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对面姑嫂

夜色深深,大街上一阵梆子敲击声音响起,更夫轻喝声声由远而近,随后又渐渐远去。

陈府内院正房窗前,墙角阴影之中藏着一个人影,竖着耳朵静静听着房内动静。

此人非是别人,正是府中少夫人洛氏。

原来她下午吃过晚饭,回到房中,找出白日里从书房取来书籍翻看,想着如何改良胭脂配方,却仍是心神不宁,总觉心有所念,难以凝定。

直到晚间睡下,洛氏依旧心念起伏难平,晨间婢女所言,白日亲耳所听,以及亲眼见过那书生彭怜,心中着实难以平静。

设若果然婆母与那彭生成奸,将来小姑泉灵又当如何召其入赘?应氏守寡十余年,若传出风言风语,家中此刻风雨飘摇,岂不雪上加霜?

洛氏一门心思守贞,并非心中对男女之事毫无想法,只是她心中早有计较:前有婆母应氏守贞节烈,自己自当不甘人后,尤其丈夫殉国,朝廷已然旌表,莫说陈家亦是州中望族,单是家中严父,岂能容她随意改嫁?

此事徐徐图之或有可为,真要有心再嫁,如若仓促行事,怕是陈家宁可将她毒死,也不会让她辱没门风轻易改嫁。

只是她心中计较,却从未与人说过,即便陪嫁婢女彩衣,她也从未吐露半点心迹。

如今应氏真要不守妇道,她这做儿媳的却左右为难起来。

本想着婆媳相互扶持度过眼下难关,等将来借回乡省亲之机自己直接滞留不归,到时候再修书一封,请婆母应氏解除婚约,再谋良缘或有可为。

可此时应氏若真要与那彭怜暧昧不清,稍有泄露,陈家族人必然兴师问罪,她这做儿媳的,即便能独善其身,少了应氏撑腰,她却又如何能顺利解除婚约?

婆媳之间关系和谐,既有应氏开明大度心地善良之故,也有洛氏自己乖巧懂事孝顺迎合之由,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情,洛氏都不想婆婆清誉有损。

想明其中关键,洛氏下定决心,便要探个究竟。

设若婆母并未与那彭怜成奸那便最好,自己疑心生暗鬼不过庸人自扰;若真要睡到一处,便连彩衣都能撞见,自己却要出言点醒,能断便断,如若实在断不得,却也不能如此肆意为之,不避旁人。

夜色落下,她便虚掩窗扉,待彩衣下楼睡去,这才躲在窗前,静静看着前院动静。

功夫不负有心人,未及一更,便见黑夜之中一点亮光闪烁不定,望其去处,显然是去开了内院院门,只是那盏灯光未到前院客房便即折返,耳中听着远处院门轻轻关上落锁,洛氏心中却是惊疑不定,莫不成只是翠竹与那彭生私会,婆婆并未参与其中?

她心中猜疑难觉,院中却有人窃窃私语,洛氏登时心中恍然,原来是翠竹去请那彭生,两人院门相逢,便即一同回返,要到婆母应氏房中。

即便如此,洛氏仍然欺心暗想,或许婆母尚未入榖,此时不过翠竹居中撺掇,或许之前背主成奸,这番却要陷主母不义,念及于此,洛氏心中着急,便悄悄下楼,来到婆母房外。

既有白天偷听经验,她便找了个黝黑角落,既听得真切,又不虞被人轻易发觉。

洛氏站定偷听,断断续续听了大概,联系前因后果,心中已然明白,婆母忽然病木回春,并非自己所求药方见效,实乃这书生彭怜天赋异禀,不知用了何种秘法,救了应氏沉疴,如此两人才勾搭成奸。

如此一来,前因后果倒也明晰起来,洛氏心中有些难以置信,却也知道如今婆母与彭怜勾搭成奸,此时木已成舟,再多言已是无意,不如今后择个良机隐隐劝诫,不要如此大吵大嚷弄得天下皆知才是。

心中既有定见,洛氏便要离去,尤其夜里更深露重凉意甚浓,她虽经常拈花捣药身体强健,却也耐不住这等风寒,尤其耳中听着房内靡靡之音,心慌意乱之间更是难熬。

只是不等她离去,却见后院门口闪出一人,悄悄走到窗前海棠树下观瞧不住,洛氏目力所及,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小姑泉灵。

姑嫂二人同住后院楼阁,一左一右,各居两间,平日丫鬟住在楼下,姑嫂住在楼上,窗阑之间隔着堵墙,却是后来单独隔开,并不如何隔音。

那泉灵小姐夜间孤枕难眠,辗转之间却听见旁边楼梯声响,她起身察看,隔着窗子却见嫂子洛氏鬼鬼祟祟去了前院。

两日来她茶饭不思,心中俱是那书生彭怜,脑中总是书中才子佳人戏码,幻想自己与那彭生如何书信传情,如何花园私会,如何私定终身,待到将来彭怜得中状元,便来迎娶自己云云……

此刻眼见嫂嫂鬼鬼祟祟,心中自然觉得,当是去与彭郎私会,免不得心中醋海生波,虎着胆子也下得楼来,便要将这对奸夫淫妇捉奸在床。

只是她身体羸弱,并不似洛氏那般能耐,单是悄悄出门便跌跌撞撞半天,好歹摸过后院来到前院,却是再也难见嫂嫂踪影。

房中灯火通明,隔着窗纸映在当地,泉灵小姐眼见院门紧锁,嫂嫂定然未走,心中不由大定,暗道彭生果然正人君子,嫂嫂也非水性杨花,忽又想到,嫂嫂如今不知去向,难道竟在母亲房里闲谈?

夜色深深,有什么话不能白天去说?泉灵小姐心生疑惑,便悄悄凑到母亲房前窗下,借着海棠树遮掩,去听房里动静。

房内隐隐人声不似有人聊天,那声音荡气回肠,却是她从所未闻,听来直让人心血翻滚,浑身燥热,实在是难受得紧。

正疑惑间,却听里面有人说道:“公子……相公听见了什么声音不成?”

听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母亲应氏,泉灵小姐心头大震,母亲所叫“公子”,莫不就是彭生?母亲又叫“相公”,难道两人竟已勾搭成奸?

她虽未经人事,却也不是懵懂无知,稍一思索,便知房中母亲早与那书生彭怜成就好事,一时心中又气又苦,险些便要哭出声来。

随后一个男声响起,语调浑厚却略微高亢,“……掩,今夜无风,方才仿佛有人轻咳,我再听时,却再无声响……”

泉灵小姐心中彻底绝望,那男子声音虽然不甚熟悉,但除了府中借宿书生彭怜还是何人?

母亲守贞多年,却如何与他成了好事?

本来还想着能够成就一段良缘佳话,如今却是母亲不贞、少年好色,自己成了笑话!

泉灵小姐心丧若死,掩面抽泣踉跄奔回后院,蹬蹬沉步上楼,伏在榻上被中无声痛哭起来。

洛氏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又静候了片刻,见房内并无人出来探看究竟,便也蹑手蹑脚回到房里和衣而卧,心中暗道明日怕是难以善了。

心中思绪纷乱,辗转反侧不知何时睡着,待到天明起床洗漱过后,这才如每日一般来到应氏房里问安。

到前院时,丫鬟翠竹刚打了水来,婆母应氏一身月白中衣当庭舞剑,白光潋滟之中,姣好身段一览无遗。

洛氏心中暗赞,等婆母应氏舞完剑了,这才拧了汗巾递上,笑着说道:“母亲今日气色却是更加好了!”

她态度诚恳,所言倒也不虚,眼下应氏除了依旧身体瘦削,气色却是极佳,不但神完气足,肌肤晶莹剔透仿佛更胜从前,尤其身体清瘦,不似寻常这般年纪女子油腻痴肥,倒更显得年轻貌美,竟似不输自己。

应氏面色微红,径自擦去额角汗珠,笑着说道:“昨夜睡得香甜,晨间鸡鸣三次才堪堪醒来,却不知昨夜行云睡得可好?”

自家心中有鬼,自然听出婆母话里有话,好在洛氏早有定计,不由笑道:“昨日采花酿制胭脂,身子倦得不行,沾着枕头就睡,也是刚刚才起,便来看望母亲了。”

应氏轻笑点头,擦洗过后回到房里,坐在梳妆镜前由着丫鬟翠竹梳理秀发,对着镜子里的儿媳说道:“却还要多谢你寻来的良药,不然为娘如何这般快便能身子大好?”

“母亲吉人天佑,媳妇却不敢贪功,”洛氏捧了一句婆婆,笑着说道:“我看您如今气色大好,那药却是不服也罢,毕竟是药三分毒,吃多了怕是反而有害……”

她这番话说得平淡在理,一般人听了自然不觉什么,但应氏情知昨夜窗外有人偷听,不是女儿便是儿媳,纵使两人手底丫鬟前来偷听,怕也是有人背后撑腰,否则谁敢轻捋虎须来惹自己不快?

尤其此刻洛氏所言,不由让她心中联想,是否昨夜偷听之人正是儿媳,此刻所谓“是药三分毒”,便是在劝谏自己,最好早日与那彭怜了断关系?

应氏淡然一笑,云淡风轻说道:“这药初见成效,怕是不能即刻就停,总要吃上些时日,真正祛了病根才好……”

不待洛氏说话,应氏继续说道:“等到治好了病,这药自然就不会再吃了,不说有毒与否,单是总这么吃着,终究不免让人误解……”

“还是母亲想的周到,儿媳考虑得浅了……”洛氏心中明白,婆母之意,既然彭怜这副良药有效,不如彻底把身体调养好,到时候再斩断情丝不迟。

她却不知应氏心中此刻所想,病自然是要治好的,只是到时候是否慧剑斩情丝,那却不必言之过早。

心意一动,应氏却又笑道:“这药我看方子上面尽是大补之物,诸如红枣枸杞之类,全是女子常用补益药材,你素来身子也弱,不如也服几副,有病治病,无病也能强身健体,如何?”

洛氏俏脸一红,心中暗啐一口,心道哪有做婆婆的给自己儿媳妇保媒拉线、帮人勾搭成奸的?

从前偶然看到禁书里面女为母媒、姐为妹媒,只当引人噱头,如今看来,女子恋奸情热、寡廉鲜耻,着实毫无道理可言。

她却不敢就此直言,只是笑着谢过应氏说道:“媳妇身体尚且康健,暂时倒不用服些药物,若行云也每日吃药,只怕多有风言风语,徒增许多烦恼……”

应氏闻言一怔,随即笑道:“只是你不知这良药好处,入口虽苦,回味却甚是甘甜,尤其补益女子气血,效果实在非凡!若非如此,为娘却也不会如此推崇,你且看为娘如今气色,岂不好于当年?不过你既然不愿,为娘倒也不会强求……”

婆媳二人言语间藏着掖着,应氏偶然锋芒毕露,洛氏却也滴水不漏应对自如,相处日久,彼此心性早已熟悉,应氏不再强求,洛氏谏言说毕,便即就此打住,又说几句闲话,洛氏这才告辞离开。

翠竹送走少夫人回来,一边继续帮着应氏梳理头发一边小声说道:“我听少夫人的意思,是不管着夫人和彭郎偷欢,却也无意掺和进来,夫人您觉得呢?”

应氏轻轻摇头说道:“若昨夜是她,那自然便是此意;若不是她,这番话倒也在情理之中……”

“除了她还能是谁?小姐身体虚弱,夜半时分偷偷下楼,怕是不敢的吧?”

“你平素里还不敢起夜如厕呢,昨夜不也提着灯笼去接彭郎了?”应氏对着镜中婢女白了一眼,“这女子若是动情动念,刀山火海都去得,不过是朦胧夜色,却又算得甚么?”

“若是小姐,岂不麻烦?”

应氏轻轻点头,“泉灵外表柔弱,性子却是像我,若真是她,怕要有些风波……”

主仆二人计议之间,只听门外脚步声响,接着小姐泉灵便推门走了进来。

“滚出去!”泉灵抬手便甩了翠竹一个耳光,好在她力气不大,打得并不甚重。

翠竹惊叫一声,随即委屈看向应氏,见主母点了点头,这才哭着奔出门去。

陈泉灵径自坐下,看着母亲,怒极而泣哭道:“母亲……母亲说是为孩儿促成好事,如何……如何却……却横刀夺爱、近水楼台,做出……做出这等下流之事……”

应氏并不动怒,闻言只是柳眉轻挑,柔声问道:“昨夜是你窗外偷听?”

陈泉灵点头承认,仍旧啼哭不止。

应氏递过一方手帕,松了口气说道:“既然你来为娘处兴师问罪,那为娘便与你说个清楚明白,你且自行分辨其中是非……”

昨夜窗外之人既是女儿,那应氏便放下心来,女儿泉灵虽然性子执拗,却与自己母女连心,即便惹出天大祸端,也自与她一心一意,若是儿媳洛氏,却要抓紧时间笼络起来,否则夜长梦多,反成祸患。

她细细说了连日来与彭怜如何将错就错、勾搭成奸,便连床笫之间对话都一一复述,直将女儿说得面红耳赤,娇躯酥软,这才柔声说道:“为娘能够大难不死,彭郎居功至伟,感恩之心不去多讲,只说此刻为娘心思,别说这肉体凡胎,便是性命,只要彭郎有意,为娘却也舍得……”

“不过短短数天,你自然以为娘亲水性杨花恋奸情热,只是你且想想,你今年一十六岁,乃是遗腹所生,为娘守寡便是一十七载有余,这十七年里,为娘可曾与人有过丝毫非分接触?”

眼见女儿摇头,应氏继续说道:“彭郎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是其一;为娘枯木逢春,濒临死地却逃出生天,这是其二;彭郎天赋异禀,床笫间悍勇无敌,为娘乐在其中,这是其四;你早就有意于他,既有前面四点考虑,为娘便想成全你俩好事,同时伴在彭郎左右,如此这一生才不白活……”

“便是你与彭郎结为夫妻,为娘也绝不改变心意,除非彭郎冷血绝情,舍为娘而去,不然做牛做马,为娘亦是心甘情愿。”

应氏语意诚恳,柔声说道:“你若嫌母亲寡廉鲜耻,便就当为娘已经病入膏肓就此死了,而后我与彭郎一起离开,天大地大,同生共死,再也不烦扰于你就是……”

陈泉灵听得其中曲直,又听了母亲肺腑之言,不由擦去眼角泪痕,切切说道:“娘亲如此一说,女儿又如何舍得?娘亲大病初愈,女儿高兴还来不及,岂会就此见怪?彭公子既然于母亲有救命之恩,便是女儿恩人,便是无名无分,若要女儿以身相许报此山海之恩,女儿也当欣然从命……”

“方才女儿只道母亲您水性杨花,做了那监守自盗之事,却不知原来母亲得以痊愈,竟然全是彭郎功劳,既然如此,女儿自当感激报恩,岂敢再有责怪之意?”陈泉灵面色微红,有些为自己唐突无状冒犯母亲过意不去。

“你心情急切,为娘自然理解,只是刚才莽撞打了翠竹,一会儿可要呵哄几句!她与彭郎最先欢好,多少有些不同,便是为娘也要细心维护,”应氏窃窃低语,柔声说道:“彭郎才是你我根本,你我母女二人同心协力将他笼络在手,不说荣华富贵,一世的床头快美却是不虞匮乏,这岂不比什么都强?”

“母亲!”陈泉灵终究处子之身,听母亲如此直白言语,自然羞得通红,“从前却不见您对何人如此上心,怎的竟对彭公子如此动情动念?”

应氏笑着答道:“从前却无哪个男子先占了为娘身子,还能如此每日亲密亵玩,何况彭郎天赋异禀,每夜里将为娘弄得身心皆畅,如此还不动情动念,你道为娘真是铁石心肠不成?”

“嘻嘻……”陈泉灵娇憨一笑,“女儿却是初次看见娘亲如此模样,春心荡漾,比人家还要衷情!”

应氏啐道:“少来打趣为娘!女儿果然是留不住的,整日里就想着嫁人,却不知昨夜怎的突然要来听为娘的墙角?”

陈泉灵笑道:“哪里是专门来听娘亲墙角?不过昨夜听见楼梯声响,以为是嫂嫂下楼,女儿以为嫂嫂与那彭怜勾搭成奸,这才一路尾随,哪知竟不见了嫂嫂,无意中才撞见了您和彭公子……那般……那般欢好……”

应氏一愣,随即恍然道:“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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