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见到那尊山峰般沉重的身形倒下时,我仍然有些难以置信。
“我们……赢了?”
颜君泠拭去了嘴角的血液,走到勉强撑起上半身的田道之身旁,助他站起身来:“不错。他死了。”
田道之脸色殷红如血,嘴角尽是尚未干涸的血迹,胸前印着一个清晰可见的拳头。
若不是他在外衣下穿了件皮甲,又有我赠送的六甲神铠符庇佑,这一拳足以穿透他的护体真气,捣碎他的脊椎与五脏六腑。
尽管如此,他也受了严重的内伤,每次沙哑的咳嗽都带出小口鲜血。
“太强了,咳咳咳,此人的拳法已,已登峰造极,自成一派。纵观天下也不会有超过五指之数的人在拳法武功上能与他争雄。若不是三妹手段惊天动地,今晚我们都得折在这里。”田道之有些后怕地看了一眼左护法的尸首,艰难地说道。
谭箐走了过来将我拉起,问道:“没事吧?这场战斗你可是挨了最毒的打。”
我闭目仔细感受了一番无处不痛的身体后,睁眼苦笑道:“还好,伤势不算太重,但也没什么战斗力了。田兄,卓姑娘,你们没事吧?”
田道之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道:“死不了。韩兄的硬功平生仅见,多亏有你在前承担左护法的攻击,与那符箓让我凭空多了一身护佑,才没被左护法毙于拳下。”
卓文雁面容惨白,鬓角被冷汗打湿了,小心地抱着被左护法劈中的右臂道:“这下我的剑法要大打折扣了,三妹,能不能帮我绑一绑?”
谭箐皱眉道:“你这条手臂可能断了,稍等一下。”
她默念了几句咒语,从地板抽出两块石板来,然后将颜君泠叫了过去。两人摸索了一阵后,小心地帮卓文雁绑上了夹板固定住手臂。
与此同时,我也没忘了另一边的战斗,龇牙咧嘴地往不远处伙伴们大战胡刚的方向走去。
虽然他们那边有我方武功最高的薛槿乔顶着,也有林夏妍和唐禹仁这两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支援,但是对手是身经百战的大高手,梁清漓又从未亲身经历过这等生死搏斗,我还是放心不下。
之前谭箐设下的迷踪阵在我们这部分随着左护法的殒身已被撤去,但另一片战场却仍然看起来若隐若现,模糊不清。
当我穿透了谭箐布下的迷雾见到他们时,入目的是这样的一幕:薛槿乔与林夏妍一人挥掌,一人使剑将胡刚围住,看起来占据了上风。
在他身后,梁清漓挥舞的剑刃上下吞吐,游离不散,却又绝不冒进,只是耐心地在外围等待,令他时不时要挥出一拳将梁清漓逼退,以免被抓住破绽刺中。
而唐禹仁则在三丈外,右手微微抬起,眯眼望着胡刚,步伐随着众人交战的方位不住变幻,等待着发出覆海针的良机。
看样子,没有人受伤,甚至还牢牢地把握了主动权,让我松了口气。
我再仔细地观察了一阵,发现了更多的细节。
胡刚明显有旧伤未愈,运气不畅,不像是在这场打斗中受到的伤,反而像是之前左护法为了惩罚他打死娥子而留下的内伤。
经脉受损,他的一身内功最多只能发挥出七成来,这还是他本身炼气修为无比深厚的结果。
饶是如此,他也不愧为一流高手,上下纷飞的云罗绵掌柔如云雾,牵引了身前身后,上下左右的所有攻势,像是编织了一张巨大的气网,任何针对他的攻击,无论是薛槿乔无坚不摧的破玉掌,还是林夏妍绚丽而森冷的离情剑法,都要被削去三成威力,虚不着力,偏移劲气。
不过我也看出了,哪怕是胡刚完好无缺的状态,也最多只能对上两个薛槿乔这种一步踏进了一流之境的武者而不败。
林夏妍虽然逊色一筹,但也是正处于鼎盛期的二流高手,再加上梁清漓与唐禹仁的牵扯,胡刚落败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唐禹仁此时也见到了我,投来一个关切的眼神。我露出笑容,坚定地点了点头,令他也笑了。
他扬声道:“胡刚,左护法已被我们斩于刀下,现在轮到你了。”
胡刚听了这话没有反应,只是招式一变,阴阳流转,奋力打出了两道声势浩荡的刚猛掌法,然后狼狈地闪过梁清漓恰到好处的剑招,退开两步望向我。
“左护法死了?就凭你们几个?不可能。”他皱了皱眉道。
我平静地说道:“他的倾天拳确实强得不可思议,如果碰上任何其他人的话,不说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也至少能够全身而退。但是武功高,并不代表无敌。想来你也明白,如果不是打败了他的话,凭左护法的手段和性子,我们是绝无法这么从容地来到你这边的。”
这句话一出,胡刚的语气仍以质疑为主,但目光却开始游离了:“好大的口气。哪怕是碧华手与她师父在此联手,也奈何不了左护法。而你,连二流之境都未到,更是望尘莫及。”
薛槿乔这时也回过气来,添嘴道:“这你就看错眼了,胡刚。你的武功也就比右护法高出半筹而已,而在我生擒右护法的那天晚上,正是我的这位好友将他拦截在黄土林,正面对抗数十合后全身而退。”
胡刚没有再言语,只是眼光闪烁不定。
而当缓步走过来的田道之,颜君泠几人映入视野后,这个权高位重,暴虐残忍的怀化将军也终于变了颜色。
他没有丝毫犹豫,如离弦之箭般往着梁清漓的方向狂奔,准备逃之夭夭,速度之快令人咂舌,眨眼间便冲到了梁清漓身前。
然而我们却早有准备,薛槿乔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侧,双手浸染了碧色的光泽,快捷无比地向他劈去。
梁清漓也寸步不让,毫无惧畏地使出一招“绝情断恩”,离情剑法中不伤人则伤己的狠辣杀招,长剑犹如一道银色的闪电直直地刺出,指向胡刚的心脏,若是不让开的话,胡刚的云罗绵掌纵然能够击中她,但一寸长一寸强,剑刃必能在此之前捅破胡刚的要害。
胡刚果然折身交步,身法在刹那间精妙地变幻了数个角度避开了梁清漓的剑锋。
而他松肘松肩,双臂圆中套圆,举重若轻,几乎是轻飘飘地接下了薛槿乔凌厉无匹的掌力,将其卸往他处,劲气四溅。
眼看他靠着这刹那间绝佳的应对已将梁清漓抛开了一个身位,再跑出一步便能脱离我们的包围,唐禹仁终于动了。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胡刚的身影,手腕轻轻一翻,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间捻住的钢针便如变魔法似的消失不见了。
胡刚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头向下一缩,然后猛地扳身,避过了唐禹仁发出的暗器,也险而又险地避过了覆海针二次转向的轨迹。
但是他却没能避过林夏妍自他动身的那瞬间便开始准备,直到唐禹仁发出覆海针之后才脱手而出的剑。
这由二流高手全力掷出的长剑像是一柄标枪般破空而行,饶是胡刚凭着超人的反应和轻功在最后一刻勉强偏身躲过要害,也被林夏妍死死算中,长剑贯体而入。
胡刚倒吸一口冷气,本来准备好要狂飙的身形一个踉跄,差点失衡倒在地上,被追上去的薛槿乔狠狠一拳擂在后背上。
“哇!”
扎扎实实地受了这么一击,胡刚张嘴便是一大口鲜血喷出,跌跌撞撞地再往前走了几步后,意识到自己已无退路了,绝望地转过身来举臂摆起云罗绵掌的架子来。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他透过浸血的牙关,脸色狰狞地问道。
“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你觉得呢?”薛槿乔淡淡说道。
“……你们想要刺杀宁王?痴心妄想!”胡刚眼神怨毒,一边缓缓后退,一边哑声说道,“他的武功几近天下绝顶,身边更是有圣军尊者随行,你们绝不可能成功。”
我似笑非笑地说道:“哦?就如我们不可能打败左护法那样?时辰已到了,胡刚,是时候为你手上沾染的鲜血赎罪去了。”
对上左护法这等称不上好人,但也算得上豪杰的人物,我还有欲望去与他进行思想上的碰撞。
但是面对胡刚这种除了武功高强之外一无是处的渣滓,我却觉得索然无趣,连多说两句泄愤的话都没劲。
林夏妍此时也走上前来,厌恶地说道:“韩小子说得不错,是该上路了。”
这份整齐的轻蔑让胡刚暴怒地扑了上来,却不是扑向我们,而是再次朝梁清漓的方向打去,双掌挥出铺天盖地的声势来。
哪怕是在走投无路之际,他也精准地把握住了在场众人的战力,往经验最浅的梁清漓突破。
但我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做,抢先一步挡在梁清漓身前。而比我更快的则是薛槿乔和林夏妍。
胡刚的身子尚未动弹,薛槿乔便疾若闪电般结印了,结成我曾经见过的三宝如意印,然后手掌化作幽绿色的虚影,朝他的喉间抹去。
胡刚的攻势慢了下来,正欲照样画葫芦地运起云罗绵掌阴柔松缓的防招来抵御,却莫名地一滞,角度怪异地缩了缩肚子。
在他肋下,两根修长的手指已快无声无息地要戳中他的身子了。
花间派绝学拈花指以轻柔灵动,阴柔凌厉称着,对战时优美缤纷,杀机不显,如春风拂面的指法。
然而这门武功外表下隐藏的却是防不胜防的锋芒,练到高深之处时吞吐的劲气既能弹指而发,也能在凌空三寸处伤人于无形,乃是第一等的指法。
胡刚靠着千锤百炼的身体本能缩腹避开了被拈花指直接按上的下场,却没能避开林夏妍翻腕弹出的劲气。
遭受了这么一击,他的防线被薛槿乔鬼魅般快捷的三宝如意印破开,右护法受擒那夜的景象再次上演,薛槿乔的掌影有如上下纷飞的蝴蝶,转瞬间便在胡刚胸前打了六掌,掌掌劲力透身而穿,断骨摧脏。
胡刚紧紧地盯着薛槿乔,几欲喷火的目光怨恨中掺了三分惊惧,想要再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能挤出来,像是滩烂泥般软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林夏妍看着胡刚的尸体皱了皱鼻子道:“如此一来,也报了那些被他摧残的女子的仇了。”
薛槿乔叹气道:“可惜,终究是为时已晚。”
梁清漓将剑归鞘后说道:“也不能这么说。无论是血债血偿,还是确保他再也无法害人,都是好事。夫君,你没事吧?”
她转头望向我,见到我满身灰尘,伤痕累累的样子,急忙地小跑过来抓住我的手腕探测了一番,然后稍稍地舒了口气。
薛槿乔、唐禹仁也投来担忧的目光。
我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田道之和卓文雁才是受了比较严重的伤势,尤其是卓文雁,手臂可能断了。”
当所有人都聚集了之后,一时众人竟然有些茫然。宁王军的两个大高手,尤其是左护法这等天下绝顶的人物,竟然真的被我们都干掉了?
这么说,宁王除了贴身护卫的人员之外,再无支援了?
唐禹仁轻声道:“感慨的话等尘埃落定了再说,现在还有战斗力的人,一起上四楼去。卓小姐,你感觉如何?”
青莲殿下三楼都是修道性质的大厅大堂,澡堂和厨房也都在基层。
四楼开始有寝室,宁王便是在此处歇息,六楼则有我们不久前探究过的三花厅。
卓文雁抿唇道:“我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但比起见证此夜筹谋的终局,却又算不上什么了。带我一起吧,我不会逞强的,真有事的话我不会拿自家性命和大局当儿戏。”
“好,大家收拾一下,立刻上楼!”
卓文雁骨折,田道之内伤不轻,我则内伤外伤都受了一堆,再加上符箓效用即将失效,马上要承受后遗症,因此我们三人都缓了一步走在后面。
颜君泠与谭箐在前头侦查,而梁清漓则留在我身边搀扶着我一起前行。
“左护法的武功到底有多强?竟然连你们五人一起都受了这么重的伤。”薛槿乔一手搭在卓文雁肩上助着她上楼梯,娥眉微蹙,“你的剑法我是很清楚的,道之的刀法在青年辈中也鲜有敌手,韩良他们几个更是一身玄奇的本事,加起来都才堪堪胜过么?”
田道之苦笑道:“左护法的拳法出神入化,拳意闻所未闻,离先天之境,至诚之道,都只有半步之距。能在他手下生还,已经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称道的战果了。若不是乔姑娘与路什长的手段更为不可思议,于绝路中拼出一丝生机来,恐怕我们已经交代在这儿了。”
梁清漓有些好奇地问道:“奴家也见识过三妹的幻术,不知此战她又使出了什么招数来?”
“虚空生电,平地落雷。以气御器,神乎其技。”卓文雁道出这十六个字来,脸色向往中有些震惊,仿佛这时才有机会消化两位队友的不凡之处,“我向来以为这是神话故事里才有的本领,或者是道士巫师故弄玄虚的吹嘘,没想到世间竟然真的有雷法,真的有这么神奇的法术,当真是不可思议。”
“是有点惊世骇俗,所以还拜托大家不要泄露出去了哈,”我干咳一声说道,“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一点我和禹仁想法一致。”
唐禹仁头也不回地说道:“不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相信在场的各位都不是会乱嚼舌头的人,但是三妹和路欣这身本领终究太过非凡了,还是要找个可靠的庇护对象。此行事了,三妹找个时间与李天麟正式拜师吧。”
田道之惊愕地说道:“乔姑娘被李前辈相中了?那当真是……慧眼识珠啊,不愧是浪里挑花。”
林夏妍这时也转过身来啧声道:“不错,听你们说,李天麟其实并不知道三妹有这份仙家手段,便破了二十年的例出手收徒?不得不说,这人确实眼光毒辣,一点不比他的武功差。”
薛槿乔微笑道:“韩良与禹仁的担心不无道理,若师叔没有生出爱才之心的话,我倒是想将她俩都引荐于师父门下。三妹尤其是,她的性子与天赋才情一定会受到师父的青睐的。何况,昆仑门下若是能多出这俩个天下罕有的人才,也是师门的幸事呢。”
我打趣道:“我看也没这么麻烦,有堂堂碧华手做她们的朋友,谁还敢来惹事啊?方才见你对上胡刚的全力反击游刃有余的样子,真是威风凛凛,英姿勃发啊。”
薛槿乔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道:“什么时候这名头能吓到你这样的惫懒之人,那才是真的有出息了。”
梁清漓会心一笑道:“夫君天性如此,恐怕是连薛小姐有朝一日能有李前辈那么威风的模样,都阻止不了他的调侃。”
这番轻快的拌嘴让原本甚是凝重的氛围松缓了不少,但这份轻松并没能持续多久。
我们上了楼梯之后,前方的颜君泠提手示意让我们小心:“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进了青莲殿之后就没再遇到卫兵。看来咱们的高手团已经先我们一步进来了。”
走近了点之后,我定睛一看,转角的阴影之处整整齐齐地堆着五具尸体,均是穿着宁王军的城卫兵制式甲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甚至连脸色都很……安详。
“一击致命,看起来连反应过来的时间都没有,便丧命了。”唐禹仁上前仔细地看了几眼后下了结论,“体温未降,刚死还没多久,应是一个时辰内发生的事。除了李天麟带领的一众高手下的手之外,我是想不出有什么其他人会这么做。”
我皱眉道:“算算时间,亥时已快到了,他们这是已经动手了么?啧,等我们上到四楼之后便知道了。走吧!”
第二百一十八章:时代(上)
青莲殿有很多无论是在大燕的本地人,还是我们这几个现代地球的居民看来,都不伦不类的地方。
中国古代的宫殿一般都是以占地广来增加规模,而少有增加高度的,这青莲殿却足有八层之高,比燕京的皇城还要高耸雄伟。
而室内却又不似寻常宫殿那样的金碧辉煌,而有着浓烈的道观装饰风格,出尘脱俗的意味远胜皇族权贵居所常见的富丽堂皇。
每层楼的墙壁都被精美的壁画填满,画图中勾勒出各个身份不明的仙人与家喻户晓的瑞兽。
在楼层的中央,则有一处摆有神像的拜仙台。
四楼则与下三楼格局截然不同,生活气息浓厚了许多,幽静的走廊引向各个不同的房间。
我记得在这楼除了寝室之外,最深处有一个庞大的练功房,不仅采光适宜,四季如春,里面还有一个巨大的炼丹炉,少说也有上千斤重。
然而当我们顺着走廊路过了通往寝室的转角时,再次在阴影处发现了数具尸体。
同样地栩栩如生,同样地面容安详。
再次见到这些死尸,油灯照下的昏黄光线仿佛也阴森了几分,青莲殿仙气盎然的氛围也被更为诡异,更为可怖的东西所取代了。
颜君泠看了一眼后,有些不适地摇了摇头,指着走廊深处的方向道:“里面有动静,我感应到有不止一人,应该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听到这话,我们均是紧张了起来,跟在颜君泠与薛槿乔身后,小心翼翼地来到练功房的门外。
练功房的入口是一道沉重的玄黑大门,被紧紧地关上了。
在门外则再次躺着几具尸体。
我绕开尸身,开启灵觉将耳朵贴了上去,却什么都听不见。我推开一步,让谭箐上了法术后,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一丝缝隙。
还未见到里面的景物,我便闻到一股令人心怡神悦的清雅燃香味。
我们好奇地从门缝往里瞅,见到宽敞的练功房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几个零落的蒲团外,别无他物。
不,还有其他东西。
还有三具尸体,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我心一惊,继续往上看,见到了两拨人在对峙。
其中一拨共有五人,为首的除了浪里挑花李天麟,又能是谁?
他一身简练的玄色劲衣,双手负背,神态轻松。
在他身旁的则是花容月貌的凌秋函,脸色有些复杂地望着对面的人。
李天麟身后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太清道一流高手,“九雷空剑”明空道人。
他长眉长须,面庞红润,并没有穿道袍,而是身着不起眼的短褂,表情肃穆地持剑戒备。
除了这几位熟人之外,还有两个陌生人,左边那个手按在刀柄上的中年男子做文士打扮,脸庞消瘦,有些愁眉苦眼的样子,身上却散发着若隐若现的杀气,不容小觑。
右边那人则其貌不扬但气质如渊如岳,表情淡漠,两手空空,并没有佩戴武器。
这两人想来便是凤阁行者,龙头帮大高手“无影刀”曹华与传说中的玄蛟卫右统领了。
在他们对面则只有三个人,站得稍稍往前的是一个仪容整齐的中年男子,虽然大口喘气显得有些狼狈,但相貌堂堂,气宇轩昂。
而他的衣物有些凌乱,显然经历了一场搏斗,表情则极为愤恨,双眼死死地瞪着李天麟与凌秋函,令他的脸色有些扭曲。
另一个面皮黝黑,浓眉大眼的壮硕男子则全副武装,身着深色皮甲,双手握刀。
他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胸腹处印了一个掌印,显然是经历了相当惨烈的战斗。
在两人身后的则是建宁曾经见到过的宁王。
这个搅动了天下风云的男子衣冠楚楚,长眉微蹙但镇定自若,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轻声说着些什么。
看来,我们刚好赶上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对决了。
那么……地上的这几具尸体,应该都是宁王那方的人。
就不知这些人中哪个是宁王的大管家关玉峰,那个黑脸大汉又是谁。
饶是有着谭箐的法术遮掩,李天麟也似乎察觉到我们的存在,朗声道:“进来吧,你们刚好能见证这最后的一步。”
听了这话,我们也没有刻意隐藏踪迹,将门彻底打开,缓步走了进去。
除了李天麟和宁王之外的众人都吃了一惊,往我们望来。曹华按刀轻喝道:“来者何人?”
唐禹仁站出一步沉声道:“玄蛟卫唐禹仁、田道之,昆仑门下薛槿乔、卓文雁,与花间派长老林嫣然在此。”
李天麟身后的几位高手绷紧的神色缓了下来,而宁王身前的那两人则紧紧地咬住牙关,脸色阴沉得仿佛可以滴出水来。
李天麟回首开朗地笑道:“早就等着你们来了。看起来在路上也经历了一番恶战啊,文雁,没事吧?”
卓文雁苦笑道:“好叫师叔知道,文雁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这条手臂可能断了。”
“哦?那可不妙。待会儿我为你看看。”李天麟皱了皱眉头。
“不过……这终究是值得受的伤。幸不辱命,左护法与胡刚均已伏诛。”卓文雁顿了顿,扬眉吐气地添上了后面的这句解释。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反应各异。
朝廷方的一众高手都有些惊愕,凌秋函更是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
李天麟倒只是稍稍挑眉而已,转回头来看向宁王说道,“姜飞熊,你可听明白了?你所指望的支援,已被我拜托的这些后辈拦截了。”
宁王身前那锦衣男子勃然色变,怒斥道:“一派胡言,左护法武功天下绝顶,连你亦未必是敌手,更有怀化将军在身旁,不可能被这群小辈击败。”
田道之沉声说道:“这位莫非是宁王府大总管关玉峰?另一位则是宁王军中贴身护卫宁王的尊者?非是一流高手,向来没有资格仍然站在此地。”
那锦衣男子稍稍颔首,虽然没有开口确认,但也默认了田道之的询问。
李天麟也说道:“道之的猜测不错,这位虽然没有明说姓名,但能受我一掌不死,又使得出这么惊艳的惊雷刀法,应该是宁王府两大客卿之一的『雷鸣刀尊』展鹏。不过我倒是对这神秘的左护法甚是好奇,道之,请继续。”
“左护法的武功确实已近天人之境,意念断神,拳法倾天。若我未曾有幸与先天宗师打过交道,他当会是我所见识过的最强者。”田道之脸上不无惋惜地说道,“而且他的倾天拳中蕴含的是沸腾的民意,光明正大,非是小人能所理解、容纳的力量。”
“但是——便是如此强大的武者,也最终倒在了我们的合力围攻之下。关总管,宁王,此时此刻,便是穷途末路了。左护法死了,胡刚也死了,你们真的要将血流尽么?”田道之肃穆地对两人说道。
关玉峰还欲再争辩几句,宁王却稍稍抬手阻止他,叹气道:“既然见过了左护法的倾天拳,尝试过他的拳意,那么除非确实是将他击败了,你们不可能来到这里。能够打败离先天只有半步之距的他,你们确实不同凡响。”
李天麟也有几分惊讶地说道:“意念断神么?左无忌苦苦寻求了二十年而未得的境界,青莲教竟然有人先他一步触碰到了。若是如此,确实是个卓绝的高手。可惜,我未能见识一番。”
宁王俊逸的脸庞上浮现出几分忧伤:“左护法是个惊才绝艳的武者,但更是个志同道合的知音。如今与寡人同行的人,又少了一个。也许这便是违逆时代潮流的代价吧。秋函,你便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才会与朝廷合作的么?”
“……也许更多的是认识到你的抱负比我想象中还要难以实现吧。你也许能赢一时一刻,但仅凭我们这些人,是无法如你所想要的那样彻底改变天下。”凌秋函完美无瑕的脸上同样出现了几分哀伤与唏嘘。
“外人会对圣军收拢权力,削去花间派特殊待遇而嚼舌头,但你不该如此,这本就是我们所默认的妥协,从一开始这些目的与意图便没有对你隐瞒,而你也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道理。也许寡人敦促你助寡人成就先天的手段过于粗暴了,不过你我之间本就有着博弈的成分,哪怕有着一定成分的对抗,也在彼此理解的规则中进行。是什么变了?”宁王平静的目光似乎能够穿透心中的屏障,令凌秋函有些不自然地摇了摇头。
“你说得对,确实是我先打破了规则。因为我不得不接受了过犹不及的道理。”凌秋函叹息道,“曾经我确实相信这份雄心能够实现,也确实相信你也许能够带领我们走上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但是现在我却不得不承认,有些野望如果太过了,反而会适得其反。如果要建立人间仙境的前提是要先将现世变成炼狱的话,我终究是舍不得让花间派随我一起押上那也许会令我们万劫不复的赌注。”
“于是便彻底倒戈,将我们作为投诚的筹码奉上么?”关玉峰怒目圆瞪,咬牙道:“好一个首鼠两端,背信弃义的贱人。”
宁王却没有关玉峰反应这么猛烈,只是淡淡说道:“患得患失是人之常情,寡人不怪你举棋不定。寡人只是有些可惜,哪怕是当初真正认同这份理想的人,也会因为现世的困难而退却。这是一种软弱,秋函,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种权衡所换来的也不过是片刻的,虚假的和平。”
凌秋函平静地答道:“也许吧。但这种软弱能够确保我们门派的存续,也能让我保它三十年安稳。我尝试过为师门篡改命运,也许最终无法成功,但也没有让它随着这份尝试满盘皆输。再多的,我也只能留给后人去做了。飞熊,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潜移默化的转变,才是更适合达成你的理想的方法?”
宁王长叹一声道:“做不到的。神州太大了,当今天下的信息传播速度却太慢了,而朝廷的控制力却达到了历代朝代都做不到的一种巅峰。在这种情况里想要散播如此大逆不道的理念,用不了多久便会引起朝廷的注意。何况,没有真正做起来的示范,让世人见到天下武功人人都能学的真切可能性,人们凭什么为此买账?而要做到这一步,除非掌握了足以打退朝廷,甚至取而代之的暴力,否则一切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我听着这番话越来越对宁王这份理念感到莫名的熟悉,也因此不由生起了深深的疑惑,忍不住开口试探道:“宁王,我曾在陷落的濮阳城,在你的大本营建宁,也在这座地底的青莲圣城里亲眼见识了你的统治下所追求的东西。森严的军纪,明确的法度,有条有理的赏罚,还有那几乎成为了建宁重心的讲武堂……这些成果让我竟然有点相信,你是真的为了某个崇高的目的掀起战争的。”
“但是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觉得将武功传播开来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难道你真的认为随着时代的发展,如果个人的武力始终被朝廷垄断,会形成一个独特的上流阶层,让底层的人民再无翻天之力?真的就仅此而已吗?而解决方式真的会是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学武这么简单么?”
“阶层是一个好词。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宁王目光如炬地看向我,仿佛发现了什么珍奇之物似的,“不错,正是如此。既然想得到这一层,那么也许你能够明白寡人的忧虑。八百年前的魏朝,六百年前的晋朝,大燕之前的齐朝,统治的长度与官府的掌控力其实与世间武学的进步在逐渐增长。到了如今,其实已经快到一个临界点了,一个少数人能够罔视多数人威胁的极限。”
宁王明亮的双眸突然染上了一层阴翳:“只要能够将世间的高层武学传承与习武资源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只要这个掌握武力与权力的『阶层』地位无法动憾,就算王朝衰败,民不聊生,除非官府内部分裂,那么凭借这层次高出太多的暴力,平凡百姓便是如从前那样揭竿而起,也无法像过往那样打破腐败的朝廷,开创新气象。从此之后,世家权贵,官府武林除了钱权之外,还有了更凶险的压迫之器:更健康的体魄,更悠长的寿命,与更强大的武力。从此之后,能接触到上乘武功者,与无法习武者,将会形成一道天堑。”
“仙凡之别,或者说,生命本质的分化,将会自然而然地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而下等人将再无翻身之日。你可曾想过当这一天来临时,会是何等的令人绝望吗?”
我沉默了。
我虽然已经对宁王的思想与理念另眼相看了,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洞察力如此之深刻,想到了连我也只是隐隐约约有些头绪的核心问题:超凡社会的自然演化,其终点,或者平衡形态,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
哪怕是有着超越空间的超然视角,我也无法预测在这个个人武力能够从本质上升华生命的位面,若是在这条道路上继续进化,会对大燕的社会与人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悲观地来看,也许宁王的忧虑是对的,一出生便能够因父母的资质收益,并且轻易获得高强武力的人群会自然而然地能够受到统治阶级的招揽,或者本身就是统治阶级的一份子。
这些人会慷慨地让泥腿子拥有同样的机遇和提升渠道吗?想想也知道不可能的吧。
而更可能方向便是血脉将因其传承的非凡武力而高贵,王侯将相确有其种。
若那是这方天地继续下去的方向的话,也许有一天仙凡之别将不会是神话故事中令人有些伤感的设定,而会是成为现实中冰冷而无法跨越的鸿沟。
许是当局者迷,当我身处这样一个世界时,并未想过要跳出自己作为其中一部分的立场来思考。
但当我被宁王的话语点通了思绪后,我一下子便想到了这些可能,并且情不自禁地感到有些背脊发凉。
这样的世界,确实太残忍,也太令人窒息了。
而我竟然无法否认,这是个渺茫的未来,不,如果没有强度相似的其他道路平衡武功这条路,让群体的力量无法被少数人扼杀的话,宁王所描述的景象也许才是最有可能实现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有些动摇,不知自己帮助朝廷,帮助这个只会按照惯性全速前往这个未来可能性的庞然巨物,是否是错误的选择。
便是那些本土生长的伙伴们,听了这话也露出若有所思地神情来,显然从未考虑过这种角度。
梁清漓与唐禹仁深思之余更是有些色变,他们毕竟与我关系最近,也与我讨论过类似的话题,因此更能够体会到这种也许会令寻常燕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思虑。
颜君泠作为同样拥有跨时代视角的人,这时也加入了进来:“我明白了。这关乎到个体与群体之间制衡的关系,与凡人和非凡者之间比身世,比贫富贵贱还要深刻的鸿沟。从本质上来说,这关乎到『人』与『非人』的定义。我不得不承认,你不是疯子,也许更不是野心家,而是看到的,思虑的东西比我们任何人都深远。”
她的神情有些悚然,但是看向宁王的目光却又有几分不由自主的敬佩:“所以你想到的解法便是趁着这新的阶层还未完全形成,凭借莲开百籽的强大效用推翻如今的统治阶级,再强行把习武的机会推广到每一州,每一县,让凌驾于群体之上的武力无法被单一的团体垄断?”
“哈哈哈哈,正是如此!”宁王畅快地笑了出来,眼中满是遇见了同道中人似的喜悦,“没想到在这生死危局中,还能遇上能够理解寡人理念与顾虑的人。你的预料不错,但也不止如此。寡人还要创出更完善,没有缺陷或隐患的莲开百籽,与能够比肩牝牡玄功的内功,让天下的每一个人只要能够炼气,都有机会成就一流,触碰先天。”
“当高强的武功成为了如吃饭喝水般寻常的东西,那它便再也不是统治者的私有物,再也无法成为束缚众生的枷锁,而是会成为点化众生的福祉,开拓出一份前所未有的新气象。”
第二百一十九章:时代(下)
李天麟此前一直淡然自若的神情这时也带上了几分严肃之意:“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姜飞熊,我从未认为你是那种为了一己私欲卷席天下的妄人,却也始终无法揣测你的真实意图。你真的认为大燕的未来,这方天地的未来,会是个如此残酷的地方?这么一线可能,又是你不惜起兵动乱,赤地千里的原因么?”
宁王缓缓摇了摇头:“李天麟,你或许是过去千年来,屈指可数的最强大的武者之一。这其中纵然有你个人的天资与机遇,但同样重要的,也是因为你出生在这个时代,出身于优越的望族。你站在了这个武学昌盛的时代上最高的浪头,才拥有了能够罔视群体力量的个人勇武,自然无法想象其他的视角。”
“而如你这般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日后只会越来越多。因为时代的发展,总会向前看的。若朝廷就这么和平安稳地继续存在,五十年后,也许能够触碰到先天之境的人只会多出五个,十个,但是能够达成一流之境的人,却会多出一百个,一千个,而二流更是会像如今的三流一样,成为任何习武之地都能稳定培育出的人物。”
宁王伸出白皙的手掌,缓缓将五指收拢成拳,沉声道:“在不远的某天,当世人尚未意识到的时候,武力阶层的形成与迭代便会完成了。而芸芸众生本就难以触及的武道之门,更是会被掌权者彻底掩上,再无一丝缝隙可钻。这是天下大势,是寡人孤注一掷对抗的时代潮流。”
李天麟皱眉道:“你口口声声为了天下百姓而战,却已为此已经牺牲了成千上万的人命。而如今你们颓势已现,胜利渺茫,失去了左护法,胡刚,还有你,更是全无成功的机会。你还是要一意孤行么?”
“我唯一的遗憾,便是如此多条性命已因此丧失,而他们其中有许多并无其他选择,更没能知道他们为之牺牲的原因是多么地崇高,又多么地与他们每一个人息息相关。”宁王的神色有些沉痛,而黯然的语调之下却丝毫没有动摇,“但是这都是无可奈何的,无可避免的代价。变革不是温柔的请求,是暴烈的,血淋淋的颠覆,非是这等逆乱乾坤的暴动,无法从根本上,从思想上打破千百年来固有的观念,推动这个在尔等看来极端而疯狂的方针。”
那疑似是右统领的人冷声道:“你的顾虑也许不无道理,但反应的方法太偏激,太极端了,宁王。你以为你是世上唯一一个看得见武学在世间散播开来能所引发的苦果的人么?左统领也有过你的这种忧虑,因此这些年来一直在默默地推动燕武院与民间武师的持续合作,玄蛟卫更是在她的统领下,对寒门子弟敞开门扉。朝廷,武林,世家,民间,均是大燕不可或缺的环节,你所担心的那种天堑,不会出现的。”
宁王淡淡地说道:“平阳是皇室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一个,比寡人那空有壮志,却资质平庸的侄子强太多了,她能够预见到这份祸根,并不令我意外。然而她毕竟只是个郡主,是玄蛟卫的领袖,而不是亿万人之上的帝王。何况,坐在她那个位置上,真的有大刀阔斧砍向官府自身之所以存在,壮大的根基,让利于人的魄力么?不见得。所以有些东西,要有付出代价的意志和力量,才能去做。”
“代价?那些是人,与你我一样的人!”右统领声音中带上了几分怒意,“你也许有雄霸天下的格局,但所作所为却也充斥着血腥与急躁。那些被你裹挟的平民,被你所创的庞然巨物摧残的民生,不是你能够随意漠视的小小代价。你也许看不上左统领的做法,但比起狂风暴雨,润物无声才是真正设身处地为天下人着想的做法。你只是个妄想要以暴力让天下的规则为你屈膝的狂徒而已。”
“就算平阳自己能够意识到问题所在,就算她有大幅改变现状的想法,她也根本无法凭借本心行事。她能做的,只是在她份内能做的;所代表的,也是她的阶层所允许的。这是她的出身与层次决定的东西,而她的阶层在当下能所接受的,只有润物无声的政策。猛烈的变化总是会有代价的,而哪怕是为了崇高的理由脏了双手,也掩盖不了这份罪孽。这一点,寡人比你更清楚,但寡人不惧于承担这千古骂名。”宁王平静地说道。
宁王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心中的那份疑惑越来越强烈,而这份疑心在听到这番话后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已经脱口而出了一句现代国民都耳熟能详的话:“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宁王,你认为自己彻底跳出了阶级的限制么?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绝对不相信,你仅仅真就是一个在此界生长,普普通通的王爷。这份远见,这些见地,都与大燕格格不入,不,不仅是格格不入,而是太过超前了。和青莲圣城的三卷天书一样,不属于这方天地,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紧紧地盯着他从容不迫的脸庞,想要从中寻出任何不对的痕迹。然后,我对上了他深邃的眼神,看到他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见到他嘴角上神秘的笑容,我与颜君泠、谭箐却立刻明白了话外之意。
他与我们一样,不是此界的人!
在我还未能从这震耳发聩的领悟反应过来时,宁王却神色自若地继续说了下去。
“能够以一敌百,能够抹去数量优势的个人武力,真的自然么?这样的存在,真的还能与那平凡而脆弱的凡夫俗子同样称之为『人』么?”宁王垂下眼帘,神情肃穆,“如果有朝一日百姓需要揭竿而起对抗统治者时,发现对上的是这等非人的存在,自下而上的变革又能够如过往那样成功吗?也许只需要闻名天下的李天麟漫不经心的一次刺杀,便能够瓦解任何起义,镇压所有胆敢违背朝廷之意的匹夫。皇权会永远被把持在这些可以轻易灭杀凡人的皇室权贵手中。”
“而如果这方天地没有武功,那又会是个什么样的景象?如果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修行,如何磨练,都会无法打过三五个与他同样体格的普通人?在那样的天地里,无论是再卑微,再平凡的黔首,也可以凭借群众的力量推翻凌驾在他们之上的一切不公。”
右统领眉头深锁地说道:“那又如何?也许在千年前,当武学尚未被创出时有过那样的时代,但这如今的天下却不是如此,这等空想也没有实际意义。便是朝廷本身,也无法塑造一个如你想象中那样的神州大地,你更做不到。何况,若是大燕真的没有了武功,该如何保家卫国,抵御异族入侵?”
颜君泠再次出声问道:“宁王,在你的想象中,这样的天下,又会是什么样的?如果个人无法凌驾于群体之上,又会有什么后果?真的会有你觉得的那么美好吗?”
“想象?”宁王轻轻一笑道:“寡人不只是想象,而是见过。那是何等美妙的景象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轻声喃喃自语,似是在回忆着什么,然后目光骤然锋利了起来,“寡人自然也见过了这个可能性的另一面。缺乏了一锤定音的暴力,秩序有时会成为奢望,而变革,也可以反过来成为动荡的契机,引成惨烈的乱世。有很多人会因此死去,也有许多的血会因此流淌。但是,这终究保留了变化的火种。”
“阴阳交替,日新月异,世上本就不应该有永恒不变的东西。”
李天麟沉声说道:“我感受到你的意志了。这是源自魂灵深处的信念,无可动摇,也无可妥协。”
“正因如此,所以寡人不得不死,不是吗?”宁王微微抬头,望向了练功房深色的天花板。
“是的。”李天麟诚实地答道,“哪怕我欣赏你的格局与理念,朝廷也绝不会允许一个怀有如此大逆不道的理想的亲王继续掀起波澜的。而相对于朝廷,我更是从你的眼中看清楚了,只要你不死,便永远不会放弃这个目的。”
宁王沉默了片刻后,傲然道:“那么便试试吧,李天麟。你是这一代大燕武者中的魁首,哪怕是寡人的兄长,和那曾经坐拥天下第一人之称的太清道玄宇,在你踏入先天之境后,都不再是你的对手了。无论你是否认同,你都是代表着朝廷,代表着神州大地千百年来的武者之巅。若寡人无法打败你,也无从击碎你所代表的这个时代,再造乾坤。”
他挥了挥手,对脸色一变,正欲开口的关玉峰说道:“玉峰,展鹏,这一战你们不要插手。寡人要与李天麟亲自决生死。”
李天麟也同时转头对我们吩咐道:“你们也不要多管闲事,我自有分寸。”
薛槿乔有些担心地说道:“真的没关系吗,师叔?”
李天麟淡淡说道:“这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无论是其理念,还是其本人。既然他想要以武者的方式来解决这场争斗,那我作为一个武者,怎能不遵从这份意愿?放心吧,我不会输的。”
关玉峰与展鹏虽然脸色焦躁,却没有继续反对,而只是深深地对大步迈向前的宁王行了一礼。
在这夜深的时分,宁王着装并不华美隆重,只是穿着修身且样式简便的青色袍子。
他漆黑的长发也仅是束在身后,而未起发髻。
乍看之下,这是个方至而立之岁的青年,只有他鬓角的一抹灰白与眼角的些许皱纹说明这个男子已不再年轻了。
然而他比夜幕还要幽远的双眸却没有丝毫暮气,反而是充斥着活力与令人无法直视的锋芒,就像在燃烧着某种深沉而炽烈的火焰。
相对之下,李天麟虽然存在感无法忽视,但轻描淡写地踏出的每一步却令他的气息越来越缥缈,越来越空灵,仿佛下一刻便能一跃飞天,乘风而去。
一人高远如天,一人厚重如地。
我屏息地看着这两人之间的距离从五丈缩短到一丈,本对李天麟十足的信心突然有了几分不确定。
姜飞熊,这个在大燕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男人,真的会面对李天麟这个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无能为力吗?
在这个念头还未完全地从我脑海中成型时,两人的拳掌已经对上了。
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浪从他们交锋之处猛烈地扩开,拳拳到肉的隆隆声响像是远在天边劈下的沉闷雷声,直入骨髓。
这场交锋没有加入李天麟独步天下的拳意,而宁王的攻势同样没有显露出自己的拳法意念来,仅仅是肉体力量的争雄和碰撞。
然而仅仅是血肉相碰,便造成了不住外泄的气劲。
而这四射的真气,不过是两人交手的余波,在十步内都堪比箭矢,寻常人触之便会在身上开出个洞口来。
我想象着自己对上这暴烈无比的对决,对李天麟与宁王的力量有了新的理解。
哪怕是三符齐开,十成御气圈护身,对上这个程度的力量与速度,我也最多,最多只能撑过十合不败而已。
这并不奇怪,毕竟那可是站在此界巅峰,毕生未尝一败的浪里挑花。
然而他的对手,从未以勇武称着的宁王竟然也能不落下风地对上李天麟摧枯拉朽的狂暴拳掌,才是真正令人惊讶的地方。
李天麟的排浪掌如巨浪,如海啸,重重叠叠的掌影几乎填满了周身的所有空隙。
而宁王却使着一套我全然不认识的拳法,毫无凝滞地对上了李天麟汹涌湍急的掌势。
他的招式与含而不发的拳意隐隐有着几分左护法倾天拳的意思,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让我好奇心大起。
若说李天麟的排浪掌大开大阖,连绵不断,无处可逃,令敌人仿佛如一叶孤立于海上的小舟,随时可能会被凶恶的波浪吞噬,那么宁王的拳法则简朴刚健,直来直去,却又稳固无比。
李天麟的身法轻灵飘逸,步伐变幻莫测,从每一个难以预料的角度挥出漫天的掌印,但宁王的双脚却始终牢牢地踩在地面,改变位置也仿佛提前划定了方位一样,步伐精准而恰好到处,让他能够以最小的变化应对李天麟层次不穷的攻势。
而他的脚法也十分奇特,每次动弹仅是稍稍屈膝提起脚掌,并不大幅度踏步,而是像在地面上滑行一样,藕断丝连,若即若离。
对拼了约莫二十回合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退后。李天麟似乎还在品味方才的交战,开口问道:“那是什么拳法,什么步法?”
宁王鬓角隐隐见汗,神色自若地答道:“这是圣军钻研大燕武学与天书中的内容所提炼出的新武功。动作与招式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求简练合理。”
李天麟赞许地说道:“以简入繁易,以繁入简难,简练合理,这四个字看似轻易,却难倒了不知多少武学大师。这步法极有意思。看似每一步都计算到底,实则随机应变,不拘形式。”
“八卦步,翻天拳。”宁王平缓地呼吸了几下后,淡然说道,“这是未来每一个圣军治下的人,无论贫富贵贱都能修习的武功。”
我扬声问道:“宁王,你的拳法有几分眼熟的地方,左护法说他的拳法名为『倾天』,是否与此同根同源?”
“拳意倾天……这是左护法自身的领悟,而他的拳法与寡人又有所不同。”宁王似乎被左护法的死勾起了几分惆怅,声音也低了几分,“他从我们的理念中汲取的是对天地,对代代人们所忍受不公的大恨。这是能够焚烧天地的力量,但过于酷烈的火焰不止会摧毁枷锁,也会将自己燃尽。”
我肃穆地说道:“所以名为倾天么?时日曷丧,吾与汝皆亡。哪怕山河崩解,天地倒倾,也无法消灭这份恨意。”
宁王淡淡地说道:“不错。便是有着共同的理念,每个人心中最深刻,最浓烈的意念,都是独属自己的烙印。他生长于青莲教中,虽然一心向武,但与朝廷一生的纷争终究是太过深切,让他心中的愤恨始终多过了重塑天下的壮志。我们誓要翻天覆地,颠倒乾坤,但毁灭不是为了同归于尽,而是为了新生,为了粉碎那些过往与现今,千百年来未曾挣脱的枷锁,开创出一个崭新的时代。”
李天麟表情凝重地问道:“这份追求也应该烙入你自己的拳法了吧?我还未从你的拳头中感应到你的拳意精神。”
“彼此彼此,李天麟。传闻中,你的掌法容纳了天地大势,在蕴养精神,把玩拳意这条路上的成就已前无古人了。寡人倒是想要见识一下,浪里挑花的仙人之掌,有着什么样的意志。”宁王微微一笑,
“好,既然如此,那也没必要继续收着打了。”李天麟吐出一口气,缓缓地将双掌竖起,而宁王也同样地摆出了翻天拳的起手式来。
在他们动作就位的前一秒,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难以呼吸。
那不是物理上的空气稀薄,而是源自生命本能的示警,让我全身上下的汗毛立起,仿佛有什么庞大而不详的灾祸即将降临。
李天麟在冀州军营对我们显示出来的拳意再次露出痕迹来。
在我的灵觉中这个男子的气势有如鲲鹏般扶摇而上,将这天,这地,都与他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此等天人合一的威势,单从境界上而言,已然超凡入圣,登峰造极。
而宁王却丝毫不受影响,脸色平静,气质沉凝,如山川大地,沉重且广袤。
然而在其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却酝酿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如即将奔涌的山洪,如蓄势欲震的地裂,等待着爆发的契机。
此前我对双方隐约有所感应的气质在这时几成实质。
这是纯粹的精神压迫,仅仅来自完全认真的这两人尚未动弹的意念交锋。
若其中任意一人对上精神修养,意志磨砺稍逊一筹的武者,这等威压恐怕能够直接压垮对方的心灵。
然后,他们动了。
天地变色,山河崩裂。
明明肉眼所见的动静相对于之前硬碰硬的对抗,甚至算得上不起眼,但是当李天麟推出右掌时,这间宽阔的练功室消失了。
我被裹入了无边无尽的大海中,狂风骤起,波涛汹涌。
李天麟的手掌无从得见,却又无处不在,在冥冥之中我感觉到,他发力了。
然后我发现头顶那一望无际的碧空坠落下来,带着苍穹的重量合下。
而奔腾的海浪越荡越高,如百丈高楼般将我淹没,海覆天摇,宛如末日。
这式仅仅旁观便让我险些失神的磅礴掌法正是排浪掌的杀招之一:天崩海啸。
苍穹之广大,海洋之深远,融入李天麟的掌法中,便如真正地被掷入了无边汪洋中,被坠下的青空碾碎。
很难相信人类的武学竟然能够演绎出如此浩大宏阔的气势,将天地之威化为己用,让我仅仅是观摩,便感受到自身相对于天地的无比渺小。
这一掌的余波几乎要将我的精神淹没。为了守住意识的清醒,我不得不再次激发了一张清心符让自己能够目睹这惊天动地的巅峰之战。
而在李天麟这一招的声势进发到极致时,我终于感应到另一股强烈的意志。
来自宁王的翻天拳没有李天麟天地合力的掌法那样不可思议地磅礴,而是无比地凝练且鲜明,势如破竹地撕开了那澎湃的波浪。
我闭上眼睛以精神灵觉去感知这份对决,品味出宁王的拳意来。
沉重如山,承载着无数的血与泪,痛苦与仇恨。
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这片大地上千百年来从未能够洗去的苦难与悲痛,那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沉郁,构成了这招拳法的“阴”。
我在不久前从左护法的倾天中体会到同样的恨。
如此地惊心动魄,如此地悲烈。
这份恨意可以压垮敌人,但装在心中,也必然会压倒自己。
因此左护法的拳意虽然炽热且暴烈,却也不留余地,仿佛一旦力竭了,便会燃作灰烬。
但是见到宁王的拳意之后,我明白了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同。
宁王的翻天拳中纵然有着深沉浓郁的不忿,却不如左护法那般始终浸透着压抑与悲怆。
那份重量压在心头,压在拳上,却不曾成为负担,而是化作了改天换日的动力,促动着披荆斩棘,破旧迎新的豪情。
朝廷若无道,那便振臂一呼,扯旗起兵,重塑山河。
天地若无情,那便由人们自己定义规则道理,逆天而行。
以天之高,地之广,以皇室之强,官府之威,也阻挡不了万众一心的力量。
这份对未来与理想百折不挠的信心,甚至可以称之为不讲道理的固执,撞破南墙的坚定,便是左护法所缺乏的,翻天拳中的“阳”!
这是这个男人发自内心的宏愿,但更是他亲眼见过的可能性。
我仿佛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世界。
在那里,没有武功这种凌驾于凡人之上的东西,龙蛇混杂,英雄不问出处。
因此,阶层的分化无法恒久地保持下去,因为只要有人敢于反抗不公,权贵世家无论再强大,再有底蕴,也无法遏制群体的潮流。
诚然,那方天地存在着与大燕俗世共有的苦难和桎梏,却也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始终燃烧着变天的火焰,永不熄灭。
为了将这份火焰在大燕燃起,宁王不惜烽火连年,白骨露野。
我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哪怕是李天麟,此时此刻体会到他的拳意后,都能够真切地理解他的执着与向往。
这份心愿,这份执着不只是宁王一个人的渴望,更是携带了千千万万民众的精神意念。
也许他们并不是真心实意地愿意加入宁王军,但宁王军所宣传的道理,所秉承的理念,却已在无声无息中埋下了种子,获得了认可,因为这些相同的念想本就存在于每一个人心中。
甚至,连我在心中深处,也矛盾地承认,也许这个男人的手段不对,但结论却是令我赞同的。
就如李天麟将天地汪洋的气势融入了排浪掌中,宁王也将这份人心思潮的力量融入了自身的翻天拳中。
而这份千万人所向往的气象是如此地强烈,如此地庞大,以至于让宁王的拳意显露出来后,便没有止境地往上涨,直到它冲破了李天麟完美地运用了天地之威的排浪掌,冲破了那无边无际的汪洋与长空,一往无前地向李天麟本人打去!
我猛然睁眼,惊愕地看到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一幕。
宁王脸色苍白,双眸像是燃烧的黑炭,幽邃而深沉,胸前印着李天麟白皙的手掌。
而李天麟则有些不可置信地垂首,看着正正地击中在他的胸膛,由宁王挥出的右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