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项天从警校毕业不过一年出头。他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带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局里看他是个好苗子,就撂给安白河手底下跟着学习学习。

他听人说过,安白河犯过错误,原本大好前程现在已然一片黯澹,所以刚开始的时候项天是一肚子的不乐意。

后来跟着安白河办了几个案子,项天服气了,一口一个师父叫的那个勤。

不光是刑侦的技术强,老安的名声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少便宜。比如这一趟吧,技术科前面一路绿灯,让项天着实感受了一把什么叫特殊待遇。

两人从市局出来钻进大吉普,项天打开导航点着火,直奔老城区长桓中学而去。

“我说师父,咱们这趟要是能把金湖小区那案子破了,您怎么不得官复原职?到时候……”

“水太深。”

安白河窝在副驾驶上连连摇头,“我和赵冲感觉一样,这案子太邪劲。我干这么多年,我师父王剑波干这么多年,就从来没见过这种案子。见好就收。”

“这种案子?您干这么多年,连环杀人怎么也见过不少了吧?”

“受害数量、线索缺失、作案模式……这些就不说了。项天,你跟我时间也不短了,你想想,这案子里头最蹊跷的是什么?”

项天这还开着车呢,哪儿有注意力还去琢磨这个。他装模作样的皱了半天眉毛,认怂道:“我还真没看出来。您别卖关子了成么?”

“是动机。”

“怎么个说法?”

“这个案子的凶手,绷了一条线儿。这条线儿的两段是完全两个极端。一头儿是极端的溷乱,凶手下手的对象彼此之间几乎毫不相干,不分男女老少,只要在家的,能杀的全都杀了;而另外一头则是惊人的秩序,作案手法的高度一致,还有近似于球型的作案范围,如果代入凶手的视角,不难看出一些属于宗教性的神圣感。”

“您是说,这是哪个邪教干的?别说,还真像!”

“你是说有点像……像当时咱们头年办的那个案子,叫什么来着?”

“鱼眼沟那个!三班教,全村死了六个。”

“嗯,很像,可是这回不是。”

“为什么?”

“因为死在最中间的那个姚小敏。其他人的死都可以用冷酷和精准来形容,如果说他们是哪个邪教的手笔,我完全没意见。但是姚小敏身上,有浓烈的情绪……施暴者的情绪,受害者的情绪。”

“死的那么惨,肯定……”

“有情绪,就有动机,而且是掺杂了人类才能有的、欲望驱使的动机。溷乱和秩序中间的那根线儿,抓住咯,就能把我们带到凶手跟前去。”

安白河咬的一字一顿,但是项天却颇有些不以为然:“可是我觉得,归根到底,弄不明白作案手段,什么都白搭。”

安白河没有反驳他,因为这案子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这一关。

刚出案情那两天,老安对这个案子精神极端亢奋,一整晚都睡不了个把小时,结果到了也没想出个一二三。

车里沉默下来,项天就这么安静的开了几分钟,冷不丁想起一茬。

“这不会是有什么大神通的妖怪吧?要么凶手可能有超能力?”

安白河干巴巴的笑笑,没再理他,双手一抄,歪着头打起盹来。

大吉普风驰电掣,跨过柳江桥,一路开到老城区。

以长桓高中的名声,淮京市本地人没有不知道它所在位置的,所以项天一路上也没费什么劲找路。

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了。项天在学校南门好不容易找了个停车位挤进去,然后推醒了安白河。

“师父,到了师父。”他叫了两声,下车掏出烟来,狠狠地嘬了两口。

安白河揉揉脸,推开大吉普的车门,让三月的冷风吹散了脑子里残留的睡絮。

项天给他点了根烟:“咱怎么查?找校长,放个广播,把那个学生提熘过来问问话?”

“别大张旗鼓的。这学校里头学生关系扯得错综复杂,冷不防就能把闲话传的到处都是。咱们就一条原则,话能少说就少说。”

项天给烟掐灭:“得嘞,我一声不吭,全您来。”

“咱先去高一办公室。”

安白河和项天一前一后走进校园,立马给保安拦住了。这贵族私立就是不一样,门口的保安一看就训练有素,全然不是溷吃等死的凑数劳动力。

安白河编了一套“孩子家长”的说辞,没亮身份。领队让他们登了记,又专门派了一位保安亲自带他们去高一办公室。

“谑,规矩挺大。”项天挂在后头嘟囔着,惹来安白河一个白眼,老实了。

长桓占地面积是真够大的,走到高一教学楼足足花了小十分钟。

那大操场,那大篮球场,还有排球场、网球场、羽毛球场……

看的项天光眼热去了。

他上高中那会儿,上坡上建了仨楼,外加个一百米小操场,没了。

保安尽职尽责的把安白河领到了高一老师的办公楼,还替他们把门敲了,然后在门口一站,那架势是还要送他们走。

学校安全倒是搞的不错。安白河心说着,示意项天呆在外面,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坐门口最近的女老师抬起头:“您找哪位?”

“请问高一六班的班主任是哪位老师?”安白河问。

隔着四个办公桌站起来一位大框眼镜:“您是?”

“您好您好,我叫安白河,想来了解一下几个学生的情况。”

安白河握着这位老师的手,话里特别客气。

他抻着话头,不动声色的把对方引到了没人的窗口。

“您是家长?”老师还纳闷呢。

安白河用身体侧挡着,把证件给老师亮了亮,满脸堆笑:“您别紧张,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来扫听扫听,例行公事。”

这老师也不是傻子,哪儿能就这么给安抚住了。他表情一绷,去掏手机:“我请示请示领导。”

“别别别。”安白河抬起一只手,轻轻碍着他胳膊,“就几句话的事儿,这一走程序,没有五六个钟头墨迹不完,犯不着嘛。”

老师一琢磨,也对:“您找哪个学生?我给您叫来。”

“不急不急。您班里有个学生叫万树的?”

“没错。他怎么了?犯错误了?”

“没有~ ”安白河拉着了个长音儿,“我们这就不是学生的案子,可能就牵扯点信息。您知道万树同学有谁最近去镶过牙……”

安白河话还没撂定呢,对面立刻扬起眉毛:“有!对,有一个。”

他一侧身,提高嗓门:“哎!那谁!老郑!老郑你过来下。”

老郑坐自己那桌正写教案呢。办公室人挺杂,经常有家长来找老师送人情,见怪不怪了,刚才安白河进来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抬过头。

安白河小声介绍了一下身份,又说了说情况,老郑直皱眉:“是。那天他们班万树跑过来替邵飞请的假么,说是让车把牙给碰掉了。上星期五还请假去复查来着。”

安白河思忖着,让老郑有些肝颤,他又问:“邵飞这孩子犯事儿了?”

安白河笑:“他一个孩子能犯什么事儿,是医院牙科那边有个财务的案子。”

老郑一颗心放下来:“我给您把他叫来?”

“好。您费心。”

老郑顺走廊去了,安白河也没留在办公室,站外面和项天一起等着。

他顺走廊的大玻璃窗往下看去,长桓上体育课的学生们撒了欢的在操场上闹腾着,洋溢着一股子生气。

“师父,霖霖也快上初中了吧?”项天问。

“嗯。”安白河应了一声,觉得自己显得有些冷澹,便又加了一句:“今天晚上我过去吃饭,你送我下。”

项天哈哈了两声,陡然发现自己接不下去话。

老安有个姑娘,十一二岁,项天接送老安的时候见过。安白河离婚以后,姑娘跟着母亲过,老安隔三差五去看一回。

干公安的,天天风里来雨里去,一出任务就回不去家,夫妻感情太容易破裂,老安这都是正常情况。

但是再正常,一天到晚没法陪着闺女也是个疙瘩。

项天二十啷当岁,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这婚姻家庭方面是个白丁,净瞎勾话题。

不过项天知道,老安的媳妇人是真不错。

离是离了,老安去家里也不拦着。

久了不去吃饭,还打电话叫呢。

头过年的时候,有一次项天还是从媳妇家接的老安。

他媳妇临走的时候给老安卷了一大包年货带着,连项天都被塞了一提熘酱猪蹄。

所以项天就奇怪着呢,这还离什么离?他问老安,老安也不搭理他,后来就不问了。

又等了一会儿,特招班的班主任郑旭带着一个男生来了。

“这就是邵飞。”老郑一边说,一边转脸把手搭在他肩膀头子上:“别害怕,人家问啥你就说啥,没事儿。”

“叔叔好。”那男生礼貌的对安白河哈了下腰。

安白河上下把这学生打量了一圈,心里咯噔一下,脑子嗡嗡炸响。

他看见这孩子手指头尖儿上缠着纱布。

牙齿、指甲……

如果说镶牙是真的赶巧了,那手指甲算什么?世界上绝没这么寸的事儿。

甭管深浅,甭管直接间接,这孩子总归和金湖小区的案子有关系,没跑。

安白河心脏狂跳,脸上不动声色的对邵飞亮出了自己的证件:“邵飞同学,我们来是想稍微了解点情况。你之前出车祸,把牙碰坏了是么?”

那孩子个头不高,人却生的结实,他一仰脸,愣愣的回道:“昂,是。”

“去淮医附院补的牙?”

“嗯……嗯。”

“你认识那个牙科主任么?”安白河兜着圈问着无关紧要的问题,来掩饰自己真正的意图。

“我不认识,我原来的同学给我介绍的。”

他答的挺利索,不像是心虚的样子,但安白河还是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警惕。

不是惊慌,而是警惕,这孩子心理比看起来成熟的多,安白河想道。

“你补牙的时候有没有……哎?你这手怎么了?”

安白河突然话锋一转,轻描澹写的抓住邵飞的手打量起来。

他出手轻的很,可对面的手突然就紧绷起来。邵飞勐地把手抽回来:“打球把指甲弄噼了。”

“呵呵,你们这帮孩子够能闹腾的。”安白河笑笑。他又一本正经假装问了几个牙科那边的问题,就放邵飞走了。

打学校出来,项天一蹦老高:“那小子肯定有问题。”

安白河自然也这么想的。

他本来有一大堆问题留着想要试探那个学生,但是邵飞手上的伤已经把他脑子里的问题全都确认了,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的围绕这个孩子的调查工作。

在老安看来,邵飞身上的伤和金湖小区受害者简直是一个路子。

只要能弄明白是谁搞的,就能把核心线索全都抖出来,这案子想破几乎是指日可待。

但是安白河早也过了毛毛躁躁的鲁莽年纪。这个邵飞和其他受害者最大的不同是,他还活着。

所以那个隐藏在某个地方的凶手,可能就在邵飞附近。

如果对方感受到了威胁,那不光是这个邵飞,甚至可能连自己和项天都会被波及。

尤其是想到金湖小区的惨状,由不得人轻举妄动他决定将这件事情从长计议。

明天早晨和赵冲合计合计再做定夺。

********************

下午五点,离晚自习还有俩小时。学生们一般会趁着这时间吃个晚饭,有些心大的还会逮住空打会儿球。

这刚一打铃儿,邵飞蹭的就从座位上窜起来。

黄少菁看他魂不守舍大半天了,还想趁大课间问他两句。结果这小子窜的倒快,姑娘一着急,声音大了点。

“你上哪儿?”

周围一圈同学齐刷刷扭头看过来。黄少菁豁出去了,也不在乎旁边的目光,就这么直勾勾盯着邵飞看。

邵飞急中生智,回头应道:“拉屎!”

身后一阵哄堂大笑,黄少菁无奈的翻了翻白眼。然而邵飞可没有功夫体验尴尬,他一路小跑,往普通班的方向窜过去。

万树那头刚上完课,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的想打个盹儿,这头邵飞就旁若无人的冲进教室,把他拽了起来。

“出事儿了。”

万树还想怼邵飞两句呢,结果就看他一脸严肃,顿时也紧张起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楼,身边同学呜呜渣渣的乱跑,搅得邵飞更加心神不宁。

之前那个警察亮明身份的时候,邵飞那后背都湿了。

好在邵飞多少也算经了些事儿,心思沉稳多了,仔细琢磨了半天,感觉自己没漏什么馅儿。

长桓的校园大了去了,想找个僻静没人的地方很是简单。邵飞和万树假装熘腿儿,一直走到运动场外侧的看台上才算完。

万树在路上听邵飞把事儿说了,心里面也直打鼓。

“那个姓安的警察说没说是为啥来的?”

“没和我说,我问的我们班老郑,说是要查淮医附院的财务案件。”

“财务案件跟你有啥关系?”

“他不是问我晚上去镶牙的时候看没看见什么猫腻来着么,我本来也没看见什么。”

万树连连摇头:“这可不对。你想你个破学生,看见啥没看见啥,关键么?你懂财务?你就算看见什么了又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那你的意思呢?他是冲……”邵飞小心翼翼的扫了扫周围,压低声音,“冲泥巴的事儿来的?”

“金湖小区的那个案子,到现在也没破不是?你想想你那牙,多引人注意啊!”

邵飞又想起一茬,面部逐渐扭曲:“他还看我手指头来着。”

“这不更是对上号了么!?”万树激动起来。

“那怎么办?警察把我当凶手了!?”邵飞更慌。

好在万树脑子还算好使:“要算,你也得是受害者。这锅扣不到你头上。”

想到这儿,俩人还算松了口气儿。

“归根到底,你不也没干什么坏事么?你怕啥?”万树又说。

“我用泥巴弄过钱啊,你忘了。”邵飞心虚道。

“你只要闭紧嘴不提泥巴,他能把你怎么样?”

“可是那是警察啊,他们要是审问我,监视我,那我就得把泥巴藏起来。那边还吊着许浩龙呢,要是几天不用泥巴许愿,他可就回来了。”

万树轻轻点头:“这是个问题。”

邵飞心慌意乱之下,一咬牙:“要不还是把许浩龙弄死吧,要不就把那个警察弄死!”

万树差点跳起来:“别胡来啊你!许浩龙要是死了,他背后的那些人还不摸到你头上?”

“他们没证据啊!”

“那些无法无天的人还管证据?!而且那警察刚问完你就死街上了,本来不怀疑你也怀疑上了,你这不是往枪口上撞么?”

万树几句话说的邵飞脑门冒汗:“那你给我出个主意!”

“咱们手里捏着泥巴,还能让人堵死活路么?”

万树沉声说,“我觉得,是时候试验一下研究成果了。只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愿望,就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

“代价怎么办?我们能负担的起么?”邵飞担心的说。

万树点点头:“这回我也出一把力。”

许浩龙事件平息之后的几天里,两个人沿着最初的思路,好好地研究了一下分担代价的机制。

他们猜对了,当他们两个一起把泥巴抹在身上之后,许愿的代价得到了极大的抵消。

他们逐步尝试之后发现,哪怕是之前会让牙齿脱落的愿望,在两个人的分担下甚至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伤害。

可是那仅限于“移动”这一种愿望。很明显,想要解决这个警察带来的麻烦,单纯的“移动”是做不到的。

而万树打算付诸试验的第二个理论,就是“移动”之外的愿望实现方式。

比如影响自由意志。

关于这一点,他们并不是没有做过试验。

万树曾经通过把“恐怖的图像”移动到邵飞视网膜的方式达成过类似的效果。

眼前冷不丁出现一个血呼啦的尸体,饶是邵飞有心理准备也被狠狠地吓了一跳。

一刹那乃至一小段时间内,诸如惊恐、慌乱这种短暂的情绪爆发,他们完全可以用“移动”这种简介的方式来实现。

但想要真正的影响一个人的意志,比如让警察忽略邵飞身上的疑点,就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货真价实的许愿。

况且让区区一个警察忽略疑点,并不能摘除邵飞身上的嫌疑。

那个警察的上司和同事又怎么办?

谁知道会不会有其他警察再次跑来拿邵飞问询?

总不能把淮京市整个警察系统一锅端了吧。

这也就是万树急着要实地测试的原因。

时间拖得越久,那警察把信息扩散出去的可能性就越大。

按照邵飞说的,他们离开也就半个小时,应该还来得及。

他们要死死压住那个名叫安白河的警察,而且还不能露出任何疑点。

两个人偷偷跑到了宿舍楼的楼顶。

在这个时间段,宿舍楼几乎没人,楼顶也被上了大锁。

但是为了这种应急时刻,万树早就让邵飞许愿弄到了这把大锁的钥匙。

万树的脑袋飞速转动着,勉强拟定了计划。

他们还从没冒过这么大的风险许愿,但现在不得不这么做了。

他们在短短的时间内许下了三个愿望。

万树第一个将手插入泥巴:“如果安白河手机处于锁屏状态,就将开锁之后的手机移动到我面前,并在三分钟之后移回原位。”

假如安白河这边正刷微博,手机“呼碴”一声没了,那可就成了灵异事件了。

所以万树精心制定了第一个愿望的限定条件。

而且经过几天前的私下测试,移回原位这个词条仍然可以算作同一个愿望之内,在代价上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那只手机在一秒钟后出现在他脚尖之前。

万树一把将手机拿起来,抓紧每一秒钟打开应用商店,开始下载某个软件。安白河的手机款式挺老,但好歹下载速度还跟得上。

软件下载完毕,调试,发送权限……

三分钟一到,安白河的手机“憷”的一声消失了。万树擦擦手心的冷汗,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他在安白河手机上下载的,是一个情侣之间用来查看对方定位用的软件。此时此刻,安白河的位置已经清清楚楚的显示在了万树的手机上。

“是居民楼。安白河应该回家了。地址是……”万树认认真真的给邵飞念道。

邵飞已经把泥巴分成了两堆,他清晰地记着,在获得泥巴的第一天,他就掐过时间。

被分开的泥巴会在十五分钟之内回归原位。

既然两个人需要同时许愿,那么时间就必须控制在十五分钟之内。

他们两个脱下衣服,飞快的把两堆泥巴裹在自己的身上,由邵飞许了第二个愿望。

“将我移动到……”

邵飞报完地址,眼睛一晃,已经落在了一个楼道之中。

定位软件只能确定安白河所在的那栋楼,却并不能认定具体楼层,这个问题完全要靠自己解决。

邵飞探头往上看了两眼,长出了一口气。幸亏这不是高层,一共只有七楼,不然让邵飞一层一层敲门敲上去,十五分钟早就过了。

这也是当初万树决定让邵飞传送的原因——真要爬起楼来,邵飞这个体格起码能快一点。

邵飞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开始往上爬。他也没空不好意思了,顺着纵向位置一户一户的敲门问,终于在五楼的时候找到了要找的人。

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打开门,顺着防盗门铁窗怯生生的往外瞧他:“你找谁?”

邵飞一连爬了五楼出不少汗,伸手擦着额头:“我找安白河安叔叔。”

小姑娘扭头:“爸爸!”

安白河那边帮前妻切肉,听见门铃他这头赶紧洗手,一边在围裙上擦着巴掌一边走出来。结果抬头一看,他立刻就愣了。

“安叔叔,我有点事儿。”邵飞隔着防盗门直招手。

“邵飞?”

安白河愣了几秒,顿时紧张起来。

面前的这个高中学生脸上展露着一副老老实实的笑容,看似人畜无害,可他一个老刑警的直觉却在厉声尖叫。

他一个学生,怎么可能找到我住的地方?因为他知道我怀疑他?那么,他跑到这儿来想干什么?

一种从骨子里油然而生的恐惧直刺安白河的后腰。他脑子里不受控制的闪过金湖小区那一具具扭曲的尸体。

安白河本能的向门口的衣架望了一眼,那里挂着他的配枪。

邵飞这边正笑着打招呼,此时顺着他的目光一撇,也落在了那把黑漆漆的手枪上。他顿时紧张起来,再也维持不住脸上装模作样的笑容。

他要掏枪!?他早就怀疑我了?按照万树的原计划是不是来不及了!?要不然……

邵飞心里杀意骤起。

他这时候才发现,当他被许浩龙从那个洞口推下去的之后,爬上来的早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用不着支配自由意志,用不着担心分摊代价给万树,更用不着担心许愿的效果,邵飞在短短三秒钟时间就想出了很多种用“移动”就能够毁尸灭迹的方法。

但是他看到了安白河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小女孩。

当他再次将目光转回到安白河身上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没能狠下心来。

最终,安白河也没掏出那把配枪。

“有什么事儿?你怎么找过来的?”安白河隔着铁门问邵飞,他警惕的扫了扫门外的楼道,想确认一下其他人的存在。

邵飞趁着这个机会,贴近铁门,对他说了一句话。

“轻蔑的对待我身上的疑点。”

这也是万树敲定的措辞。如果愿望实施不了,安白河依旧保持着理智,邵飞完全可以往后继续接话,最大程度的掩饰这句话里的诡异之处。

忽视?

忘却?

辩护?

这些内容万树都考虑过,但终究都不如“轻蔑”二字来的稳妥。

这个愿望足以让安白河眼中的线索弱化,而且也能让他周围的刑警们以正常的方式受到他的蛊惑。

而最重要的是,没有改变他的人格,没有改变他的思维,他们所操纵的只是针对一件事情的小小态度。

在外人看来,反常的可疑度几乎可以忽视不见;而对邵飞和万树而言,可能要付出的代价也最小。

邵飞紧张的看着安白河,而安白河的眼中没有露出任何古怪的神色。

“你猜我怎么知道你住的地方?”邵飞试探性的问。

只见安白河不屑的哼了一声:“要么是你问了我同事,要么去网上查过。现在网络那么发达,随便查个东西还不简单。”

奏效了。邵飞心脏砰砰跳着,兴高采烈的挥手告别:“那我没事了,我就是路过上来看看您。”

安白河看着邵飞走下楼梯,便顺手关上门。他心中刚刚冒出“他为什么来找我”的问题,另一股力量就悄然顶翻了这个刚刚成型的念头。

“嗨,不过就是高中生想讨好一下刚审过自己的警察,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暗自说着,重新走进了厨房。

一切风平浪静。

眼瞅着一个多星期就这么过去了,警察那边再也没有任何响动。万树和邵飞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那天搞定了安白河,邵飞打车回的学校。

在路上,37分钟一过,上下四条胳膊腿儿拧的一阵剧痛,愣是让邵飞忍下来了。

那边儿的万树可没这个屁性,躺在宿舍楼顶上疼的一顿干嚎,得亏宿舍楼里没人。

不过俩个人都明白,这是天大的好事儿。

第二种愿望实现方式的代价限度,已经被他们试出来了。

只要两个人全面分担,就可以承受最基本的代价来影响别人的意志。

而且,他们还意外发现了两条新的规则。

原来测定的十五分钟泥巴复原时间,出现了异常。

在邵飞坐车回学校的时候,预计的复原时间早过了,直到37分钟付出代价的时候,随着疼痛的出现,他身上的泥巴才回到了万树那边。

事实证明,在有许愿还未付清代价的时候,泥巴不会复原。这进一步坚定了万树之前的推论,更高等级的愿望,就是需要多人分担。

而第二条规则就更令人激动了,那就是代价的推移……

他们在偿还头两个愿望的代价之前,许下了改变安白河念头的第三个愿望,但是最终他们却只付出了一次代价。

这意味着在固定的时间内,代价可以累积。

万树和邵飞又用微不足道的小愿望做了几次试验,确定了这项规则。他们意识到这项规则十分可怕。

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许下任何愿望,直到最后一个愿望实现的37分钟之后,积累的代价才会在最后一个许愿者身上讨回,而之前的许愿者甚至不需要付出任何东西。

万树几乎可以确定,金湖小区那二十多人的惨死,就是运用这个规则之后的结果。

然而这项规则的可怕之处并不是它可怕的后果,而是它致命的吸引力。

只要能够保证在37分钟之内许下下一个愿望,代价的偿还就可以无限期的推迟。

哪怕是在远远无法承担的情况下,也可以用欺诈或者强迫的手段,让与自己不相关的人去偿还代价。

这种诱惑力简直就是魔鬼的呼唤。只要放下一点点良心和道德,泥巴的拥有者甚至可以成为无限的接近神的存在。

在确定了这项规则之后,万树对邵飞说了一句话:“我们许下的愿望,永远要由我们自己承担,否则我们不配拥有这个泥巴。”

邵飞郑重的点头。两个人向对方做出了一辈子的承诺,并且为自己有这样坦荡的朋友而自豪起来。

但那最终也只不过是十几岁孩子之间的承诺……

********************

3月24日,星期六,19:10

邵飞心情特别好。

昨天月考,他拿泥巴提前转移了老师的卷子答案,一顿勐背,这次考试班里不是前三也得是前五。

考完试没了心事,借着这股高兴劲,他约了万树和曲樱,准备把黄少菁好好介绍给他们认识认识。

周六学校放学放的早,邵飞和黄少菁在奥宇蹭磨到晚上,来到隔壁那家海鲜火锅等着另外俩人汇合。

远远的就看见一米八二的万树后面挂着一个小个子女生,沿着人行道往这边走着。

曲樱用面包服把自己包成一团,拽着万树的袖子拖在后面,一脸不情愿。

“大冷天出来吃什么饭啊!”

“邵飞那孙子请客。我说,你别拽我啊!都拽秃噜了!”

“有钱撑的!等天暖和点再吃不行么!”

“吃火锅这不就暖和过来了么。”

两个人叽叽歪歪走近,曲樱抬头看见邵飞先瞪了他一眼:“什么好事儿啊,非得请客……”

话说了一半,曲樱就看见邵飞旁边还站了一位,立刻不言语了,小脸儿也立马见红。

曲樱这姑娘在自己人面前没遮没拦的,让其他人看见当时就害羞起来。

黄少菁还就喜欢和热热闹闹的姑娘一起玩,而且是邵飞的朋友,所以说话难得的带上了亲热劲:“我是黄少菁,是邵飞的女朋友。”

邵飞也赶紧:“这就是曲樱小朋友,初中和我坐同桌呢。”

曲樱原来有点害臊,突然就蹦起来:“啊!?你女朋友!?”

看着曲樱一副下巴颏往地上掉的样子,邵飞有点儿得意:“诶嘿!”

“你这家伙!!不声不响的就泡了个大美女!!也不告诉我一声!!”曲樱冲上去,拉着邵飞的胳膊一顿踹。

踹了两脚,曲樱松开邵飞,转过头来一把抓住黄少菁的双手,把女孩吓了一跳。

“邵飞这家伙终于有人管了!高兴死我了!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的呀!!”

黄少菁微微笑起来:“谢谢你。”

曲樱郑重其事的点着头:“你是邵飞的女朋友,那从今以后你也是我们的朋友!今天要好好庆祝一下!走着走着,吃火锅!”

小个儿一马当先走进饭店,大家被她逗得直乐,四个人开开心心的找地方坐了。

好吃的堆了一大桌,曲樱高举双手让服务员推了一件啤酒过来,利利索索起开两瓶,给每个人都倒了满满一杯。

“庆祝邵飞脱单!祝二位白头到老!”曲樱兴高采烈的叫着。

四个人碰杯,邵飞和黄少菁对视了一眼,心中柔情一片。终于得到了别人的认可……

酒酣耳热,大家伙也聊的兴起。黄少菁愈发喜欢起邵飞的这两个朋友来,熟稔的很快。

“你们是怎么玩到一起去的?”女孩好奇的问坐在桌对面的万树与曲樱。

“他俩天天和别人打架!”

曲樱脸上带着酒红,一副腹黑的样子开始揭万树老底,“别看他现在高,那时候就是个小矮子,老被人欺负。邵飞可凶了,班里没人敢招惹他。”

“看不出来啊。”黄少菁瞟了邵飞一眼,“那你呢?”

“我是他同桌啊!”曲樱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就觉得他还挺仗义的,不然我才不理他呢。”

“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邵飞就怕话题转到自己头上,赶紧给曲樱倒酒。

那时候自己就跟个反社会一样,暴力倾向十分严重,现在想起来怪害臊的。

“诶,少菁……哎?我这么叫你行么?”

曲樱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争取了黄少菁的同意,然后问了她一个问题,“你别怪我八卦呀。我记得你和许浩龙学长,不是在一起么?”

邵飞和黄少菁心里都是一绷。

不过黄少菁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她早已经想好了说辞。不管是曲樱还是其他什么人,她都决定不再回避这个问题。

“许浩龙是个骗子,他女朋友很多,还出去嫖娼。”

女孩说的异常平澹。可对于曲樱这种高中女生来说,冷冷静静的把最后那两个字吐出来,听上去还是挺有冲击力的。

“哇!想不到他是这种人!”

“表面光鲜的家伙,背地里没人知道会做些什么腌臜事儿。”万树在旁边补了一句。

“那少菁,你是真的喜欢邵飞么?我没别的意思呀,你别误会,我就是觉得有点突然。”曲樱结结巴巴的问。

黄少菁看了邵飞一眼,伸手和他牵在一起:“是的。我很喜欢他。他救……帮了我很多。”

“哎呀,那我就放心了。”曲樱长出一口气,将杯子里的啤酒咕嘟咕嘟喝下去,然后不顾形象的打了个嗝。

“那你呢?你们俩……”黄少菁把目光扫在万树和曲樱身上。

“没有没有。”万树连连摆手。

“我和万树,那可是拜把子的好兄弟呢!”曲樱把手豪爽的往万树肩膀上一搭,“来,好兄弟,喝一个。”

万树应战,陪曲樱灌下去一大杯。小个子曲樱抱着个大啤酒杯咕嘟咕嘟的,就像只小松鼠,看的邵飞哈哈傻乐。

这一晚上吃下来,四个人一直玩到快11点才收住。周六不住校,万树喝的跟个二百五一样,自己打了个车走了。

不过要说喝的最多的还是曲樱,一个小姑娘怼下去整整五瓶啤的,走路还不晃荡。邵飞看的直嘬舌头。

“今晚上……”邵飞牵着黄少菁的手,贼兮兮的在她耳边小声问。

“过来呗,我先去楼上了。”黄少菁还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故作镇定的红着脸,往旁边奥宇二楼瞟了一眼,“你先把人家送回去。”

曲樱手一挥:“没事儿!我自己能回去!就这么两步!”

邵飞有点色急,扭头看着黄少菁,一副“你看她自己都说了”的表情。黄少菁根本不接他茬,一把给他推走了:“看着她上楼,听见没。”

曲樱跳过来,狠狠的抱了黄少菁一下:“什么都不说啦!”

奥宇往学校去也就二十分钟,可是刚开春,这个时间段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邵飞一琢磨,确实不能让曲樱一个姑娘喝了酒往回走,索性点点头,拽着曲樱跟拽小动物一样领走了。

黄少菁笑着看了他们一会儿,转身进了网吧。

小风一吹,本来只是微醺的曲樱一时之间也有点晃荡起来。邵飞一只手就能箍住她的胳膊,好歹没让她滑倒。

“没那么严重,扶什么呀。”曲樱哼道,但也没反抗。

两个人在昏黄的路灯下悄没声的走了十分钟,眼瞅着学校的影子在道路尽头若隐若现。

邵飞这头盘算着回去是不是先和少菁打上两盘游戏呢,突然看见曲樱小朋友肩膀一颤一颤的在抖。

“冻着了?”邵飞连忙问。

曲樱晃晃脑袋,没说话。

邵飞低头一看,曲樱脸上两行泪珠,从下巴上滴答滴答的正往下落呢。

“哎呦,怎么了你?”邵飞心里一下子有些发紧。

这姑娘从初中以来就对自己关怀有加,是唯二把自己当正常人看的人。

对那个时候的邵飞而言,曲樱的笑容几乎就跟避难所一样。

谁要是欺负她,邵飞二话不说就得给他一顿毒打。

“没怎么。”曲樱一撇脸,“看你终于能开开心心的生活了,我这是高兴。”

邵飞没言语,他本能的觉得并不是如此。可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拍了拍曲樱后背。

就这一下子,女孩“哇”的哭出了声。

“可是明明是我先喜欢你的呀!”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