那只赤足在她眼前带着铁链叮当地响着从泥水中升高起来,挂着透明细碎的冰渣。

她抬一条腿,身体自然地向上挺起,前面那同伴光裸的小腿,大腿依次地从她的眼睛中掠过,上面被水洗烂了的伤口象是开败了的美人蕉的瓣,那两爿瘦而紧的臀象一块浸透了冷水的生猪肉。

她咬紧了嘴唇再俯伏下身去,从她和她们的右肩上向后远远地拖带出去,孟加拉黄麻绕成的一握粗的纤绳联系着的画舫在大河中心缓缓地浮向前行。

缀满了木雕,漆上红漆的两层船楼前挂着镏金大字的匾:兰桂舫。

如果是春天,晴天,那还好些,而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得和这群牲口一样瑟缩着的娜兰女人一起趟在积水中。

虽然男人们穿着浸透了三回桐油的防水布袜,再穿了麻编的鞋,阴冷潮湿的感觉还是一层一层地渗透进来。

赶过骡子的人都知道这些犯贱的东西不挨抽就不肯好好往前走,一定停下来瞪圆了蠢笨的大眼睛发呆,正好象跟前这些瘦弱赤裸的娜兰女人一样。

汉子们一肚子的怒气都发挥在手里那根鞭子上,抽着女人的肉钝钝地响。

“***,要不是你们这些畜生,老子们早就暖上酒烤火扯闲天去了!”

说要雇的是船夫,结果却是一件不停地打女人的活计,这桩事,叫人怎么说呢?

反正也就是个吃口饭的碗吧,三百六十行,哪一行都得有人做不是?

排左边第二那个又细巧又瘦弱的小姑娘“哎呦”一声软到了泥水里,你看,立刻就有事情做了。

汉子们躺着泥水稀里哗啦地围了上去,那姑娘坐在淹到了她肚脐的冰水中捧着自己小小的左脚发抖:脚心正中一个深深的圆洞,头一下还能见到里面的白骨头,一眨眼睛浓浓的血已经流了她满脚满手。

“尖的东西……大叔……让我看一看……别打我呀!……”她尖叫起来-,最先动手的就是最先到的那个,狠狠地踢在她的肋骨上,“小婊子,起来!”后到的两条鞭子交叉着抽她的背,“走,走,走!”多说一个字都懒。

姑娘淌遍了鲜血的赤脚扑通一声落回水里,她弯下身子抱住头,把前额顶在膝盖上蜷缩起来,忍受着鞭子。

可是下一脚就叫她人仰马翻地跌到了水里。

手上的劲也不轻,一鞭子下去就翻起一条皮肉,打得女孩抱着胸脯在泥水里来回地滚。

“好了吗?”大家停下问:“起来吧!”姑娘粘满了黑头发的脸慢慢地抬起来,滴滴答答地尽是泥水。

她歪斜着身子站起来,弯曲着那条受伤的腿不敢着力。

“走啊!”劈头再加上一鞭。

她把粗的纤绳套拉回到瘦削的肩头上,周围赤着身子的女人们沉默地做着相同的事。

腿脚同时地用起力来,几十具皮包着骨头的躯体弯曲着绷紧了。

金碧辉煌的兰桂舫的船头下掀翻开滚滚的浪。

“哎呦……”

“哎呦啊……”被扎了脚的姑娘一声声地唤,象是在给大家沉重的步子喊着号子。

她走过的地方飘浮起一朵又一朵泛滥在水中的血花。

最后一步她把伤腿插进淤泥中用着劲,但是撑不起整个身体了,那条细瘦的光腿拼命哆嗦着挣扎了一阵,完全软了下去。

“哼!”正好走在她身边的男人说。太冷了,他两手插在棉袄的袖筒里,在腋下夹着鞭子。

无论年龄大小,身体强弱,娜兰的女人们从被带离家乡的那天起就被铁链锁住了手足,只是因人而异,给她们挑选的刑具有些轻重不同而已。

娜兰王的近卫军的女俘们,和曾经战斗过的娜兰战士们的妻女,永远不会得到宽恕。

圣旨是:“……自女王以下,或可免死。赐终生裸裎,带镣,世代为奴,永禁赎身……有竟自尽者,凌迟九族。”

走在小姑娘身边的高挑身材的女人直起腰来看了一眼抱着鞭杆犹豫着的看守。

女人有着一身形态舒展合宜的骨架,骨盆宽大丰厚的形状可以从她赤裸的髋边结实的突起看得出来,原来大概曾经有过丰腴的肌肤吧。

而现在她长长的大腿已经要比下面那一对凹进凸出的膝盖关节更瘦更细了。

和周围每一个女人都不相同的是:她的颈上套着铁箍,铁的环从那上面悬垂下来一直连系到盘旋在泥浆中的巨大的脚镣链圈上——谁都看得出来那比别人的要沉重许多。

除了她前额上刺着的青黑的字:“娜兰奴”之外,从她赤裸的胸脯延伸下肚腹,上面密密地深印着二十颗星形的烙印。

一颗烙着的星星是一个她杀了的人,她低俯下身子扶那个姑娘,泥浆从她窄长的脚背周围翻卷起来,埋没住了她细致有力的脚趾头。

“少夫人,少夫人……”小姑娘低低地叫着。

“抱住我的肩膀。”女人说,她把姑娘跌落下来的纤绳圈也套上自己的肩膀,“靠着我的身子,走啊,走!”

那个怕冷的男人这时才算抽出了袖筒里的手,鞭梢重新飞舞起来掠过两个女人紧挤在一起的赤裸的臀。紫红的鞭痕暴突起来,连接过两个屁股。

“夫人?哼!”他说。

十丈之后的河岸上传来马的嘶鸣,大船的桅上升起一面镶着白牙边的红旗。“停船,停船,过夜!”

潮湿的田畈里竖立着腐烂的水稻断茬,在稍微干燥些的地方,小雪片有点勉强地铺张开来,泛起了薄薄的白光。

粗大的纤绳横七竖八地扔在地下,赤身的女人们瘫坐在地下,胆怯地望着看管她们的男人,在苦寒中不知不觉地紧紧挤成了一团。

被称做少夫人的女人紧紧搂着那伤了脚的姑娘,她们谁都没有再去管女孩赤足上涂染着污泥的伤口。

女孩在她怀中轻轻地哭泣。

她们一齐抬起脸来。

“小婊子,还能走吗?”

“能……恩……能……”

鞭杆狠捅着少夫人的脸,“你,出来。”

“你很有劲啊,你很能走啊。”男人冷笑着说:“少夫人?不就是个猎户的丫头吗,不就跟了你们娜兰什么银月侯做了小老婆吗?知道你们家那个死鬼埋在哪儿了吗?”银月侯的妃子握着手腕上的铁链,散发垂胸,漠然地凝视着他,苗条俊美的裸身在掠过的风中偶尔有一下轻微地激灵。

为了在滑腻的泥土上站稳身子,女人的腿稍稍地向两边分开些。

男人抬腿踢上她的大腿根。

“***,连下跪都要老子费口舌么?”女人扑通一声向前跪倒在污泥中,双手捂紧了自己的下身,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牙在唇后咯吱地响。

“夫人?哼哼!”男人伸出手托起她的一只乳房,乳头在寒气中挺立得象一只骄傲的小狗鼻子,他满满地握紧了她柔软的乳:“宋结巴,你那把刀子呢?”

他退后,一把牛角柄的匕首扔在银月妃的膝盖前:“拣起来,把奶头割了,两边。”

女人低垂着头看着握在她自己手中的锋利的刃,和这吹拂着周身的风一样的冷。

也许她还在看着自己胸前那两粒挺拔柔滑的乳尖,秀美得如同水中养着的玉。

她用三个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拈起她来,也许是不自觉地,兰花似的翘起了小指的指尖。

满胸的黑发突然地舞动起来,女人的裸体突然急剧地缩成一团,血从她白牙咬紧的唇上淌下来。

她把那一缕血肉扔在自己膝前的泥地上。

“好,另一个”

张老倌的家就在运河岸边一里路外的桑林渡,再往南走上半个时辰便会看到那江南名城的城墙了。

桑蚕的生意并不好做,丰收时卖不出好价钱,蚕得了传染病的那些年间茧子又贵得离谱,找谁收去!

没有一个铜板是能随便花的,大半辈子过去了,他好歹凭着这些会吐丝的小虫盖起了两进深的黑瓦房,圈起了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过年了,咬咬牙让帮工杀了一头自家养的猪,卖一半,自己留一半。

张老倌上过两年私塾,嫌脚冷,他在堂屋里踱来踱去地想,自己写上两笔?

不用找村里的欧阳秀才写春联了吧。

帮工老吴在院子里叫“东家,东家!”不就是杀口猪么,怎么也这么地不利索。

他拉开板门向院子里看,地下躺着一头死猪,这没错,可死猪对面并排跪着两个白生生的大姑娘,全身上下精赤条条地什么也没穿。

张老倌活了四十三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致,头晕,哆嗦,水滴从额上淌进了棉领子里面,不知道是冷汗还是小雪片。

他听见一条北方口音说:“当今圣上英明神武,打下了南边的娜兰国!”老张不由地答了个“是”字。

“小的那姑娘是娜兰国百花书院出了名的才女啊,这大的一个可是娜兰银月侯的小老婆!”老张这才看清了跪着的女人旁边那两个穿黑的粗壮汉子,“圣上说了:‘朕!’”汉子挺别扭地从嘴里蹦出这么个文词,顿了一顿:“‘令你们带着这些女人到处去走走,凡是我家大周的臣民,见一回,奸一回,见一百回,奸一百回,奸死为止,正好喂狗!’这位大爷,恭喜您那!您是就在这儿来呢,还是让大家伙儿进屋子里头去,也好暖和一点?”

张老倌可不是一辈子脸朝黑土背朝天的老实农民,老倌收茧卖丝的这半辈子往南访过天堂苏杭城,往北下过无锡和镇江。

不就是光着屁股的姑娘吗,要说这两个女人的脸蛋的确是俏,不是城里那些卖豆腐的女人能比的了的,小时候念过的书里是怎么说的?

眼似寒星口如樱桃,还有鼻若悬胆。

那个说是将军老婆的女人,跪在雪地上的身子真比雪还白,身子是那么的长。

张老倌从来就不知道女人的臂膀,女人的颈子还能生得那么长,看上去那么的顺畅爽气,看上一眼就象是嗖地从房顶上往下溜似的,心里那么咯噔的一下,再看一眼,又是一下。

那女人只用两手就能掐得过来的细腰上边,一条一条圆圆的棱,夹着一道一道软和下去的沟谷,光这半边的软肋就象波浪般地晃人眼睛,不知道是女人冻得打哆嗦还是老倌有点站不住。

张老倌最后看了一眼女人赤裸的胸,那上面两大座雪峰顶尖洒开了片片的大红点点,不知怎么就想起屋子后面那树早开的梅花。

先在脸上堆起笑来,回身拉上了门。

天保佑那古灵精怪的小孙子可别跑出来看热闹,里面老婆儿媳,还有一大家子人呢!

大过年的,这叫怎么个事!

抱拳说:“给大哥们拜年了,这女人这事,女人……”

一边手就往怀里摸,给欧阳秀才封的那几钱碎银子的红包呢?

黑衣的汉子瞪起了眼睛:“皇上亲笔写着船名的大船就在后面运河边靠着,兄弟们这是给你上门来贺喜的,你是要抗旨?开开门,咱们屋里说去!”

“哥哥们,各位大哥!好汉!赶着女人大雪天挨家挨户的,真不容易,没有两位这么辛苦,那个什么娜兰还不打到咱家门口上来了!皇帝的旨啊,是,您两位看,我这,这个,一直就有点不方便,您看这,要不老婆一到晚上就跟我打架呢,这一年下来她就没让我上过床!”

“哈哈哈!老哥真会说话,”接过了红纸包掂了一掂分量,“好了,走了,丫头们起来吧,到下一家给你们找俩年轻后生!老哥,恭喜发财啊,恭喜恭喜!”

这两男两女才走出院子门就听外面声音:“宋结巴,别抱怨,这三百六十行,打女人也有打女人的用处不是?”

七个黑衣黑裤的粗壮汉子,看管着二十六个裸身带镣的女人,拖拉着一条装点得流金溢彩的船,从京城,一路往南。

船上卖笑的是娜兰的女人,船头拉纤的也是娜兰的女人,沿途停过了每一个州府,每一个县。

冬天到底在这半道追上了他们,雪打着船头的大红灯笼,从桑林渡的村口往河边看,在一片沉沉的暮色中灯火辉煌的兰桂舫,就象是一个走错了地方的盛装舞娘。

一直走到了船舷边才见二楼上了灯的花窗里有个婆子拼命地挥着条红丝帕:“唉呦哥哥们怎么才来呦,镇守使阮大人在翠竹厅里等了多久了,指名要那个王妃哪!”

高个子的女人走在上船的跳板上,一步踩着一条横钉的木棱。

低下头看着自己一对白生生的赤脚,一直是陷在泥里看不清。

红的灯笼照着,上面一道又一道红红的裂口,腿细得就象家乡池塘边的白鹭鸶!

脚下的水面怎么有点晃荡,链子在下面拖挂着走不稳路。

也就是快一年没上过这船吧,一年前不就是在翠竹厅里头,用条粗铁链子拴上,接了多少回男人,挨过多少次打!

小厅里还是那样绒毛地毯铺着,还是低矮的家具摆设,大家席地而坐……就是一边光着身子抱着琵琶的姑娘换成佩瑶了,也不知道莹儿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娜兰银月侯的妃挽起胸前垂着的链子,端端正正地跪到了小花厅中央,黄杨木的低案前面。

案子后就是那个姓阮的男人,她挺了挺赤露染血的胸,并拢住双腿。

“夫人请起来。”

“有旨的,只能跪。”

“哦。”

“夫人看这,是金陵城的盐水鸭,软,滑,有油,浸在盐水里久了,一点不腻。”

“夫人请。”

“夫人看这,是无锡的酱排骨,甜,无锡人最爱放糖。”

“都是家常菜,让银月夫人见笑了。夫人请。”

他看着她吃,看着她舔舐着沾了酱汁的细细长长的手指头,看着她谗谗地抿着苍白的唇。

“夫人,谢谢五年前的青草谷。”

女人抬起头来,鼓着的嘴里半含着一块肉。她突然甜甜地笑了一下:“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夫人看这酒,是好酒,西域的葡萄,法朗西的匠人,橡木的桶里存了一十八年。”

“一年一年,夫人,生活不易。在下还有什么能为夫人做的?”

女人看着他,面容水一样的清。醇酒染红的两颊,桃花开了一般。

佩瑶的琵琶丁冬地响:“……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她清丽地唱。

“妾愿为将军试剑。”

“好。”佩剑在饮宴时是解了放在一边的,他抓起来连鞘递过去,一边看她身前空着的碧玉杯:“夫人不再饮一杯么?”

银月妃已经握住了鲨皮暖滑的剑柄,抽出来看,迷茫的光象那空着的杯子一样。

“不了,谢谢将军。”

女人整条洁白的身子往后软下去,剑尖的一点寒星却垂直朝上。

从侧身到仰天,女人轮流着用她灵巧的肩、背、腰、臀作为支撑,她的长腿在地毯上交错成剪,赤足上五趾紧绷着蹬、踢、扫、踹,女人赤裸的身体满地下翻滚盘旋,满身上系着的铁链子轻得象她的长发一样飘忽着飞。

剑的寒气逼得另一头屋角里的烛火一闪一闪地颤。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女人的身影突然放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剑尖走得更慢,“今宵酒醒何处?……”

“卡嚓”一声,将军身前的低案裂成两半,残羹剩餐散开一地。

女人仍是卧着,剑锋从地下向上疾挥起来,划开将军的锦袍。

早已瞪圆了眼的侍从小刘决没有慢了分毫,他的剑从出鞘到掠出,已经刺进了女人的肋,一寸,两寸……一只杯子砸在他的腕子上,打得他松开了手。

女人一声不吭,腰侧插着的剑落下,血慢慢地流,手中握着的剑,凝然不动,尖尖地紧抵着那台案后盘腿坐着的阮将军的肚脐。

“小刘,退后!”将军说:“夫人要杀我不必等到今天。”

“夫人请起。我已知你心意,你该知我心意。夫人放宽心。”

银月妃提了剑站起身,回脸向窗边走,第三步上剑已经平平地横起在了颌下颈上,第四步平平地划过。

琵琶声音一顿,重起,佩瑶姑娘的嗓子纹丝不变:“……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小刘,佩瑶,都看见了?两位作个见证,这女人是我杀的,与他人无涉。去,叫个婆子进来。”

“婆子,这女人不听招呼,被我杀了。叫个奴才跟我一道回去取赔偿银子。顺便问,你准知道误杀个娜兰奴得赔多少钱?”

“哎呦大人,瞧您说的!”那浓装艳抹的女人手里扭着条红帕子,嗲声嗲气地说。

夜雾的河面上,远远传来寺庙敲钟的铜声。是新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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