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起遇

“好久不见。”

望着山顶紫金甲武将手中龙影啸腾的黄色大弓,凌月清伸出手掌。

“嗡——”神弓骤耀震发鸣响,紧接着竟将那金甲将军一并拽起,若彗星袭月,飞入少女手中!

“轰!”面容粗犷的金甲武将则从高空坠在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满面淌血尽是惊骇,却怎么也不肯松开紧握大弓的手。

“王将军!”山坡上俱是惊呼,主将林玉凝一枪被擒后,怎么后方的副将王罴也被定荒侯捉去了!

凌月清却未看地上的敌将只是握住大弓,重逾万斤的星陨龙弓未曾让窈窕身姿丝毫动摇,甚至胯下坐骑也无半点异样,与对面为了避免压死战马必须下马射击的汉子截然不同。

深黑气流注入沉黄弓身,只觉那古朴龙威跨越时空而来,凌月清微微颔首,尽管失了弓弦,九神器中杀伐第一的星陨龙弓依旧如此令人信赖。

“你的目标是它吗……”被枪尖抵住脖颈的银甲女将面色恍惚复杂,身为年仅十七便参悟通玄的林家嫡女,她仍无法从被一招击败的事实中回到现实。

但同样年芳十七的凌月清,已是突破通玄之上。

“有劳林小姐随我走上一遭。”凌月清认真开口,随即擎枪负弓不由分说,封了林家嫡女真气夹在肩下策马而回。

至于那死抓着星陨龙弓不放的汉子,便索性拖着马后任他跟着了,那人皮肉极厚,也不至伤了筋骨。

天下至锐的撼山军只能眼睁睁看着定荒侯将他们主将劫去,能够推平一切战阵的他们却无法从凌月清手中夺回人质,也正是有这天下至锐作为倚仗,他们的大小姐林玉凝才有底气直接迎战天下第一将,却惨遭俘虏。

“撼山易啊……”一名撼山军统领紧握手掌,他会将这份屈辱牢记一生。

……

“恭喜将军得胜归来。”胜宴之后,侯府之中,雪发如仙的少女笑容恬静,朝黑发少女举起酒杯。

“此次若非灵曦相助,欲胜没有这般容易,灵曦本该列庆功宴首席才是。”清冷黑发少女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味道稍腥……凌月清并未在意。

军中条件艰苦,但俘虏了身份非凡的林家嫡女白虹仙子林玉凝还是值得庆贺一番,不过小宴上无酒,这酒杯中盛得也是淡茶,只是不知姬灵曦添了何物,口味略有奇异。

但这比起银发少女的功劳不值一提,架一对双层弦琴同奏四曲仙法助力,《冠军破阵乐》鼓舞攻无不克,《龙城飞将》赋予神行如飞,《温酒斩虎侯》积蓄一击之势,《封枭阴山》则令锐意攀升至极!

四曲之力叠加,足令凌月清的实力在极短时间内提升了接近二成。

莫要小觑这不到二成,定荒侯的二成,已是胜过诸多猛将十成!

若是少了这二成增幅,凌月清自忖一枪还无法拿下林玉凝,需要二招甚至三招,而那时撼山军会不顾生死搏命冲杀,手持星陨龙弓的敌将王罴也会射出第二箭……那样的话,她也难免伤势不轻,将士也将有不少折损。

被这般称赞,姬灵曦却只是淡淡一笑,却看向了凌月清拎着的银甲女将:“这不是东海林家的大小姐吗?凌将军把她抓回来,莫不是要当压寨夫人?”

“压寨夫人?倒也不错。”听得如此打趣,凌月清嘴角微翘:“只怕夫人不允。”

“哪有这种夫人?”姬灵曦似乎有些诧异,却又接着叹道:“若知道凌将军是出去掳掠良家妇女,我该奏一曲《春宵醉》才是。”

这么说着,银发少女却目光湿润地凑近清冷娇颜,伸出粉舌在凌月清微有血痕的紫眸上方温柔舔过。

“……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

“凌月清!你非要这么羞辱本小姐吗!”听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被凌月清当做兔子拎着的林玉凝炸毛了,她没被绑住也没昏迷,非常清醒!

凌月清瞥了她一眼,将这林家大小姐直接丢上床去,接着张开五指凌空虚按,一面似水如雾若玉非银的镜子凭空出现,映出月下江南园林,其中一道平凡身影。

这就是天命玄镜?林玉凝不由睁大眼睛,单看这玄镜的出现便令人觉其神异,而其中园林更是越发眼熟。

……这不就是她家府邸吗!那道身影是!?

凌月清目光如水地望着镜中面容英俊气质却显得相当平凡的青袍中年人,林家训练的信鸢速度极快,现在也差不多收到消息了。

与此同时,中年人也面露讶色朝这边看来,并不由朝床上俏脸羞红的林玉凝多看了几眼:“这便是天命玄镜吗?当真神奇……林家林木,见过定荒侯。”

“定荒侯凌月清,见过林先生。”凌月清略一回礼。

林木……这个名字简单得有些可笑的中年男人,正是江南一带无冕之王,坐拥金山银山天下至富,东海林家之主!

这般人物在如此世道已可裂土封王,但他却似乎仅是在江南安心经商,而且要求他人无论身份皆称其为“先生”,显得毫无枭雄之相。

但凌月清知道,此人深不可测。

“小女承蒙君侯照顾了。”林木好似面对老友般露出温和笑容:“不过小女生在江南,住不惯北方水土,还望君侯能将小女送回。”

“林先生分明与玉凝小姐并非血亲,对她倒是疼爱得很。”对于林木的要求,凌月清只是平静爆了个惊天内幕。

林玉凝顿时瞪大眼睛。

“定荒侯说笑了,我们父女可是亲得很。”林木表情不变:“君侯的意思我明白了,联盟便由我来解决,此外奉上百船辎重,以酬君侯此番盛待。”

林玉凝听得面红耳赤,她虽绝食以示不屈之心,凌月清提供的饮食却不算亏待。如今看来她沦为阶下囚的每一餐饭都得林家整船来换!

而且,她还知道了他们间的关系……

“一言为定。”凌月清颔首,林木则再次提议:“若君侯愿将星陨龙弓送还,林家愿供给贵军三年所需。”

凌月清一挑眉毛,林木只说“贵军”并未限定,也就是说即便她在接下来三年招兵买马征得十数万大军,林家也会财大气粗地一并供应。

“不必。”但凌月清只是摇头,北凉城的确缺少钱粮,但神器更是难求。

“是么……”林木面露惋惜但显然并不意外,任谁都不会放手神器,更何况这箭术无双的将军。

礼貌地彼此告别后,凌月清收纳玄镜,轻轻呼出一口幽气。

这就足够了。

只要“讨贼联盟”瓦解,便是龙游入海。

而对于林玉凝,她没有其他想法。

尽管此女确实天资不凡但也仅此而已,在那危难之际,难挑大梁。

再瞥了眼满脸通红的林大小姐,凌月清卸甲解衣,在她身边坐下。

“接下来几日,便委屈玉凝小姐与我同居于此了。”

林大小姐虽接不住她一枪,到底也是天下有数的通玄强者,若不压在五指山下,寻常人可看不住她。

被那紫眸盯着,也感受着定荒侯挺翘雪臀传来的阵阵寒意,林玉凝娇躯微颤,勉强地点了点头。

……

“定荒侯得了传说中的星陨龙弓!?”

眼珠凸出瞪着手中密报,山羊须的五短男人额头已被汗水浸满。

身为京州杨氏家主,听闻定荒侯凌月清怀有天命玄镜后便毫不犹豫拍板决定加入联盟并且亲自领兵出征,要是得了神器再抱得那冰山美人,谁还敢小觑他杨威议作“冢中枯骨”?

但联盟是加入了,他至今连定荒侯凌月清一面都没能见着,没办法,他可是杨家家主,万金之躯岂能以身试险!那凌月清可是千丈夺帅的主!

虽然知道凌月清那摧破连营千丈夺帅的一箭是报废了一张蛟龙弓才射出,即便她天纵奇才难以复现,但如今的凌月清可是晋入了千年来无人踏足的天人领域,谁知道她的射程是不是也更进一步,凭普通弓箭就能射到千丈之外?

保险起见,从抵达北凉城战场开始,杨威就始终与凌月清保持十里以上距离,且前方必有大军遮掩,近处必有高手护身,即便如此也觉心惊,专门将大将黄檗的爱马调为己用,以便危难之际及时逃离。

而现在,凌月清得了星陨龙弓!

杨威堵得心慌,尽管没见过星陨龙弓的威力,但上古神器怎么想都比蛟龙弓更强!

“得尽快将营寨后撤,不,不行,如此定为众人耻笑,尔等快去探查同盟各军动静!”杨威起身,双手背于身后来回踱步神情焦急,而后突然灵光一闪,急匆匆往门外跑去。

“来人,备马!”

大军不能退!

君子不立危墙!

事到如今,唯有他先行远离!

黑夜中,数骑绝尘而去,而那沉闷的马蹄声也踏开讨贼联盟的裂隙。

“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尔等要求我们尽皆满足,却从不见尔等进军,尔等究竟是来镇压叛贼的援军,还是在我军身后偷吃粮草的老鼠!”

联盟会上,一武将起身怒骂,令各路诸侯的代表皆是面色难看。

听闻林家嫡女受俘,更有神器星陨龙弓落在定荒侯手中,他们自是急忙想要确切情报,却不想会议召开不久便被喷了个狗血淋头。

虽然他们吃着本地提供的粮草出工不出力确是事实,但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揭出来,任谁脸上也不好看。

“钟来,够了!”座首的男子一声怒喝,才让那骂声不绝的武将闭上了嘴,但眼中仍是愤怒不岔。

这却令座首男子更是愤怒,他正是盟军盟主李枯一,怒骂各军的武将钟来则是他的部下。

尽管他也对盟友们的表现极为不满,但作为联盟发起方这么痛骂盟友,是不想联盟维系了吗?

尽管盟友不出主力,但他们还是会派出一些高手帮忙掠阵,其存在本身也是极大威慑,同时,联盟关系至少降低了他们在背后捅刀子的可能。

一旦联盟解散,他不仅得独自面对更无顾忌的定荒侯兵锋,还要小心昔日盟友背后惦记!

神器固是无比重要,但那富庶州郡,人口良田,方是诸侯立身之本啊!

而今他以盟主身份接管赵王、忠国公余部总领军务,而若联盟解散,凉州兵马自是没理由听他调遣了,而忠国公刘信以及关州的继承人是谁,却少不得争上一争……

因此至少现在,联盟还不能散!

李枯一冷冷看了先前言辞激烈的钟来一眼,此人原属赵王麾下,近日多有传闻与友军往来密切……

“杨将军为何没来?”李枯一看向某个代主赴会的陌生面孔,杨威此人好大喜功较好笼络,今日却不见踪影。

“主公今日一早便往南讨贼去了。”那文臣恭敬开口,众人闻言皆是点头,心中则破口大骂。

往南讨贼?敌人被他们死死堵在北边,南边哪有什么贼!?

李枯一面色微青,杨威太不厚道,便是推说卧病不来也好过这借口。

“还是谈谈那定荒侯……”

李枯一方说两句,一名小将便不顾阻拦冲入营帐,在一名与会者身后耳语几句,令这久经风霜的武夫脸色越来越差,最后面露怒意。

“哼!”蒲扇大的巴掌一拍桌面,只令议桌都抖了三抖。

“司马老将军,不知何事如此烦恼?”李枯一强忍着将那小将斩掉的杀意关切询问。

那司马老将军站起身来,蕴着怒雷的眸子扫过一众代表。

“我军运粮队刚被贼人劫了!还有我那玉绣侄女也被一并掳走!李盟主,老夫只想在这讨个公道!”

闻言,在座不由议论纷纷。

大军的运粮队岂是寻常贼人好劫的?司马老将军的意思很明显,所谓贼人实是其他诸侯!

正当司马将军怒容威压,忽又有消息传出——抓住的奸细供出某位统领串通定荒侯!

“我说你这家伙号称岭南神射为何从不出箭,果然与叛贼勾结!”

“少在这信口雌黄,此定是敌人离间之计!倒是你昔日曾与那凌月清共泛一舟还作一首《唐王阁送凌月清之广陵》,这几日也没少与她眉来眼去,谁人勾结不言自明!”

看着众人争吵不断,中军大帐有如闹市,李枯一的脸色已从乌黑变得木然。

他明白,这愈发激烈的分歧已无可弥合。

……

一个月后。

一名将领回头北望,看那依旧飘着定荒旌旗的北凉城头略微唏嘘,却又露出笑容。

虽然未能取得神器,但这次出征的成果还算令人满意。

钱粮皆由赵家供应,等于免费练了次兵,除此之外还狠狠挖了挖墙角,让不少赵王与忠国公死后不愿听令李枯一的人才投入麾下,还结交了不少当地豪强,并对这凉州山水险要好好勘测了一番。

若非凉州是赵家地盘,关州军又格外军纪严明,他们还能救济救济战乱的灾民,反正也不用自家钱粮。

说来也可惜,那昔日号称天下第一好汉的慕容羽却不见踪影,尽管此人终究不是定荒侯的对手,但也是一员虎将啊。

兴许是被凌月清杀了吧。

“儿郎们,回关州!”拔营拨寨徐徐而退,李枯一也准备撤军了,他只是刘信女婿,于理而言无法继承其位,但已统领过十万大军的他,又怎甘心将那广袤州域让与那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的舅子?

与如今竞争激烈的赵王府一样,关州势必将有一战,不过现在他务必小心谨慎,以免城内的定荒侯骤然发起致命一击……

“喝!”战戟挥过,神芒破空,掠过一座山峰平滑切过。

积雪消融化作水流,流水萧萧席卷雪流,山峰塌落声如雷轰。

英武男子手持战戟立于山雪崩流巍然不动,略显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相信如此威力的一招,就连凌月清也无法发出。

并非他比凌月清更强,但凌月清修炼的是至阴之道,论破坏力可无法与他至刚至阳的绝招相比。

但这一击,也消耗了他足足七成真气。

“还是得探究天人啊……”

男人叹了口气。

人类之躯,固有极限。

纵然通玄强者超凡脱俗,身躯蜕变后与凡人截然不同,但也只是将布衣换了铁皮,尽管强上百倍,仍桎梏皮囊之中。

血肉之躯,如何能与无穷天地之力相比!

“呼……”男子长处一口气,忽看向雪山下方如长蛇般蜿蜒而过的庞大军队。

山峰砸落在侧,引得一阵混乱。

“有趣。”男子嘴角微扬:“如果我有意为之,这一下或许能要数千人性命吧?”

那种战绩,足够造一个成语了。

“不过看旗帜……所谓讨贼联盟终于撤军了吗?”

慕容羽对此并不意外,他可不觉得那些乌合之众能击败令他都心惊的天人武者。

“他们很快便会探查此地,凌月清也会到来,我也该离开了。”慕容羽默念一声,双腿猛地用力纵跃至另一座山峰,很快消失在群山之间。

目睹了那一战凌月清凛然无双的杀神姿态,又与那世间最强的女子交合双修,本就是绝世强者的慕容羽感觉自己已经触碰到了天人之境的边缘,所需的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但在突破之前,他可不想再对上定荒侯。

……

北凉城下。

铁蹄似重锤在地面凿出深深痕迹,人马皆披的百名重骑驾临城门,却不曾挑旗也未曾展开攻势,只是如雕像般深沉地屹立于此,注视着一袭漆黑甲胄的清冷女将同样率领百骑,如冬风般鱼贯而出。

被称作天下至锐的撼山军将士不由凝神看着这位威震天下的定荒侯以及她所统领的精锐骑兵,定荒侯、镇北龙骑将凌月清的风采自不必多说,一个月前的战场上他们更深刻地领教过那宛若天塌地陷的威势。

而这些满脸肃杀之相的骑兵亦是不容轻视,尽管装备比不上他们这般豪华,但只看眼神与队列,便可体悟到这支军队何等不凡。

但撼山军将士的注意并未在玄甲女将与北凉精骑身上停留太久,而是秉承他们真正的使命将目光聚焦在已是阔别多时的白袍倩影。

林家嫡女林玉凝依然是那身光华银甲雪翎披风,踏银鳞战靴乘龙马,玉面鲜红地跟在凌月清身后,在一众北凉精骑护送下出城。

见状,便是撼山军各个忠心耿耿训练有素也不由微愣着产生联想。

毕竟再怎么说,大小姐这脸蛋红透的模样,实在太春意阑珊了些。

可据传大小姐日夜皆在定荒侯闺阁居住,定荒侯一介女子又清冷至此,总不至于对她做些什么吧?

难不成,威震天下的定荒侯竟在府中豢养了精壮汉子吗?

还是说一同被俘的王副将……

被自己的属下这般看着,林玉凝的娇傲脸颊也愈发滚烫,她知道这群汉子绝对是想歪了,冰清玉洁如她当然不可能容忍敌军凌辱,凌月清也不曾虐待于她,甚至平心而论这些时日她的待遇可谓极其优渥,明明地处北寒之地更处围城之际,凌月清还是颇费心思为她准备了更用得惯的江南衣食,而这匹临行赠予的白马都比她原来的宝驹更加神骏,乃是先前草原一方霸主鸢王的座驾,可日行五千,敢驱逐狼群,正配得上她的实力与身份。

但唯有一点是她无法忍受,旁人也绝对想不到的——那个外界传得飘渺圣洁的琴仙子姬灵曦每天每晚都在对着她弹《春宵醉》!

就算是林玉凝也不得不承认那姬灵曦的琴技的确出神入化更有销魂动心之妙,正因如此,她现在还能上马出城已称得上心志坚定了!

却不知自家大小姐在想什么也不敢多想,统领这支铁骑的猛将策马迎上,如刀削成的刚毅面庞直视着玄甲少女万军辟惧之霜颜不卑不亢地抬槊拱手:“撼山军郑冲,前来接将军回营!”

他口中的将军便是时任撼山军主将却落败受俘的林玉凝,“回营”而非“回家”的措辞令凌月清微抬眉毛略打量了眼前威武汉子一眼:“先前与林将军投缘便邀她小住片刻,不想贵军倒是如此担忧,那在下还要挽留却过于矫情了。”

对于能与自己对视不卑不亢,武勇足以在先前二州联军中也排进前十的撼山军猛将仅是一略而过,凌月清便朝身后的银甲女将微微颔首,后者才轻舒一口气,与一同被俘的粗犷汉子一并策马回到己方军阵。

“定荒侯……不,凌将军。”目光复杂地望着将自己一战而擒的同龄少女,林玉凝眸中却有明焰灼燎:“此次我甘拜下风,但下一次……我不会再败了。”

“嗯。”凌月清云淡风轻的态度顿时让林大小姐气得牙痒,但清冷少女的下一句话却让她不由一愣。

“但愿没有下一次。”

但愿没有下一次……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这凶名震天下的镇北龙骑将还是个不喜争斗的平和性子?

这话说出去,天下没有人信,那些死在滔天杀气中的人更不会信!

但凌月清更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林玉凝狐疑地皱了皱眉,难道凌月清怕了自己,不想接受她的再次挑战?

不可能!

还是说……她不想与自己为敌?

琴仙子巧笑倩兮却夹着狡黠的眉眼忽在眼前浮现,当那神情笼在定荒侯面无表情的俏脸,林玉凝不由打了个寒颤,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战场上的杀神眉目传情怡声下气弹《春宵醉》的模样。

带着疑惑,一袭白袍的倩影消失在夜幕边际,凌月清亦是平静拨马回城。

清冷将军面色始终如霜,肃杀的将士脸上则略有波澜。

今日不单是遵循诺言解放人质,也是双方精锐气势上的较量,老实说,尽管北凉城的精锐们绝不认为自己会弱于对方,却实打实地羡慕着对方。

他们的装备实在太过奢豪。

北凉城并非没有重骑兵,能随定荒侯凿穿一道道阵线杀出威名的精锐自然都披坚执锐又兼具速度,但他们的“重”比起对方的“重”简直是两个概念,哪怕北凉精骑的装备已经超过了重骑兵的标准,撼山军那套铭纹甲骑具装的价值却高昂到了另一个层面,就这一百名撼山军的身家在北凉城足够武装一千名精锐骑兵了!

若撼山军只有这百人也就算了,但撼山军的数量可不是百,而是万……

这意味着撼山军主力的装备价值足以武装十万精锐大军!而撼山军只是林家三大精锐军团之一!

东海林家的财大气粗,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更可怕的是,这撼山军可不是光靠钱砸出来的金枪头,而是丝毫不弱于他们这百战精锐的强悍军团。

尽管他们并非边军,但南方同样有战事,林家触须更至海外,被称为天下至锐的军队绝不会缺乏战斗经验。

因此论自身素质,双方无疑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只不过一方由天下第一的名将亲自统领杀出赫赫奇功锐不可当,一方由天下第一的富族费心打造身披当世最强甲胄踏出轰轰雷鸣威震八方,究竟孰强孰弱,唯有在战场上真正正面对决才能分出个高下。

近在眼前的威胁已经解除,但北凉城的将士并未松懈,其中敏锐者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若将军逐鹿天下,他们可有面对天下英雄的实力?

对此,只能有一个答案。

……

郭安是个生意人。

家境贫寒的他自幼就被父母托付给了跑商的叔叔,从小就走南闯北吃惯了百般苦,却也熟了人情世故与百货商路,自叔叔溘然长逝,他便接过了已小有规模的商队,为了子孙的福祉继续不辞劳苦。

郭安跑的是路途万里的路,从南方采购茶叶、绸缎等名产运到北方草原,再从牧民手中换来人参、皮草等货物回中原卖出,这种买卖路途遥远艰难险阻,一趟下来得从春夏走到秋冬,人磨破脚驴烂蹄,还有可能遭了大王与大虫。

可若一趟跑成,丰厚的利润却能让本钱翻上几番,足以诱人赌上一赌。

这是郭安第四次做这笔买卖了,但这一次他却比往年都来得庆幸和激动。

因为先前北凉城开战的缘故,原本走北凉城过玉幽关抵达草原的商路被截断,各路商队要么知难而退要么就得走关州绕上千里路抵达草原,无论怎么选都会损失不少利润,遇上这兵灾也没处找人说理,只能自叹倒霉。

郭安本来也会是这么个倒霉鬼,但他在抵达凉州后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传闻决定观望几日,结果当真等来了“讨贼联盟”解散,北凉城解除围城的好消息!

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在第一时间走玉幽关商路进入草原!

这简直是财神爷保佑!

虽说走关州也是走,走凉州也是走。

可走关州,去的是相对荒凉的草原东部,且不仅得绕路,还得和本就走关州的商队竞争利润摊薄。

而走凉州,去的却是更繁荣的草原中部,且由于北凉城持续数月的战争,小半年没和中原商人交易的部落们定是亟待补充,这可是卖出高价的大好机会!

虽说草原上的部落本身也会彼此交易流通,也不排除有其他商队从关州出关冒险多走上千里路跑去草原中部……

但那必然是少数。

抓住这个时机进入草原,定能赚个盆满钵满!

激动难耐的郭安一大早就招呼伙计们装货驾车,兴冲冲地跑到城门口,却见着那那紧闭的城门与戒备森严的兵士傻了眼。

“凉王戒严,禁止出入!”魁梧军官面容肃冷地开口,郭安头皮发麻,却还是试着凑上前悄悄将藏在袖口的金珠递去。

“那个,兵爷,小人这几车货物急着脱手,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话没说完,长剑闪着寒芒架在了脖颈,商人霎时面白如纸。

“这时候想要出城,怕不是奸细吧?”军官目光森冷,狞笑着看着被吓得满头冷汗的商人一挥手:“给我搜!若有私通之物,格杀勿论!”

杀气腾腾的军士们一拥而上,打开车厢搜查货物,珍贵的丝绸和茶砖扔了一地,商队的伙计们本欲阻拦,见了刀光终究不敢再言。

“禀校尉,车中并无可疑之物!”一番搜查后,一名军士抱拳禀报。

“算你好运。”军官冷冷地松开手,收剑入鞘:“企图贿赂本将的赃款便没收了,这颗脑袋姑且留着,带着你们的破车滚回去!”

“是,是……”跌坐在地的郭安唯唯诺诺,带着伙计们匆忙地捡起货物,狼狈而去。

所幸这里到底是赵王居住的凉王城,这辽阔北方的“京城”,王爷脚下终究是讲规矩的。

若是换了乱点的地方给了当兵老爷搜查理由,别说保住货物,只怕脑袋都留不住!

只是郭安实在想不通,为何凉王城会忽然封城?北边的战争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就算是之前战争期间这儿也没封城啊!

本欲大赚一笔却被堵住财路,还在生死间走了一遭……郭安的心都在滴血,每拖一日,花在城里的盘缠就越多,能赚到的利润就越少,倘若拖上十天半个月,不说草原上还有没有那么多有钱主顾,回程也要拖延不少,想按原本打算在入冬时回到南方也就越难。

到了开春回暖,毛皮的价值可要大打折扣了!

“这不是小郭吗?碰钉子了?来来来,陪老夫喝碗茶!”失魂落魄之际,郭安听到一声有些熟悉的声音,顺声望去却是名同样带着货车的白发老者站在茶楼门口冲他招呼。

“孙伯?”郭安惊讶地走上前,他认得老者,对方乃是金龙商会的一位主管,也常走玉幽关这趟商路,彼此也算打过几次照面了。

“瞧你这模样,是在城门口被堵回来了?”见郭安狼狈模样,老者不由开口。

郭安窘迫地点了点头,迅速张望四周见没有兵士巡逻才压低声音开口:“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仗不是打完了吗?”

作为商人,被拒于城门的他本该赶紧打听消息的,只是刚刚差点丢了性命,心有余悸失了方寸,也就没有专门打探。

”你还不知道?”老者有些讶异,仿佛郭安是刚从山沟里爬出来的乡巴佬一样。

郭安脸一红:“还请孙伯赐教。”

老者笑着昂首,眼中竟是亮起几分异样神采。

“定荒侯凌月清,率兵围城了!”

“啊!?”郭安目瞪口呆。

……

北凉城,赵王府。

“砰!”金刚酒樽重重砸下,将冰桐木桌案砸开数道裂纹,已故赵王的长子赵镇边怒发冲冠,似头择人而噬的饿虎令在座众人皆不由侧颜。

“两万人!这娘们就带了两万人!我们城内有五万精锐兵马,谁给她的胆子跑来攻城,还是围城!”一身麻披,面容刚毅的赵镇边怒声咆哮,身为王子这等言行未免激烈,但只要听清他的话语难免令人不由赞同。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依此道理,想攻打有五万守军的凉王城非得有二十五万兵马,要围城更得有五十万大军。

这种程度的兵力当今天下还没有哪个诸侯凑得出来,是以留五万人守城的赵王也有足够自信腹心不失。

可谁曾想这定荒侯凌月清,居然只带着还不足守城方一半的兵力跑来攻城了!

开什么玩笑!凉王城可是赵王居所,北方第一重城,区区两万人,围着都能透出十八万个窟窿!

“(只怕是父王给她的勇气吧。)”坐于大殿另一端,素白孝服书生模样的青年低头把玩着玉佩,却有些尴尬地想着。

他名赵渊,赵王第八子,为人豁达慷慨好施,不喜争斗只爱风花雪月,倒是与凉王城各家世子少爷相交匪浅。

本来他对王位是半点期望也没有,不曾想北凉城一战惊天动地,父王驾薨,两个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哥哥也死于军中,凉王城顿时暗流涌动……直到一众好友和他们背后长辈找上门来,赵渊才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攒下了深厚的人脉,并被往日好友们推上了风尖浪口,一时竟成了赵王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尽管直到现在,赵渊也并不热衷于争夺王位,也不愿与那有着杀父之仇的定荒侯争锋。

“咳……”伴着一阵咳嗽声响起,众人都望向那华贵非常唇红齿白的少年,却见他一脸谦逊。

“依大哥之见,我等应该如何?”

赵英,赵王第十二子,论气场他较赵镇边与赵渊都相差甚远,但他之所以能在这里与两位兄长同席而坐,自是有着独属于他的优势。

——他是嫡子,继承家业名正言顺。

赵镇边、赵渊、赵英,便是而今经历激烈角逐后,赵王之位最后的候选人。

“自然是杀出城去!”赵镇边一声大喝,吓得提出问题的少年都一哆嗦。

“她凌月清左右不过两万人马,凭我凉王城五万虎士,将她拿下还不是手到擒来?你们说是也不是!”

“这……”

闻言,两名王子与其他族老幕僚的表情皆是有些尴尬。

您父亲第一次进攻派的也是五万人,先锋大将还是那骁勇无敌的慕容羽,然后被人家定荒侯八百骑杀败了……

“大哥勇气令人佩服,但直冲定荒侯还是太冒险了些,如今正是我赵家危急存亡之秋,仅剩的兵力不宜损伤过大。”本不想说话的赵渊无奈开口,他说得很委婉,真要全军压上出城迎战可不是什么“损伤过大”的事,而是五万人通通没了……

大哥赵镇边继承了父王的武勇胆魄,谨慎与城府却没学到半点。以这性子担任先锋战将倒是合适,可要为王,实难堪任啊……

“哼!”赵镇边黑着脸鼻孔出气:“那你说该如何?”

“唔……”喜好风花雪月的赵渊自也想不出什么奇策,但眼下最好还是给大哥个台阶下……略微思忖,他缓缓开口:“小弟觉得大哥之言也有道理,那定荒侯来势汹汹看轻我赵家底蕴,若主动出击打她个措手不及正可挫敌人锐气——只是不能捋她虎须。”

“你的意思是?”赵镇边皱眉。

“据报定荒侯在城外东南西北各布兵五千,且不论她凌月清如何武艺通神终究还是个人,总不可能会分身之术吧?”赵渊笑了笑,扭头看向一旁羽扇纶巾的男子:“陶先生,若定荒侯身处城北,我们出兵城南,能否将城南那五千人一举歼之?”

被称为陶先生的谋士皱眉,不假思索直接开口:“此事极难!一来定荒侯身经百战绝不会漏算此事,因此她已于四方阵中相继现身混淆视听,我们很难确定她究竟在哪一方向。二来北凉军久经战阵,此次更逼退了诸侯联军正是锐气最盛之时,纵只有五千人也绝不可能轻易吃下,一旦拖到定荒侯率军从其他方向驰援而来,恐有城破之危……”

“照你这么说,我堂堂赵家被那凌月清两万人围城就只能老实待在城里当缩头乌龟了?”赵镇边满脸怒容,不曾想众人却露出欣慰之色。

“如何唯有此计。”陶姓谋士认真点头:“定荒侯长于野战而无攻城之力,且历经大战粮草吃紧,而我凉王城城高池深仓满禀实,纵被围困数年也可高居无虞。最多不出三月,北凉军必粮尽而退,纵是要战,届时再追击雪耻不迟。”

“还要被她堵三个月?”赵镇边面色不善,起身瞪大虎目环顾四座:“尔等忘了先王之恨乎?”

闻言众人皆面色一变,皆起身肃然:“不敢忘!”

“既然未忘,不共戴天之仇便在眼前却畏缩怯战,哪里还称得上忠与孝!”赵镇边怒喝,一身孝服披在他身,此时却若染血戎装猎猎而起。

众皆默然。

自先王赵辰身陨,赵家的威望便一落千丈。

胜败乃兵家常事,马革裹尸不负英雄归宿,征战而死本是没什么丢人的,偏偏先王他却很难说是战死……

如今世人皆传,赵王赵定远是死在了女人肚皮上!

可怜他英雄一世,竟落得如此臭名!

对此别说外人嚼口舌,就是赵家自己也尴尬。

毕竟在赵王死前可还冒出了几句传言,说是赵王要立定荒侯为妃以其子继承大统,这番话可是狠狠打了其他王子与他们支持者的脸。

可不管怎么说,就算先王有过,仇终究是仇,定荒侯凌月清终究是赵家势衰的罪魁祸首!

此时赵镇边搬出大义,若是与他辩驳,稍不留神就会被扣上不忠不孝的帽子。

赵英抿唇不言,赵渊则微微叹气,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陶先生。

后者不由苦笑,谁在这会儿接话谁就得遭殃啊……罢了罢了,终究如他所说,先王所待甚厚,总不能保身不忠。

“并非畏缩不前,而是审时度势。”挥动羽扇,文士灼然开口:“定荒侯并无攻城之力,却在诸侯退兵后第一时间兵临城下,意欲何为?欲激我等出战尔!倘若真为一时之愤弃坚城之利迎野战之师无疑正中下怀,此为亲者痛仇者快,断我赵家根基之举,万不可为!”

没等赵镇边开口,白衣文士便先一步慷慨而言:“我知殿下骁勇,但试问殿下之勇比之先王何如?五万将士虽多,比之昔日联盟二十万军孰众?慕容羽之败,白虹仙子之辱,通玄强者尚不可为,天下诸侯忌惮而退,时兵逃将走兄弟争权,以一城颓暮之兵击锋压一世之锐,此胜负几何,请君试为道哉!”

此言一出,众皆色变。

这家伙不要命了吗!?

这哪里是在劝说赵镇边,这是指着在场所有人的鼻子骂啊!

“你!”赵镇边面色阵黑阵红,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虎目圆瞪:“来人!给我将这狂徒打入监牢!”

“遵命!”身披金甲的武士当即领命上前,神情冰冷似要将胆敢惹怒主子的宵小径直撕成碎片。

见状,在座众人或有张口,未有一言。

“陶先生,你这是何苦啊……”推举对方出头的赵渊此时也唯有暗自苦笑,若只说上半段话也就罢了,便是兄长生气大家也好劝劝,可你后边这话已是撕了脸皮犯了众怒,谁敢附和帮腔?

眼下也只好委屈先生先在牢里待上几日了……

“不消尔等来押,我自己去!”面对冷眼旁观的同僚与气势汹汹的武士,白衣文士只是昂首阔步自朝门外而去:“天数有变,神器更易,今夕千年未有之局,进者荣昌坐徒必亡。凉州三千里,昔战八十岁,当代祖先守,焉可视之不甚惜!”

“言尽于此,望诸公知!”

文士即走,余音绕梁不散。

“呵……”赵镇边面沉如水地看着白衣文士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方才坐下一声冷哼,见状众人却是松了口气跟着坐下,既然坐下,就说明这位大王子已经冷静,有得谈了。

“你们也觉得那凌月清真厉害得不能匹敌?”刚坐下,赵镇边却将这个问题抛出。

“自然厉害。”先前一直不敢大口喘气的赵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道:“她可是成了天人境,和传说中的神仙一样厉害,通玄境高手都能做万人敌,她比通玄境更强岂不是能敌十万人?大哥,小弟觉得陶先生说得有理,定荒侯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啊!”

“哼,天人境就了不起?”赵镇边却是冷笑:“穆师不是说了天地灵气已然复苏,凌月清能踏足天人境并非她比千年来的武者都更强大,只是恰好在灵气复苏后第一个突破而已。用不了多久天下武者皆会有所突破,待其他天人境出现,呵呵……只怕她天下第一难保!”

“穆师也说,那只是推测而已。”赵渊皱眉,天地灵气复苏这一点不假,赵王府众多能人已经确认了,但谁知道究竟是灵气复苏导致凌月清突破天人,还是凌月清突破天人导致灵气复苏?

这两者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若是后者简直不可想象!

而且就算凌月清突破天人真是运气好又如何?

在突破之前她已经踏足了通玄境的巅峰,十七岁的通玄境巅峰!

千古未有之姿!

突破前她就能斩杀凶兽、击败慕容羽、独战千军万马,通玄境无敌毋庸置疑。

即便日后有其他人同样踏足仙境,那天下第一的实力只怕依旧不可撼动!

这还是不提凌月清身上那两件传世神器……

这一点赵镇边也清楚,但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扳回气势而已:“不过眼下,凌月清确实锐气正盛,出城迎战难免损伤不小,那便据城坚守吧,若那娘们想逞匹夫之勇,就让她尝尝玄武镇北大阵的厉害!”

闻言,众人皆是露出笑容。

只要不出城就好,论野战没人是定荒侯的对手,但若她想攻城?呵呵,那就少不得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来几巴掌了!

……

巍巍郭墙,似山川叠砌。

莽莽壕江,若蛟龙腾游。

高城深堑,峥嵘轩峻,堞楼塔立,万雉千坞。

如此雄城岿然屹立平原之上,若龙盘虎踞威光自放,任北风啸厉不动泰山之安,数百年光阴刀刻斧凿未曾刮去他的厚重甲衣,反倒洗尽铅华,似一座庇护黎民的永恒丰碑。

“不愧凉王城。”黑发少女于马背上抬头仰望,不由轻叹。

虽然她生于玄京这一国之都,也不止一次出入凉王城,但以诸侯之身兵临城下之际,见到的却是完全不同光景。

以武将眼光来看,这座屹立了五百年的雄伟城池简直无可挑剔,虽然规模相比京城略逊一筹,可论城防却比京城还要精悍。

毕竟不同于中原腹地充当大玄门面的京城,这座雄城是于强敌环伺的草原上拔地而起的,生来便在最前线抵抗北虏一次次冲击,是以分明建在平原却偏打造得似那些依托山川的城塞般巍峨险峻,使其不单是北方重镇,或许更是天下第一坚城。

训练有素的精悍军士立于城头,他们或充满战意或怀有仇恨,或平静漠然或惴惴不安,却尽皆严阵以待,剑戟如峰,斧钺如林,一架架威力恐怖的床弩更已上弦瞄准城外,精铁锻造的巨矢闪耀寒芒。

凌月清看到的不仅于此,在她幽紫的双眸中更呈现出一片好似汹涌黑云又若威严龟蛇,由无数道气机交汇构筑的庞大虚影,那是玄武镇北大阵,汇聚凉州龙脉运势而建,仅次于京城九龙护国大阵的恐怖玄阵。

相传第一代赵王赵重山凭经略凉州数十年所得加之赵家数百年底蕴攒下足以搭建此阵的庞大资源,打算将其设于北凉城玉幽关一带永绝鲜奴入侵,却因年事已高,只得在临终前将之托付后世。

其子赵瀚海继位后却认为边关为手足,王城为腹心,手足伤了尚可愈,腹心若失再无救,因此违背父亲遗志将玄武镇北大阵设于凉王城。

此后数百年,胡骑几入关,曾聚三十万狼骑攻至凉王城下,却未能突破护城大阵,入城半步。

或许该说赵瀚海高瞻远瞩,如今统辖北凉城的凌月清便兵临城下,若将玄武镇北大阵建于北凉城岂不等于白白便宜了这赵家大敌?

当然,玄武镇北大阵真要建在北凉城玉幽关,赵家只怕是绝不允朝廷派来的将军将其管辖,必会牢牢抓在自己手心。

时过境迁,而今要面对这浩荡阵法的,却是同为大玄人的凌月清了。

牢不可破,这是凌月清对凉王城的评价。

讨贼联盟解散之后,北凉军之勇世人皆知,被视为天下第一等之劲旅,但身为北凉军主将的凌月清很清楚自家优劣,她麾下将士长期戍边最擅纵横草原犁庭扫穴,奋汉家之勇铁骑舞槊杀溃胡人是拿手好戏,以寡敌众时结阵据守阻挡狼骑也不在话下,论平原野战也就怕正面对上撼山军那等甲骑具装铁铠步人,其余关州铁骑、陆家虎卫等一概不放在眼里。

但这样一支杀惯了胡骑的精锐之师,却从未打过一场攻城之战,更遑提眼前还是这座五百年不倒的旷世坚壁。

毕竟对手是草原胡人的北凉军,根本不需要具备攻城能力,北凉城中也鲜有攻城器械,这是大玄朝衰微之前避免边关尾大不掉而做的安排。

术业有专攻,让只擅长野战的军队,尤其是骑兵去攻城,那是让他们送死。

以凌月清眼光来看,抛开自己不谈,让麾下两万将士与凉王城五万兵马在平原上摆开架势正面交锋,前者能凭更强的战力与士气与后者杀得难解难分,而若将军队分割在更大的草原上不给双方摆阵机会,北凉军则能凭借丰富的野战经验将数倍于己的对手分割消灭。

但若让自家两万人径直去攻守方严阵以待更有大阵守护的凉王城,那两万条人命填进去甚至连城墙都登不上。

而若算上她这天下第一将……

最大胆的发展,是她第一时间射杀城墙上所有统军之将,趁敌人摇摆不定之际发起猛攻,然后独自挡下玄武镇北大阵那曾经灭杀通玄强者的威能并在敌军阵中反复冲杀。

即便只身托承护城大阵她也能杀数千人,北凉军会趁此机会夺下城头,却无力进一步攻入。

到这一步,玄武镇北大阵将会短暂崩溃,而她也会身受重伤,届时难以抵挡赵家的反攻与各路诸侯的觊觎。

而最为保险的做法,则是她凭借超绝实力反复射杀冲杀敌军,轻伤便走,如此反复之下,哪怕一日杀一百人也好,凉王城的守军终会被她杀得一干二净。

但这是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选择的做法,也是大玄朝绝世强者间的默契。

你武力高强,仗之冲破敌阵万军斩将没有问题,但像这样利用个人武力不断削减敌军的作法根本与屠杀无异,若是有亡国灭种之仇也就罢了,寻常对战绝不允许。

不然你今日杀了我军数百将士,我明日便潜入你后方杀一万百姓,这般杀来杀去,以一敌万的通玄强者或还无恙,神州大地却将血流成河,白骨千里!

而今北凉城之围已解,凌月清攻凉王城虽是以牙还牙却也是主动进攻,她若是用出这种手段,少不得真引来鬼神共愤,天下共诛之了!

深知这一点的凌月清愈看愈觉凉王城巍峨坚固,非蛮力可破。

“将军可是愁如何破城?”一旁副将开口。

“不。”少女面色自若。

“我在想,如此雄城,堪为我凉州柱石。”

……

“瞧这些当兵的,搜来搜去,上面那些老爷们不知慌成啥样了。”

“您小声点,少说两句吧……”

茶楼中的两名商人,正望着街道感慨。

全城戒严之后,凉王城内又开始了严厉的搜查。

赵家也坚信凌月清没能力攻破凉王城,但他们也深信堂堂定荒侯兴师动众而来,绝不是专门来个下马威的。

许多谋士以为凌月清的倚仗有可能是城中内应,倘若有人打开城门、干扰阵法,或破坏城墙、制造混乱、刺杀王子,无疑会令城防有失,弄不好真会让北凉军攻入城池。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在定荒侯的压力下赵家还是在城内展开了全面搜查,对大权在握者还有武林高手、奇人异士查得尤为严厉,前者倘若叛乱自然威胁重大,后者则是不稳定因素。

在赵家看来,那些混江湖的武夫最是仰慕强者,凉王城往来客商云集,保不准其中就有什么武艺高强且崇拜凌月清的疯子,虽然没能力威胁军队破坏城墙,被他发疯杀掉几个高层勋贵也糟糕得很。

值得一提的,便是如今成为赵王候选的赵镇边、赵渊、赵英三人也在搜查名单之内,只不过他们是互相督查,虽然自己府上自是没有问题,听说手下却查出了私通北凉的叛徒,其中干系叫人没法细想……

“唉……”望着这混乱景象,郭安不由长叹:“也不知何时才能太平。”

见这幅架势,他已经不敢奢求短时间内解除围城了,甚至不奢求这趟生意还能赚到钱,只盼平安无事,不至于倾家荡产就好。

围城这种事,时间短了还好,时间若是久了,最可怕的便是城中无粮。

当然凉王城非比寻常,谁都知道凉王城中仓满禀实足用数年,这是昔日老祖宗为与鲜奴决战做的准备,传统延续至今。

但那些粮食是赵家的,谁知道人家会怎么用?

若赵家宽厚些主动分发给全城百姓还好,就怕赵家不分,或是高价出售……

虽然以赵家一贯的脾性应该不至如此小气,但见这幅四处搜查抓人的景象,郭安觉得还是别太乐观为好。

“就快了,就快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坐在对面的老者却如此抚须而笑。

“快了?”郭安一愣,随即压低声音:“你是说定荒侯很快就会撤军?但以赵家眼下的态度,即便定荒侯撤军,只怕城都还要封上一阵子。”

老者却摇了摇头,而后低声却自信地开口。

“我曾见过定荒侯,见过那天下无双的风采。”

“像她这样的英雄,不会让人等太久的。”

老者轻而不飘的话语穿过商人愕然面庞落入风中,在阳光下的喧嚣中雪落不见。

城内,守军对外严阵以待,对内严厉搜查,提防任何威胁。

城外,北凉军大兴土木,建造云梯等攻城机械,却也未曾有进犯之举。

两方便暂且如此相安无事,直到七天之后……

伴着第一缕晨曦破晓,城楼上的年轻守卒一如既往瞭望敌情,尽管他知道这敌情看多少次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北凉军还是会在那里砍树造云梯,最多就是拉出几百骑兵耀武扬威地冲上一阵,威风倒是威风,真敢冲到城下,万箭齐发统统给他们射成刺猬。

如果可以的话,他倒是想看看定荒侯长什么样,虽然都说那定荒侯是沾了几十万条人命的杀星,但也没人能否认她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听说赵王殿下和忠国公都为这个美人争得不可开交呢!

只可惜他在这看了几日眼睛都酸了也没看到那传说中美若天仙的冰美人一眼,听说定荒侯这是故意藏在军中好让他们无从分辨,但也有人说定荒侯已经离开了这里去进攻其他城池了,甚至还有人说定荒侯已经乔装打扮混了进来,现在就在城内……

年轻守卒忽地瞪大双眼。

“喂,你们快看!”

年轻守卒推着身旁的袍泽,指着城外的光景——并非那冷若冰霜的定荒侯,而是营寨边一大片尚有扎营痕迹的空地。

北凉军,撤军了!

“定荒侯撤军了?此事当真?”

赵王府内,接到情报的众人彼此对视,皆是狐疑。

这份情报结合了城楼上守卒与城外斥候对北凉军营帐数量与士兵数量的观察,按理说不会有错。

这里说的定荒侯撤军并不是全军撤退,而是在一夜间撤走了大约一半兵马,而这自然引得众人怀疑。

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撤军?而且还撤得这么急?

“我听说这几日草原上多有异动,兴许是胡人南下叩关了?”书生模样的赵渊若有所思地开口,尽管不喜战事,这几日他也颇紧张地看了些情报,正好有所关联。

虽然眼下凉王城被包围,但赵家爪牙遍布凉州,各地的情报可凭飞鸽传书等方式传回,北凉军那连城都围不住的兵力也没能力拦,是以赵王府对外界局势也清楚得很。

“那凌月清天天杀胡人,胡人眼下还有胆子叩关?”赵镇边敲着酒樽怀疑,他虽然痛恨凌月清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战功彪炳,三年来杀得以往凶悍的狼骑不敢南下牧马,眼下凌月清虽不在北凉城,但其威名远胜于前,很难想象胡人会生出这等勇气。

“胡人自己或许不敢,但若有重利诱惑,或是假胡呢?”一名谋士露出微笑:“天下诸侯惮定荒侯极甚,虽从北凉城撤军却也不愿见她坐大,如今定荒侯胆大包天欲吞凉王城,想必是有朋友从旁牵涉了。”

“这手笔,倒像是关州那位明威将军。”另一位谋士含笑开口。

“李枯一……”提到明威将军李枯一,赵镇边和赵英略微兴奋的脸色又变得有些难看。

作为赵王的候选人之一,他们已是得知赵家与刘家的秘密盟约,如今刘信已死,盟约自然是由其子刘毅继承了,但刘信的女婿李枯一却有夺权之势。

歃血为盟可不关这姓李的事,如果关州为李枯一所得,赵家便等于断了一条臂膀,想在这乱世复兴便更难了。

因此在他们眼中,先前抵挡定荒侯的救星李枯一俨然已成了不下于凌月清的大敌。

当然,他们不知道那日暖帐内刘信试图算计父王赵辰,还一直以为赵刘两家联盟牢不可破。虽然在赵辰刘信身死的今日这一点倒不算有错。

“此事甚是可疑。”一名谋士则眉头紧锁:“若是后方有难,撤兵倒也应该,但定荒侯为何要撤去营帐,示弱于我?大可将营帐留在原地作疑兵之计。”

“或许定荒侯并未撤军,而是暗藏兵马于帐中,欲要引诱我军主动出击。”

“兴许只是她北凉城太穷,舍不得这些营帐?”一名谋士笑着开口,惹来一阵轻笑,这话倒是不假,北凉城本就不富,打了小半年仗只怕已经砸锅卖铁了,节省物资倒也不足为奇。

“无论她如何引诱,我等不出兵便是了,任她作跳梁小丑!”赵英也用稚嫩的声音含笑开口。

不管是北凉军真撤还是假撤,至少眼下城内士气有所鼓舞,总是个好消息。

“那就再看几日吧。”赵镇边颔首,眼中却有杀意流转。

那凌月清的确厉害,但她再怎么厉害也还是人,若她后方有难,那……

一时间,整个赵王府的气氛都快活了几分,唯有赵渊自顾自地把玩玉佩,怅然出神。

……

转眼又是五日,这一次的赵王府却热闹得似过节一般。

“北凉军营帐数目不变,却悄然撤了三千人!他们衔枚夜行,斥候都看见了!”

“这回定荒侯也心虚了故布疑阵生怕我等发现,殊不知前后矛盾可笑至极!”

“只怕是北凉军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没人顾得上去收拾营帐了吧!”

“南旭雨将军已集结一万五千余人兵压北凉,老家腹背受敌由不得定荒侯不慌!”

“不愧是南三郎,父王没有白白厚待他!”饮下一口烈酒,赵镇边哈哈大笑。

今日可喜,城外敌人再度撤军,更传回自家将领的好消息。

偌大凉州,可不止北凉城与凉王城两座城池。

凉州三千里,城数十,乡千百,乡由乡绅作主,又归各城统属,而各个城池的县令城主有朝廷命官也有当地豪族,前者既有忠于朝廷也有攀附权势,后者则皆为赵家下属……

总的来说,整个凉州足有七成地域在赵家掌控之下,赵家也毫不觉得此举僭越,还觉得远远不足。

凉州古称冰塞川,乃是常年积雪苦寒之地,连胡人都不愿来此牧马。

直至七百年前天暖地沃,鲜奴兴于此,控弦数十万,一时成了那草原霸主,更借靠近中原腹地之便时常南下掳掠,动辄劫民十万数。

到五百年前大玄朝统一乱世,赵家赵重山北击鲜奴数十战,一步步地将鲜奴逐出这天赐之地,八十年拓地三千里,太祖皇帝划之为凉州,作赵王封地。

可以说,这凉州每一寸地都是他们赵家先祖亲自打出来的,太祖皇帝也允诺凉州皆为赵王封地,如今他们掌控七成地域自是远远不够,整个凉州都是他们的!

只是后世不及太祖贤明,顾忌忠臣之后,一心揽权在手,不断削藩将列王侯封地夺走,至明帝时,赵家甚至只剩下凉王城与周围几座城池能够掌控,且连凉王城中都有皇帝派来的大臣插手。

直到而今玄室衰微,群雄并起,似刘信那样的总督州牧都做了统治一州的土皇帝,在凉州经营多年的赵家自是迅速光复将昔日领地重新纳入掌控,是以赵王赵定远明知凌月清是十五岁直捣鲜奴王庭的名将却也不惜集结大军进犯,他必须确保整个凉州在手,北凉城若定,其余城县自望风披靡,届时凉州一统,他便可再无后顾之忧,集赵刘两家数十万大军浩荡南下,问鼎中原!

如此形势下,凌月清虽然兵临北凉城,整个凉州却还有众多城池在赵家掌控之中。

只是先前赵王调集大军攻打北凉城也是从各个属城抽调了大量兵力,如今各个城池的兵力堪堪可供自保,是以赵王府也没有下令诸城“勤王”,毕竟眼下凉王城的兵力足以自保,若从其他城池抽调兵力反要担心这些城池被趁虚而入了。

却不曾想年仅二十四岁的南旭雨将军如此了得,竟然在不调度城内守军的情况下带着自家亲卫四处收拢赵王军残兵败将,竟趁着定荒侯在外聚起上万兵马直逼北凉,这简直就是在定荒侯屁股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众人皆感出了一口恶气。

“南将军可能攻克北凉城?”赵英双眼发亮,这可是父王都未曾实现的功业!

“很难。”一名谋士开口:“如今北凉城中应有数千人,其势虽寡却皆是善战之兵,南将军并无攻城利器,若想攻占北凉城至少需要多一倍的兵马,这还是定荒侯不回援的前提下。”

“若让南将军攻下了北凉城,我们还争什么王位?赵王的位置让他坐好了。”心情颇好的赵镇边开了个令众人都直抽凉气的玩笑,随即敲着酒樽正经开口:“虽无法攻下北凉,一万多人兵临城下足够把他们粮道截断了,就算是那凌月清也不能饿着肚子打仗吧?”

“北凉军先前回援的一万人已是临近北凉,若任他们前后夹击,南将军难以抵挡。”一名谋士谨慎开口,虽然两边都是两万人不到,但南旭雨集结的部队皆是北凉军手下败将,数量占优还好说,兵力相当的情况下不可能是对手。

“让南将军撤开便是。”赵镇边不以为意:“只要这一万五千人马还在北凉城旁,料想他们也不敢再从城里出来。比起南将军这些兵马,玉幽关外的狼骑听说已有五万人了?”

“不错,玉幽关如今已是只堪防守,无力主动出击,不过那琴仙子姬灵曦在玉幽关,阻了狼骑猛攻数次。”一名谋士应道。

“呵呵,琴仙子,玉幽关……”想起之前的战报,赵镇边不由发笑,众人也跟着会心而笑。

此时此刻,恰似彼时彼刻啊。

氛围一时更是快活。

在他们看来,凌月清根本无力攻下凉王城,因此围城之事并非关乎存亡的问题,而是关乎颜面的问题。

作为赵王一脉,凉州之主,被区区北凉城的守将带两万人堵在家门口不敢迎击,自是丢脸。

其后北凉军就算无功而返,也可吹嘘吓得赵家当了缩头乌龟不敢出城迎敌。

但现在并非北凉军主动撤军,而是赵家的麾下围魏救赵迫其回防,这便说明了定荒侯战术失误,赵家知人善用英明神武!

该感到丢人的不是赵家,而是那个细皮嫩肉的凌家小妞!

自围城以来,赵王府气氛从未如此快活。

赵英提议犒赏全城,大宴作乐,一来解多日之郁气,二来也是对北凉军的羞辱挑衅。

赵镇边止住了他的年轻气盛,喝酒误事,纵心易怠,虽然就算守军喝醉了酒仅剩七千人的北凉军都未必能破城而入,但他此时想的已不只是自保而已。

……

转眼又是三日,赵王府再聚一堂。

“今日北凉军砍伐树木却未造云梯,你们猜造了什么?”赵镇边坐于首位,心情大好地开口。

“造投石车或是箭矢?”一名谋士试探着问。

赵镇边笑着摇了摇头。

“打造拒马,意图固守?”一名赵家族老猜测。

“非也!”赵镇边仍是含笑。

捏着玉佩的赵渊皱眉:“莫不是什么祭台法器?”

鬼神之事,尤使人忌,凌月清虽是武者,但她境界玄极深不可测,又有琴仙子姬灵曦这得力臂助,相传璃音宫还有一众仙家宗门也已站在她的身后,若使什么仙术妖法,实令人防不胜防。

赵家虽称霸北方,到底还是个掌管俗世的贵胄世家,对于仙家之事虽不至毫无了解,却也很难说有多么清楚。

只是单看史书记载那修仙之人可唤妖风,能招暴雨,可搬山岳,能翻地龙,还可驾雾腾云,撒豆成兵,请神下凡,有种种难以想象的神异……

史上不乏借仙家手段以弱胜强之事,是以纵兵马强盛者,对那仙门密宗也颇为忌惮。

一时间满座缄默,想到定荒侯绝世武力加之仙法助力的恐怖,一众赵王府头脑就像定荒侯府的白虹仙子一般,惶惶难安。

还是赵镇边哈哈大笑打消了众人疑虑:“诸君莫忧,凌月清造的可不是什么祭台法器。呵,到底还是太嫩了点,若她真造祭台摆空城计,我等倒是要忌惮三分了。”

见赵镇边摇头晃脑取笑定荒侯少智,赵英终于忍不住发问:“那她造了何物?”

赵镇边捋捋胡须,颇为自得地开口:“她令士兵削砍木材做假人摆于空营中作操练状,以隐悄然撤军之事。还特意驱赶鸟雀以示营中有人,殊不知做得太明显,皆被我军斥候探到了。”

“这女人到底只是个冲锋陷阵的武夫……武娘们,论统领骑兵冲击敌阵还算一把好手,如今欲学先贤谋略,却是漏洞频出,满身破绽!”

众人顾不得腹诽赵镇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皆是被各种信息吸引。

“北凉军又撤军了?撤了多少?”这是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

“陆续撤了少说两千人,如今四方营寨至多还有五千人,其中一方不过千余人。”赵镇边目光灼灼:“大军出击,一战可破!”

闻言众人皆是明白,赵镇边想要出兵。

原本北凉军兵力就只有凉王城守军四成,而今这兵力之比更是到了仅仅一成的地步,如此优势下,不给这群趾高气扬的家伙点颜色瞧瞧,世人都要耻笑赵王府胆小如鼠了!

以如今对方兵力,凉王城留两万老兵领着新募之兵守城绝对高枕无忧,赵家能出三万兵马出城,倘若直攻一方,解决已经萌生退意的千余人简直就像踩碎蚂蚁一样简单。

若是同时攻向四方,定荒侯那面或许有些麻烦,但其他三面皆可大胜,打得定荒侯手折足断,颜面尽失!

念及此,不少人目光亦是灼热不已,这可是扬名立万,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

“倘若定荒侯只是假退兵,实则引我等上钩呢?”一名谋士谨慎开口:“北凉军虽然确实撤走一万五千人,但难料是不是做个样子,走到一半便悄然返回藏于营中,斥候不可能皆顾皆明……不消有两万人,若此时定荒侯手下还有一万人,便棘手得多。”

“此言有理,定荒侯绝非等闲,我等当小心为上!”另一名参加过北凉城之战的将军开口,面带戚戚。

一时间又是唇枪舌剑,主张出城与不出城的都有,赵镇边深吸一口气,望向自己两个弟弟。

“你们觉得如何?”

“小弟以为,谨慎为上。”赵渊沉声开口,定荒侯要退就退吧,他不想多事。

“我以为……”赵英目光闪烁,望着谋士们争辩拿不出主意。

这一日,凉王城终未出兵。

“我等被那黄毛丫头耍了,错失良机!”赵镇边的怒吼在翌日响起。

就在他们犹豫是否出兵之际,北凉军竟已悄然合流将四方兵马合于城北,这下可没有软柿子捏了。

围城已解,但赵王府众人都高兴不起来,北凉军合兵无疑是心虚的证明,他们昨日本该出兵。

“依在下看,这未必不是好事。”沉闷之际,一名山羊须的谋士含笑开口:“如今定荒侯回防已成定局,城外北凉军尚有五千人,若真撤军,定会引我军追击令定荒侯难以返回北凉,因此定荒侯或许会兵行险着。”

“你是说……”赵镇边眼中耀起光芒。

“定荒侯会继续撤军,本人亲自镇守于此,直至仅剩数百方便撤退的轻骑,甚至只留她一人断后。”谋士抚须:“我们不妨顺其自然,但最后不可遂她之意。”

“在北凉军兵力最少时果断出击!”赵镇边一拍桌案满脸兴奋:“定荒侯可擒!”

统率大军的定荒侯不可阻挡,孤身一人的凌月清无所忌惮。

因此赵家最希望对上的是率领少量兵马的镇北龙骑将,此时她将顾虑麾下,无法轻易突围。

那时便是打败天下第一将的最佳时机!

“还请三位殿下等候良机,以定荒侯之傲,定会留给我等雪耻时机。”谋士再度进言,众王子颔首同意。

此后,便是等待与试探的时间。

每隔二三日,城北北凉军营皆可见兵出营,十数日后,赵王府断定时机成熟。

“这些天斥候探得北凉军足足撤出万余人,但也窥见他们悄然回营。”首位的赵镇边冷哼一声:“凌月清果然摆起了瞒天过海与空城计,各位先生推断,如今营中实际不到两千人,甚至可能不足千人。”

“刚探得北凉军又有撤军迹象,或许将是最后一次撤军。”赵镇边身旁,黑衣武者沉声提醒。

赵镇边起身,灰黑战袍猎猎。

“该出兵了,此战务必重振我赵王府声威,我兄弟三人各领一路兵马,谁能擒得定荒侯凌月清,即赵王位!”

“茗儿……”望着凤纹玉佩的赵渊缓缓抬头,起身之际眼神已是格外坚定。

“定为父王报仇!”赵英则歃血举酒,一身质朴铁甲,难掩少年英雄。

“定为先王雪耻复仇!”群臣众将亦肃然开口。

话虽如此,众人皆知生擒凌月清很难。

便是通玄强者都有从十万大军中突围的能耐,更何况踏破千年玄关的旷世将仙。

北凉城外能将其擒获,是因为人质在手凌月清不肯逃,还占了正午烈阳、己方中军等天时地利,又折了不知多少猛将骁兵才将那无甲无兵的少女拿下。

但就算无法擒获,将这位天下无双的名将杀得败退,已是足够赵家扭转颓势,重振军心,击退凌月清者也便将继位赵王。

到那时候,新任赵王会骄傲地向天下宣布——凉州终究是赵家的凉州,统辖北凉的定荒侯终究是赵王的臣妾。

纵凌月清无双于天下,赵家依旧是她的克星!

监牢之中,烛光摇曳。

陶天佑出身寒门,同许多书生一般苦读十年圣贤书,不图功名,只为上报国家光耀门楣。

却不想大玄朝早已千疮百孔,他在考场挥就佳篇踌躇满志,本以为可籍此中第牧民一方,不曾想却遭奸宦勒索。

他既无钱财更不愿与这等小人同流合污,是以名落孙山愤然离去,如此反复心灰意冷,终是借酒浇愁流浪四方。

至凉州时,他于北冰湖畔嗟然长叹,有自尽之意,恰为游猎的赵王所闻。

赵王见其熏面愁容眉宇间却有天地之广,便与之攀谈,二人一见如故,从凉州气象谈到天下大势,竟是从日上三竿聊到月落星沉,赵王见陶天佑颇有治军之才,便邀为从军司马,许以拜相前程。

自此陶天佑为赵王府效命,肝脑涂地亦无寸悔。

如今虽是入狱,陶天佑依旧囚服整洁,一人住的牢房宽敞干净,一日三餐也算可口,牢头走过也会冲他问个好,不只因他权位不低,平日声名也是颇佳,便是狱中牢头也有所听闻。

只是衣冠虽净,书生却是蓬头垢面,倒不是他心灰意冷,但既然坐了大牢总得邋遢点,不然怎算是坐了牢呢?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如此默念,陶天佑并没有闲着,而是反复思考着他为赵王所出的众多计略得失。

他为人轻狂,行事稳健,少有奇谋诡计,胜在堂堂正正。

回想起来,他为先王出的主意大多都是对的,少数错了也无伤痛痒,唯有一件事,令他难辨对错。

——兵发北凉城。

这一计是先王身死,赵王府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也不能完全算作他的计谋,赵王本人便有此意。

若不攻打北凉城将会如何?赵王或许还活着,凌月清或许也不会突破,北凉城依旧是赵王府的眼中钉却非生死大敌。

陶天佑皱眉思考,北凉城不能不打,背后有此强敌赵王府无法安心经略。但北凉城该如何取下?笼络?联姻?祸水东引?

只怕定荒侯都不吃这一套。

思虑间,陶天佑忽听见门外交谈之声。

“听说那定荒侯撤军了,各位王子调集兵马,打算将她生擒活捉!”

“听说先王捉住那位定荒侯时可是犒赏三军了,不知几位王子有没有这么大方……唉,就算犒赏三军也赏不到我们。”

听得此言,陶天佑双眼中猛地耀起精芒,他扭头望向铁窗之外,月黑风高。

文人色变,急打牢门冲狱卒大喝。

“快!你们快禀报大王子赵镇边殿下!”

“追击实万险之举,纵必要一决雌雄,也绝不可与凌月清夜战!”

“两年前,凌月清就是在月黑大雪之夜,刺鲜奴单于于十万军中啊!”

说到这里,陶天佑面惶心颤。

就连先王,也要约凌月清在正午至阳之时决战啊!

众狱卒闻声回头,皆是吓了一跳。

却见那蓬头垢面的先生并不是摇晃铁门或以手掌拍击,而是拼命般直接将拳头砸在上面以求巨响,一时竟已血肉模糊!

如此发愤,那人的话由不得他们不听,只是听说要将这等话传给王子殿下,众人相视皆是犹豫。

他陶天佑自己就是因言获罪,如今又说这种不详的话,倘真替他传话惹怒了王子,陶天佑自己身份尊贵或许还能无事,替他跑腿的帮凶可得掉了脑袋!

也不能说他们不忠于赵王府,但他们也不是愿为赵家随意献出性命的死忠,不然早成了王子们亲卫,何至在此当狱卒。

陶天佑见惯炎凉,如今一看岂不知狱卒所想,一股悲怆骤生双目通红。

“殿下,天佑当不负冰湖之誓!”

而后,他朗声大喝。

“今夜万不可出兵,速报与殿下,我陶天佑以命相保,诸君莫忧!”

说罢陶天佑挺身便撞,血脑涂墙!

“陶天佑死了?”听得亲信禀报,赵镇边神色微变。

过了这么多天,他的怒气早已散了七七八八,他也承认陶天佑当初劝谏得是,若不安守等待,岂会有今日战机?

他本打算若此战得胜,他登为赵王,便将这深谋远虑的先生释出,碍于前事加官且缓,私下却可多赐金银。

不曾想,那铁嘴铜牙的文士竟奋着一股慷慨之气撞死在狱中,只为劝自己不要出兵?

以死相谏,容不得他不多想。的确,如今天色已晚,与身怀玄阴真气的凌月清交战极为不利,但若过了这一夜,凌月清或许便已率军全身而退。

三万人,还拿不下千人?天下岂能有如此荒谬之事?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还谈何为父复仇?

最关键的是,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赵镇边回顾身后已然整装待发的三军将士,对左右沉声吩咐。

“陶先生忠肝义胆之士,厚葬之。”

说罢,他抬起头望那夜黑如墨穹高云深,此乃无月之夜。

他也并非只凭一腔血勇,他不会犯鲜奴单于的错误与凌月清正面交锋,此次出征他们兄弟三人皆着普通衣甲藏于军中,在这深深黑夜中,不曾见过他们面目的凌月清焉能冲阵斩将?

若不能直取敌首,绝世强者的威慑便大大减少了!

凌月清么……今夜,便在你擅长的夜战粉碎你的骄傲!

锵然一声,赵镇边拔剑高举,厉喝出声。

“儿郎们随我出战,擒定荒侯!”

伴着山呼之声,凉王城大军分三路杀出,浩浩荡荡地朝北凉军营寨杀去!

数里之地,须臾而至,大敌当前,北凉军营寨却毫无动静。

隐藏在军中的三名王子皆皱起眉毛,便有火箭漫天流星而落,营寨转瞬化为火海。

“她已经跑了,追!”等了片刻也不见那尊杀神从火海中杀出,大军终于伴着怒吼声杀向远方。

……

漆黑的匹练划过,火光尽熄。

几道身影伴着长枪的收割落马,宣告这近百精骑追兵全军覆没。

“走。”黑发少女淡然吩咐,略微停滞的骑兵再度疾驰如风。

区区百人即便均是精锐,对威震天下的定荒侯而言也不过小菜一碟,更何况她还率领着千名绝对精锐,杀光敌人轻而易举。

麻烦的是,这些追兵也自知绝不可能伤到定荒侯也绝难击杀北凉精骑,因此他们的进攻统统朝着坐骑而去,用一条人命换一条马腿都在所不惜。

这等死士进攻几次后,哪怕北凉军占了实力优势,胯下马匹也多少带了伤。

凌月清得承认,赵王府眼下使出了对他们而言最实用的战术。

大军想追上轻骑兵很难,但凉王城中不乏精锐轻骑,令他们不惜代价追上拖住北凉军后,大军自可追上合围令敌人无处可逃!

论行军速度,北凉精骑自也冠绝天下,这支曾随凌月清封枭阴山的亲卫更是擅长夜战的特殊兵种,经过训练的特种战马能不借火光在黑夜疾行,按理说不会比任何人慢。

无奈北凉军的目的是回到北凉城,赵王军的目的则是不惜代价追击。

后者连命都不要了,自是不怕跑废马匹的急行军,需要保存战斗能力的北凉骑兵自没法比。

“如此下去,我们定会被追上!”疾驰之间,副将对凌月清肃然开口:“届时将军无需挂虑我等,正好趁此机会直取敌首!”

“正是,敢追将军,赵家小儿自寻死路!”一众亲兵慷慨激昂,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凌月清的武力何等恐怖,尤其是在如此深夜!

他们中的许多人犹记得两年前鲜奴王庭的血战,那一夜单于喋血,枭阴山哭!

他们相信,凌月清绝对能率他们将赵王军杀得丢盔卸甲,至多不过他们战死千人而已。

凌月清忽然勒马:“停!”

众亲兵顿时警惕却不见敌情,却见凌月清调转马头对着深黑夜色凝望许久,而后从背后取下长弓,面无表情地缓缓拉开。

众亲兵皆瞪大双眼,他们都知道此弓便是传世神器星陨龙弓,自得到此弓后,将军还是第一次在战场上将其拉开。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夜视能力出众的亲兵们却见黑发少女莲臂舒展将他们合力都抬不动的长弓拉作满月,未有辉光龙吟之声,紫眸却有杀机浮现。

亲兵们既是激动也是不解。

难不成将军要如上次那样,摧枯拉朽一箭破军?

可分明听不到一点动静,凉王城的大军应该还远啊?难不成这次将军已不止是能射千丈,能更射到数十里外了?

在属下们不解目光中,凌月清却只是举弓朝天,连射三箭。

箭入乌云,隐没不见。

“难道将军在射雕射雁?”众人更是不解,凌月清刚刚那三箭连抛射都算不上,是朝正上方射去的,若不是射天上飞鸟,难道是等箭掉下来射到自己吗?

还是说,这是某种誓师仪式?

“走。”凌月清并未解释什么,只是清冷利落再度命令,将士听令,再度飞驰而去。

……

“死士曾在此处追上定荒侯?仔细搜寻线索痕迹!”领着左路大军望见一地尸体,赵渊示意属下暂缓进军,并下马打量起为赵家献出生命的死士遗体。

死状凄惨,遍体漆黑,那是被定荒侯至阴之气入体的下场,纵然她绝没有使出全力,一点力量余波就足以令寻常武者万劫不复。

为死者阖上双眼后赵渊深吸一口气,越是行军,他越觉不安,心中忐忑难停。

“殿下,停止行军会慢于其他两位殿下……”亲信附耳提醒,赵渊却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略为紧张地张望左右,这山腹谷地倒很适合瓮中捉鳖:“无妨,可有什么发现?”

一名亲信举起火把,沉声开口。

“殿下,那边树上似有刻字。”

闻言,赵渊浑身汗毛倒竖,悚然大惊。

树上刻字?刻的难道是“赵渊死于此树下”?

赵渊急忙张望四周而后松了口气,周围既无山坡也无大片树林,不可能杀出伏兵将他万箭穿心。

“去看看树上所刻何字。”心里稍定,赵渊对左右吩咐,若不知道这树上刻了什么,他怕是余生不得安宁。

一名最勇敢的年轻亲信驰至树下,举高火把凑近树皮皱眉端详片刻而返:“禀殿下,树上刻的不是字,只是些乱七八糟的划痕,划痕不深,许是孩童涂鸦。”

“孩童涂鸦?这附近有村落吗?”赵渊愕然,一名亲信对道:“往西数里便是于村。”

“原来如此,传令我军勿要袭扰村民。”赵渊松了口气,他是个纨绔,自然不知哪座山边有什么村,只要不是定荒侯的暗号就好。

“只是我为何依旧心神不宁?”赵渊皱眉,忽鬼使神差地抬起头,瞪大双眼。

“嗖——”一箭穿心,彻贯天灵。

“殿下!”伴着王子落马,惊骇欲绝的呼唤四起,与此同时,怒吼声也在荒野另一端响起。

“凌月清!!!”察觉到致命杀机的赵镇边昂首目眦尽裂,真气离体凝作金色猛虎咆哮之形。

在金光照耀的夜空中,一支羽箭平稳落下,穿过猛虎血口,穿过壮志雄心。

同一时间,年少俊美的赵英一声不吭地趴在马头,乌血满鬣。

“停止行军!”

霎时间,凄厉的嘶声响起,如波浪般层层荡过,将凉王城三路兵马死死钉在原地。

尽管在这凭借火光才能勉强认路的黑夜,乔装的王子殿下身死并不为绝大多数兵卒所知,但接近王子的亲信将领幕僚却无疑五雷轰顶,他们喝止进军警戒四周,六神无主人心惶惶。

只要隐瞒王子的死讯,军队的战力并不会受多大影响,但眼下战斗的胜负已不是这些王子心腹最关心的事。

定荒侯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尽管赵镇边复仇口号响亮,但只要对那凌月清稍有了解的人心里都会犯难,与定荒侯交战?

即便真的能赢,大战后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还是问题。

令他们投入这场战斗的,除却食君之禄的忠心外,更多的是飞黄腾达之心。

只要自家王子击退了凌月清,待他继位为王,今夜为他浴血而战的心腹就都是从龙之臣,必将鸡犬升天!

纵是身死也必有厚恤,儿孙后辈可无忧!

为此,心腹们愿不惜性命挑战那恐怖的定荒侯,但现在王子死了!

自己拥护的王子死了,继位的便必然是其他王子,即便自己奋勇死战击退凌月清,届时也可能做他人嫁衣,甚至事后还遭其他王子清算……有如此顾虑在,众将如何安心搏命?

虽然臣子理应为君死忠,主辱臣死,主死臣更当献身复仇,可而今得势的王子在半年前还与储君之位完全无缘,因赵王及其最优秀的子嗣身故方有资格竞争王位,这令追随他们的部下多为权势而来,真正忠心耿耿的唯有在更早时便跟随王子的少数部下,但他们的复仇之心焉能撼动大局?

“殿下已死,想加官进爵是没指望了,要是再把自己的部众赔进去,就算赢了这一仗,只怕我也只能回家养老了……”有将领自语,在这乱世有兵才有权,如果自己拼光了手下千人却令主公继位,到时候说不定能管上万人马,可自己跟随的王子已死,手下部众便是他仅剩的资本,死一个少一个了。

不少将领皆是这般心思,一时间大军止步,夜,静得可怕。

士兵们疑惑为何突然停止不前,是否将有敌袭,知情者思索着余生何往,更惊惧于射杀王子的定荒侯身处何方。

直至一道平静得似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同时传入三万人耳中。

“凌月清在此。”

下一刻,杀声震天!

漆黑的骑兵似潮水般自山阴而来,凉王城士卒慌忙紧握兵刃望向上级等候听令,却愕然发现自己将军已经跑得没影,或是听到了后撤、避向侧翼等命令。

后撤?

退避?

那不是乱了阵型坑害友军?

而且不是说北凉军只有一千人吗?

可眼前漫山遍野都是人!

这里究竟有多少敌人?

五千人?

八千人?

三万人?

十万人!?

士兵愕然惊惶间却发现身边袍泽火光映出的也是同样惊慌的脸,而那比夜还黑的骑兵已在眼前。

激扬出征的猛虎就这么趴卧在地,任由屠刀挥过脖颈。

猛虎哀鸣后,世间归于寂静,从云中探头的明月将皎洁银光洒向凌乱山野,天地皆清。

少女策马行于敌阵,目光平静扫过一具具尸体面色无喜无悲,月光便照在那冷淡霜颜,若明镜般映起楚楚华光,雪白耀眼,似比天上的皓月更清寒莹洁。

窥见这一幕的将士们一时竟出神于战场,良久后,有男儿长长吁气,肺腑叹言。

“君侯仙姿,云羞月见!”

……

遥远的天空露出鱼肚般白,太阳还藏在山后未曾升起,天色已亮。

当遥遥望见地平线上卷起的烟尘,城墙上的守军当即将警钟敲响,一个个瞪大眼睛紧张无比地望着朝城墙奔来的军队。

一晚上才刚过去,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是胜,还是败?

随着那支军势愈发接近,守军的表情也愈发低沉。

这数千人身仅寸甲,依稀能看出赵王军样式,但看那仓皇模样,无疑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的败军!

“我乃赵远志,令牌在此,速开城门!定荒侯就要来了!”一名还未丢弃战甲的将领一马当先朝城头大喝,他是败军中少数顾全大局之人,心道就算是败了也不能坐视全军溃逃,因此勉力收拢残兵带回城中,至少为凉王城留下部分火种。

“王子殿下何在?”城头却是紧张喝问,凌月清要来了?那开城门岂不是引狼入室?谁敢做这个决定!

“不知道,天太黑,太乱了!”

“我见到殿下往东边逃了!”

“殿下被定荒侯杀了!”

“殿下在此,快开城门!”

霎时间败军七嘴八舌乱作一团,却都争先恐后地挤在护城河畔望着那还未落下的吊桥,甚至有人直接马上跳下把衣服一脱,直接跳进了护城河里,拼了命地游向城门。

城下骚乱只看得城上守军头皮发麻,昨晚他们还看着这些袍泽威风凛凛地出城似乎对拿下北凉军势在必得,谁曾想才不到一夜时间他们竟成了这般模样?

“将军,要开城门吗?”一名将领紧张地望向如今全权统管城防的王将军,后者望着城下乱象面沉如水,片刻后方才开口。

“不可!倘若他们中混有北凉军,或定荒侯趁势攻入,我等便是害凉王城沦陷的罪人!”

“传令下去,绝不可打开城门,让城外——”

“轰!”话音未落,铁索哗音伴着重物移动之声响起,城墙上的守军瞪大眼睛,望着吊桥缓缓垂落,厚重的城门也随之开启。

刚刚下令的王将军怒目圆瞪,额头上青筋暴起狂跳:“是谁开的城门!?”

“报将军,赵宝生带亲兵私开了城门!”传令兵在此刻慌张赶来。

“还真是关心叔叔的好侄儿!”王将军不禁咬牙切齿,赵宝生乃城外赵远志之侄,虽非赵家直系却也凭家世混到了千夫长之位,防区正好就在城门边上!

“赵王府将亡于赵家自己!”王将军狠声怒骂,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阻止城门开启,更重要的是,一支黑色的骑兵已是出现在视野之中,以比日出晨光更快的速度席卷而来!

骑兵没法攻城,但城门一开,就完全不同了!

更遑提那驱策神驹驰骋最先的威严身影,分明正是那定荒侯凌月清!

“取我枪来!”王将军深吸一口气,见左右震怖不动,震声厉喝:“本将军要诛杀叛逆,护我王城!”

说罢,王将军抓起王赐银枪往城墙而去,与此同时吊桥落地,败军争先恐后涌向半开城门,一时跌倒踩踏无算,更兼城头喊杀声四起。

“将军,城门已开!”见得这一幕,随着凌月清追杀至此的北凉骑将振奋不已,他们刻意放慢速度将败军驱逐至此,正是要借此开城,而守城方显然乱了阵脚,竟然真的将城门开启!

凌月清双目微眯,却已远远窥见城头上厮杀动静,当即猛夹马腹,一骑绝尘!

“快,快点,凌月清就要来了!”此时的城门却拥堵不堪,率先通过吊桥的溃兵争先恐后地朝城内钻去,仿佛追在他们身后的绝色少女比噬人猛虎还要可怕。

一时没冲到门口的则拼命撞着城门希望这开启缓慢的大门再敞开些,昨夜的战斗已令他们产生难以磨灭的梦魇,那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似催命符般,让他们恐惧撞得城门满是浑血。

就在这时,拼命冲入城门的溃兵却感觉原本正被缓缓推开的城门竟是沉重无比,任他们使尽力气也推不动分毫,甚至……朝他们倾轧而来!

“关城门!”坚决冷酷的喝声令还未入城的溃兵面露绝望之色,接着便红了眼,更疯狂地冲向那还未闭合的门口!

“王房山,你不是人!”一声声怒骂入耳,城门开关旁的王将军却只是冷漠地踩着尸首擦拭枪头之血,望向渐渐抬起的吊桥和迫近的黑骑。

他连赵家公子都剁了,还怕一群大头兵的谩骂吗?无论如何,他王房山必须守住凉王城!

定荒侯,本将倒要看看你能如何?

凌月清也望着数百丈外缓缓升起的吊桥目露精芒,凉王城械非同小可,纵有千人争踏依旧能缓缓抬起,以这般速度来看,待她冲到护城河畔,必然只能站在护城河畔对着高悬的吊桥望洋兴叹。

但凌月清只是继续策马冲刺,似一道漆黑闪电掠过尚还昏暗的平原恍若无视吊桥升抬直至护城河前猛拉缰绳,只听一声嘶鸣如风,少女胯下黑马竟是一跃而起,似腾云驾雾的天马龙驹,凌空飞渡越城壕。

霎时间,城墙上的守军似也止住呼吸,出神地望着那御骑踏空的黑发少女。但见玄甲蚀曦神枪虹贯,墨阴遮天英眸锋寒。

那凛凛神威好似她并非携凶攻城,而本就是这座城池的主人。

若真龙入海,白虎归山。

何等神威……众皆惊叹之际,王房山却紧握枪柄目露杀光。

世间无人能敌定荒侯,却不代表无物可敌。

凌月清跃入护城河上空,已进入护城大阵的攻击范围了!

“纵你是天人之境,如此挑战玄武镇北大阵也太过狂妄!”沾满鲜血的将军忍不住厉声怒吼,却听天空中似有闷雷滚滚,凉王城积蓄多年的风水地脉之力凝于空中呈现水火霞光,若猛虎若龟蛇若泰山若神将,无尽伟力汇作巍峨轮盘般手掌以覆天蔽日之势朝闯关者悍然压下!

昔有武殿之主通玄之境,自视甚高挑衅赵王而被此阵直接镇杀,此乃阵法天地伟力,非人力可当!

此刻凌月清身处空中纵身法再高亦难躲闪,王房山料想即便凌月清实力强绝硬接大阵之力仍未重伤,也必被直接碾退登城无望!

未曾想凌月清对那威势盖天的巨掌竟是看也不看,任凭那一掌落在头顶,就连王房山见到这一幕都不由愕然而后心颤,难不成堂堂定荒侯竟会陨在此掌?

下一刻却见金光大放,竟有三头金色猛虎自玄甲少女身后浮现朝巨掌咆哮轰然,一时竟吼得巨掌悬于半空未能拍下,虚实幻变似要消散。

怎么可能!?

难道是那天命玄镜庇护她万法不侵?

王房山瞪大双眼却望见那金色猛虎直连玄甲少女腰间,那三颗血淋淋的首级越看越熟悉,不正是出城的三位殿下?

意识到这一点,双眼通红的将军不由仰天长啸,怒发冲冠。

天杀的殿下,你们死了便罢,竟然还替仇人为虎作伥!?

也从来没有人说过,拿着赵家王子的脑袋就能让大阵停止攻势啊!

守将崩溃间,无视大阵的凌月清却已跃上吊桥,挥动枪杆,若割麦般划断一条条丈粗铁链,升至半空的吊桥轰然落下,并将挤作一团的溃兵甩落了一片,似下饺子般落入护城河中。

“关城门!放千斤闸!”咬牙清醒的王房山咆哮,城门上也附有大阵守护之力,不同于遇敌而生的进攻之力,这种守护之力乃是大阵固有之基,就算赵王亲临也不可能令其作废!

实际远远重于万斤的金门轰然落下,黑影霎时掠过,金门粉碎,赵家传承千年的虎头金枪刺在城门,闭门之势骤停。

“谁敢关门?”冰冷的声音响起,纵在城上未见其人,满城兵士若见紫眸震怖惶惊,亲见溃军更跪伏在地畏敬神明。

此威岂是血肉胎,万钧之力只手擎!

“这是什么怪物……”王房山颓然坐倒在地,望着黑色的骑军鱼贯而至,心知今已无力回天。

敌骑数千人,纵其入城,以凉王城两万守军亦有一战之力,护城大阵未尝不能唤醒。可定荒侯数招之后,这座雄城便已满是溃军。

“罢罢罢,我事尽矣!”满身是血的将军大笑着拔出佩剑,挥之向颈。

……

破晓的晨曦终究逐至,为夜黑秀发镀上胜利的黄金。

少女青涩的容颜背着朝阳,阴于光辉,却若神明。

老者不敢注视那般天颜,也不敢嗅那幽香屏窒呼吸。低头跪地颤抖着递上印玺。

“当真英雄。”少女却只是望着堂上画像,金甲金盔虎头金枪,陷阵无畏血战草原。

端详片刻,凌月清终究在赵家最年长的老者晕厥前接过印玺。

“此后赵家,便迁至雁城。”

未曾在意老者千恩万谢而退,凌月清翻开印玺旁的账簿,冷眉稍抬。

不愧是赵王府,即便历经北凉城之战元气大伤又被各路诸侯打了秋风,余下的财富依旧超过北凉城百倍。

这般豪富叫人惊叹,却又实在理所当然。

再怎么说,赵家也是整个大玄朝唯二的王爵世家。

赵家先祖赵重山便是大玄开国第一大将,早年便追随太祖南征北战,立下的战功数不胜数。

曾为太祖挡下追兵一人独断万军,曾以五千孤军死守玉幽关阻挡十数万南下鲜奴狼骑三月有余,也曾第一个攻上东陵城头,更在获封亲自开拓的凉州后终生持戈驾马抗击北酋直至终末,那一杆虎头金枪饮尽八方之血,方才有而今大玄朝五百年昌盛,方才有雄踞凉州赵王府强横。

但王侯之威亦有尽时,如今赵王府已被凌月清攻克,赵家千百年财富积蓄尽归凌月清所有,赵重山昔日神兵也被凌月清夺取变作她的形状,他与之征战后半生的鲜奴族亦被凌月清捣毁王庭几近灭种,他获封的广袤凉州,也即将尽入凌月清手掌。

至此赵王一脉的荣光自历史的舞台黯淡而退,更为璀璨的将星则站在他们离开的位置,散发夺目辉光。

注视着初代赵王威严画像,凌月清轻呼一口清气,接着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凉王城已取,但她还远没有到休息的时候。

天玄十八年九月二十九日,定荒侯凌月清射赵镇边、赵渊、赵英于中军,克凉王城。

……

旌旗蔽空,锣鼓震天。

鱼鳞阵列,深沟高垒,浩荡军势列于双方,剑拔弩张盘马弯弓,大战一触即发。

对峙双方皆有数万人马,各有一将立于阵前。

西边那阵,为首者姿貌雄伟,目炬如阳,面含淡笑藏威芒,一身赤金蟒鳞铠,头顶兜鍪凤翅盔,其人豪迈如风巍然如山,正是大玄明威将军,前讨贼联盟盟主,忠国公刘信女婿李枯一。

东边那阵,为首者天庭饱满,浓眉大眼,面相怀仁有毅然,身着天青蚕丝袍,头戴束发紫金冠,其人文质而不弱,乃是关州辽郡太守,忠国公刘信嫡长子刘毅。

在他身侧,有一人横刀立马,虎目灼灼,气度雄壮非常,正是绝世高手,关州第一好汉吕元孝。

自凉州撤军后,倚着北凉城战功在军中威望极盛的李枯一与作为刘信第一继承人的刘毅便领着各自派系开始对峙,从唇枪舌战直到两军对垒,双方关系愈发紧张,这也令所有人都相信一场决定关州归属的大战即将爆发。

“李将军,父亲待你不薄啊!”刘毅目光冷峻地望着自己的妹夫,那个军略不输于他父亲却以此争夺家业的男人。

“正因如此,我当继岳丈遗志,为大玄朝再造朗朗乾坤。”李枯一则不以为疚,朗声开口,同时看了看刘毅身后那威风凛凛的大将轻笑。

吕元孝与他乃是同生共死莫逆之交,即便如此对方依旧选择了刘毅,确是忠于岳丈啊。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要争这个位置,不为别的,只为男儿壮志雄心。

类似这般对话已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刘毅不由冷哼。他性情算是温厚,却也绝无法容忍将家业拱手让于外人。

——尽管这关州名义上根本不算他刘家之业,只是大玄皇帝托付忠国公牧守而已。

两军将士则紧张地盯着彼此的领袖,生怕自家主君被对方突然发难袭击,刘毅可不善武艺,李枯一虽有些马上功夫,和那关州第一好汉吕元孝却没法比。

就在两名主帅谈笑风生两军将士却神经绷紧之际,忽有一阵轻快的马蹄声传入耳中,引人不由扭头望去,这一看,却差点骇得神经绷断。

一名身着玄甲的黑发少女斜握长枪背负大弓策马而来,云淡风轻的神态好像来这剑拔弩张的战场踏青一般。

那绝世无双的冷颜,那视之则悸的威压,那玄甲寒枪落星弓,不是定荒侯凌月清还能是谁!?

万军震动间,有弩手不由自主叩弦发矢,霎时箭如云掠,黑发少女依旧轻盈步调策马其间,任利箭唇前掠过撩起发丝霜颜无动无惊,好似只淋着一场春雨。

“这就是关州的待客之道吗?”清冷的声音响起,却霎时在一名名披坚执锐的将士头顶下起汗雨。

“是我等部下失礼了,但关州似乎未曾邀请定荒侯驾临吧?”在忠国公嫡子之前,李枯一率先开口,并眯着双眼审视地盯着少女玉颜。

讨贼联盟分崩离析后,世人都相信定荒侯凌月清将会纵横天下,而凉州正是她的起点。

但纵横之路绝不会这样快。

各路诸侯都以为凉王城会将定荒侯拦上数年,她不可能仅凭手头这些兵马就将凉王城攻克,唯有凭野战优势先将凉州其他城池陆续占领并不断招兵买马,待到赵家仅剩凉王城时形成合围之势,以十数万大军长期围困,至赵家彻底失去战意或折损大量兵马后方才功成。

却不曾想凌月清竟使了一招欲擒故纵,又以不可思议的神射之术,三箭定凉州。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夺下凉州重镇的定荒侯,竟在第二天便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关州战场!

她是刚攻下凉王城就当了甩手掌柜吗!?

“赵辰那三个儿子都是废物,竟然这样都能丢了凉王城!”震惊的李枯一心中也不由再次怒骂,尽管他也是今日早晨才收到情报却已明白赵家三子死因所在,无非被凌月清频频示弱,利欲熏心冲昏了头脑,结果脑子一热把祖传的家业全丢了!

若这三个废物是他儿子,他非得扒了这些孽子的皮不可!

“她现在来关州做什么?凉州都还没坐热就想打关州主意?还是特意来杀我的?”紧接着李枯一便肃然思考起这个问题,眼睛则一眨不眨紧盯着少女,若她继续靠近自己,说什么也要飞马而跑。

黑发少女的回答,却是那般平静而嚣张。

“观戏而已。”

闻得此言,三军肃静,随即一将挥刀,怒声震天。

“凌月清,你当真以为我关州无人吗!”

“你挡不住我。”黑发少女却只是瞥了那虎将一眼,冷淡开口。

吕元孝瞳孔骤缩,只是与那冰寒紫眸对上一眼,他便感觉阴森彻体,通玄之境的真气竟也迟滞难行。

求贤台一战后,他自觉突破颇有精进,不曾想踏足天人的少女更较昔日威盖渊狱,他们间的差距,竟是比上一战更大了!

她没有虚张声势,自己真的挡不住她!

“呵……”与少女打过多次交道的李枯一却是冷笑,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少女冰寒双眼,扬鞭身前。

“如今十万大军在此,定荒侯便不怕复北凉故事乎?”

闻言,黑发少女只是取下背上长弓横于身前。

“如此对我说话,明威将军便不怕复北凉故事?”

李枯一面不改色,却不由凛然。

尽管两人说的都是北凉故事,但含义显然不同。李枯一说的是凌月清北凉城下战败受辱,凌月清说的却是北凉城下千丈夺帅一箭破军。

作为刘信心腹,时在军中的李枯一自也经历了那已然载入史册的惨烈,当时他处在那箭飓蛟影边缘,虽面余波也全赖大将拼死护卫方才留得性命,劫后余生心有余悸,却见满眼盔残甲碎,折戟断旗坠血泥。

那是摧灭营寨威压当世的一箭,而今凌月清造化天人手握神器,倘若让她再射一箭……

以传说中星陨龙弓的威力,只怕非但他性命不保,十万大军也有可能自天地间抹去……

“玉幽关尚有狼骑袭扰,定荒侯不远千里来关州却道观戏,未免不妥吧?”刘毅却在此时开口,他面色平静地望着黑发少女,仿佛对方并非杀父仇人:“单骑前来,想必定荒侯意不在州域,有何指教,还请直言吧。”

“那本将便明言了。”少女扬首,平静目光扫过三军,忽露凌厉:“李将军与刘太守本为一家,今却欲领关州袍泽刀兵相见。本将昔与忠国公同辈相交,料想刘兄定不忍见此兄弟阋墙,故来关州,代他劝解。”

听闻此言,两方大军一时沸反盈天,李枯一与刘毅也是瞳孔微缩,脸上有怒色浮现。

你这个还没我女儿大的黄毛丫头,和我们的父丈平辈论交?

这不是占便宜还能是什么?偏偏由于他们父辈做出的某些事,他们还真不好反驳什么,越牵扯此事越显得老人家为老不尊,坏他身后之名。

这个便宜只能让人家占了……惊怒之后,李枯一讶异地看着清冷少女,吃这亏并非对方辩驳技巧多么高明,而是这一开口实在出其不意。

正常情况下,女儿家受辱后遮羞都来不及,哪有自己拿出来说事的?

尽管无人不知定荒侯凌月清乃是举世无双的奇女子,但这一刻,李枯一对此有了更深的认识。

只是,她究竟想做什么?

精通军略的李枯一只觉云里雾里,今日凌月清现身关州实在过于诡异,动机目的皆让人揣摸不清。他思忖无果,忽面露厉色。

“定荒侯想如何劝解?莫不是要代岳丈领下关州?”

闻言两军将士皆是面色一变,望向少女的目光敌意更甚,凌月清却没有理会这些目光,只是自顾自抬起长枪指向李军营门,在诸军警惕间淡然开口:“于此营门一百五十步外立下一戟,我于营门引弓射之,若射中戟上小支,则两家就此罢兵归去,休战半年,期间若有一方违背此约,我与难方共击之。”

“二位以为如何?”

听到威震天下的定荒侯面色平静说出这番话,李枯一、刘毅乃至三军将士皆瞠目结舌。

稍有学识便知凌月清引了辕门射戟之典,典是好典,可你这天下第一将说出这话便不害臊吗!?

武者目力膂力皆远胜常人,似百步穿杨这般对常人来说神乎其技的箭术,实力高强的武者弓手却可信手拈来。

那一百五十步辕门射戟乃是未曾结丹的文士做到方才流传千古,你这千丈夺帅的名将也射一百五十步不是欺负人吗!?

此时李枯一等人还不知凌月清解决赵家三子靠的是那迎天三箭,不然只怕更要瞪眼。

“定荒侯莫不是在开玩笑?”李枯一干巴一笑,又看向刘毅,怀疑这口不择言的定荒侯是不是人家找来的托。

刘毅却也只是皱眉,令李枯一更是疑惑。

难不成,凌月清是想借此机会获得干涉关州的名分?但双方交战数月,北凉城本就有复仇的名分!

“将军以为在下是在开玩笑吗?”少女却淡淡回应:“只是本将未带画戟,劳烦将军支应。”

闻言李枯一似想到什么机要顿时眉头一皱,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如此倒也可行……但君侯身负神器……”

“不必星陨龙弓,弓矢便烦太守借与。”少女扭头望向刘毅,后者却是极为不解,停战对他而言倒是更加有利,可凌月清为何要帮他?

但见李枯一都是应下,刘毅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命部下取来一副上好雕弓,李枯一则扭头嘱咐部下去取画戟,只是附耳之言似惊世骇俗,令那亲信都瞪大双眼。

片刻后,凌月清策马营门,张弓搭箭,一头雾水的两军兵士却是惊愕地望着营外某处空地,有些还不住揉着双眼。

李枯一的部下已将画戟立于此地,但他们实在看不见。而看见的,更是面面相觑。

那李枯一不知如何造出的画戟竟不过草芽大小,插在地上微风一吹便不住摇曳,令人怀疑是不是下一刻便会吹折,而那戟上小支更如针眼般细,便是定荒侯箭术通神真能射中必也将这孩童都不屑于玩的小戟撕成碎片,如何证明射中小支!

正因如此,李枯一此时的表情显然相当愉快:“定荒侯,马上射箭不便,可要下马?”

“不必。”黑发少女淡淡拒绝,随即松开弓弦,看也未看那射出的箭矢,弃弓拨马便走。

“罢兵吧。”

李枯一还没反应过来,一时愣在原地。

难不成这小妞自觉尴尬,说句逞威风的漂亮话就想逃之夭夭了?

这怎么行?难得能让这位劲敌吃瘪,非让她承认言过其实,讨回几分颜面才行!

正激动时,亲卫队长却拽住了李枯一,那幅惊骇面容令他不由得顺其视线望向画戟所在。

草芽般的柔软画戟依旧扎在原地……等等,有什么古怪!

李枯一瞪大双眼,领着一众亲卫下马慢慢走向画戟所在,而后小心翼翼地伏下身子,极力汇聚视线望向那戟边小支,而后瞳孔骤缩。

只见那小支之上,尘埃大小的“止戈”二字熠熠生辉。

李枯一骇然抬头,正与同样凑到跟前同样面色惊骇的刘毅对上了眼。

他们麾下能人甚多,却无一人此刻声异,足可证明这一箭绝非术法,真乃射艺……

满心惊异的李枯一不由望向少女却不见其人,才发现那道漆黑倩影早已鸿飞冥冥……

……

男子走在城中,望着三五成群跑过的欢笑顽童,脸上不由浮现淡淡笑意。

大战在即人人自危,就连孩童也不敢上街嬉戏。自和谈后,前街后巷方有了人间的烟火气。

百姓大多蒙昧,只道刘公的儿婿已重归于好,却不知半年后战端便会再起。

但就算知道,他们或许也会短暂庆贺,以免一直活在压抑。

李枯一忽笑着摇头,其实他们也不必担心,无论是他还是刘毅都不会伤害关州百姓。

如今心事重重的,反倒是他这掌着关州半边的大叛逆。

“凌月清啊凌月清……你究竟是何意?”

念着那女子的姓名,李枯一心神难宁。

坦白的说,停战不单是刘毅所愿,他也想在正式开战前花更多时间布置手段,要不然即便凌月清确实神乎其神地射中了画戟,他也会想尽办法破坏证据或说服刘毅不予承认。

但他还是想不出凌月清为何要他们停战。

诚然,统一的关州比起分裂的关州对她更有威胁,但在统一之前,李刘两军显然还需要战上数月数年,统一后也需要休养生息恢复元气,若凌月清志在关州,坐视他们争斗显然是更有利的。

难道是凌月清觉得直到他们中的一方取得胜利并完成休养为止,她还无法彻底整合掌控凉州,因此要拖延他们的斗争之势,待她准备齐全,关州正好两败俱伤,以便渔翁得利?

这不现实,他和刘毅都不是傻子,他们也是趁旁边凉州局势不稳才肯开战,如果凌月清厉兵秣马在旁虎视眈眈,他们定然会先放下成见一致对外。

“若我是定荒侯,定会乐得此战啊……”李枯一不由自语:“还是说,她以天命玄镜看到了什么战机?”

事到如今,也唯有这一解释了……

胡天冬月,霜凛雪飘,行路人不由裹紧棉服裘衣将脑袋瑟缩在帽里,披上银衣的大地却仍有一番生气。

黑蝉趴在犹青的枝头,惬意吮着老树汁液。

不同于夏出的同类与初来乍到的人类,在这冰塞川繁衍生息不知多少万年的它们早适应了如此寒意,行人觉得冰冷刺骨的冬日对它们而言不过是寻常气候,那些百姓觉得温暖适宜的天气,对它们来说却是酷暑难耐。

因此在这大玄最北的凉州便有了冬日蝉出异景,初来之人时望之感慨,诗人更借此吟出“莫道远方无知己,凉州冬月听蝉鸣”等等诗句,但蝉向来不在乎世人评说,自始至终都只是吮着汁液,直到一只黄雀突兀飞至猛地将其抓起,还未啄食,便在半空中落入另一道残酷黑影。

“嗖!”弓鸣弦响,黑影应声而落,年轻俊逸的青年将抓着黄雀的猛禽提起露出笑意:“是罕见的雪梦鸢,今日有口福了!”

“不错。”黑发少女开口,一如既往言简意赅:“一百三十六丈外射雪梦鸢,已胜过大多鲜奴射雕手了。”

闻言那青年却微微脸红,忙抱拳拱手。

“定荒侯三箭定凉州,凌月清单骑入关州。末将雕虫末技与将军相比有若腐草萤光,岂敢邀功!”

“我从不夸大其词。”少女面容平静:“再过几年,南将军便能拉开星陨龙弓也未可知也。”

闻言青年将领也不禁瞪大双眼,一时竟是忘了谦逊:“当真!?”

凌月清曾置星陨龙弓于军中,任将士试,若能举起此弓,万夫长下加官一级,能拉弓者,擢升统领。

其结果无一人可拉动弓弦寸许,能将其举起者也寥寥无几。

这等烈马齐驱都拉不动的神物却被凌月清日常背于身后,驱马疾驰毫无迟滞,张弓搭箭信手拈来,令人怎能不奉为神明?

身为武将,若能像将军般拉开神弓纵死亦可无怨……因此当听到将军竟评价自己有希望拉开神弓,青年自是激动不已。

但很快,青年便意识到自己何等僭越,连忙道:“将军折煞末将!星陨龙弓乃将军神器,末将岂敢有非分之想!”

“南将军想多了,你家将军哪有那么小肚鸡肠,若你能拉开这件神器,她高兴还来不及。”银铃般悦耳轻笑只令青年如沐春风,紧张的身躯顿时一阵放松,俊脸却是更红了几分:“姬仙子取笑了……”

只见冷面飒爽女将身后,正是那仙气飘飘秀发如雪的少女侧坐马背与之同乘。

两名少女一冷一仙珠联璧合,绝代风华只令人叹雪无色恨马难替,尤其当两个美人如胶如漆紧密相贴,黑发少女玄甲难掩的翘臀竟融进白发少女仙裙系裹婀娜腰线,一黑一白似阴阳鱼般你中有我曲线相契,更叫人非礼勿视大感香艳。

青年扭头不敢多看,清冷的声音却是传来:“灵曦说得不错,南将军为我臂膀,如能掌星陨龙弓,当为如虎添翼。”

寡言少语的凌月清能对青年说这么多句,足可见她对后者极为满意。

南家三郎南旭雨,此次引一万五千人攻北凉城,却实是夺下凉王城的头等功臣。

南旭雨生于凉州书香门第,少时却曾目睹狼骑劫掠边塞民困,立誓守国疆土保民无侵弃文从武投身军旅,因其一表人才果决英武,曾为赵王所识提拔三级,故年龄二十有四便领数千兵马为一城主将,称得上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但也正是投身军中,南旭雨愈发意识到凉州军力远比自己想象强盛,赵王却未曾以此护境安民而是拥兵自重,唯有北凉城玉幽关等边境守军多年血战拒敌关外,自凌月清封枭阴山更为边境杀出长久安宁……他不由吟诗自叹,宁弃城中将,愿为北凉兵。

这份郁结自赵王兵发北凉城后彻底爆发。

赵王麾下良将甚多,故未曾召他这小将从军只令他安守后方,期间南旭雨辗转难眠,忠义难全不知该向哪边。

待南旭雨扪心三问终于拿定主意,赵王却已身死,讨贼联盟来临。

凭他手头兵力前去干涉无疑杯水车薪,南旭雨便投身军营默默积蓄实力,至各路诸侯退去,他一面对笼络使者义正辞严以表对赵家忠心,一面却领着完全忠于自己的亲兵,夜赴北凉投凌月清。

促膝长谈一夜,凌月清对南旭雨极为赞赏,却未让他直接加入北凉军,而是令他表面依旧忠于赵家,配合演场大戏。

而后便是铁骑南下,南旭雨依计奔走收拢赵家溃兵作围魏救赵之势,促使赵王府逐渐失去警惕,气血上涌出城送命。

凉王城平定后,南旭雨更果断配合凌月清将那一万五千“演戏军”分割拿下,本就心向北凉的化为己用,摇摆不定的笼络招降,便是真正仇视北凉势不两立的,竟也被他三顾牢笼说服了一批。

其后征讨凉州,南旭雨自领一军,下数城,捷报频转,固因各城望风披靡之势,却也与他自身能力脱不开关系。

这番表现俨然超出凌月清预计,眼见这年轻将领不单胸怀大志更文武双全,一时竟让她比夺下凉王城时更为满意。

若非副将杨平劳苦功高且对北凉城了如指掌,她都想将北凉城及玉幽关交予南旭雨执掌了。

如今加入不久的南旭雨俨然已成了凌月清麾下最得势的一名将领,以至于凌月清一时都未打定主意——究竟是派他镇守城池,还是任他做副将亲信?

此人胆大心细,似乎皆可胜任。

是以凌月清暂时将南旭雨带在身边,在这大雪纷飞之际一同巡视这片刚刚易姓的土地。

赵家之后,此州谁堪敌手?百城千乡,自皆插上定荒侯旗。

“叔志以为,如今凉州如何?”眸子微闪,少女忽对青年开口。

突然被称呼表字的南旭雨肃然,知道将军是问安定州域之计,不由沉思方才认真开口:“末将以为凉州初定,正是改天换日内忧外患之时,各城虽皆投效,却有燕飞、元龙归而复叛,钱多等人阳奉阴违,更有盗贼四起,谋财害民,民间流言四起,道是将军无德篡夺赵王之位,故有乱象侵害州域。更有人扬言逐凌家之女去塞外牧马,迎赵家贵胄回城即位……”

南旭雨很大胆,便是冒犯之语也直言不讳,凌月清则只是平静聆听,未置可否。

“所以如此,其因有三,其一是战争之后必有遗祸,如今将军掌权,故民迁怒于将军。北凉城、凉王城几战溃军以万计数,畏惧赵家问责亦惧将军追杀,或逃于民间或投于诸侯,无处可去者聚而为寇。他们皆为我凉州儿郎,望将军再下赦令,除残害百姓恶贼之外皆怀柔以待,以此彰示我军仁义,亦能补充可靠兵源。”

南旭雨看了看凌月清脸色,见她没有发话的意思便继续开口:“其二是我军兵力依旧太少,如今不过七万有余,其中过半皆是降兵,是以掌控北凉城、凉王城周边十余城捉襟见肘,远方城池鞭长莫及。”

凌月清微微颔首,眼下虽然整个凉州都归降于她,实际还有过半疆域难以掌控。

那些死忠于赵家或试图割据的城主她自能随手斩杀,但杀了之后还得换一批足以服众的新官员上去,不然各城反会乱作一团更不受控制。

单凭武力固然能让人臣服,想让人忠心效命却是天方夜谭。现在单是管理凉王城便已牵涉了凌月清大半精力。

在而今乱世想要掌控一州之地至少需有十万大军及大批文臣武将,若想对外扩张所需兵力还远远不止。

“将军威震天下,好汉武人无不仰慕,若将军颁布求贤令亲自招募乡勇壮士,豪杰必自八方聚来……”

缥缈悦耳的声音轻轻打断了年轻将领的话语。

“南将军,凉州西方北方可皆是胡人哦?”姬灵曦俏皮地眨着眼睛,指出话语中的小小疏漏。

南旭雨一时语塞,只得道:“若关外之人愿来投效,以将军胸襟想必也会接纳……”

说到这里南旭雨有些犹豫,毕竟凌月清可是有名的杀胡将军,这些年被她亲手杀的狼骑没有十万多半也不差多少了。

“叔志说得不错,莫要打岔。”黑发少女淡淡将如仙少女悄然作怪的小手拍下,对部下予以鼓励。

她最会杀胡人不假,但草原上的部落数不胜数,其中有些不会南下劫掠,甚至与她常打的鲜奴等族乃是死敌,这些部落反会将大玄定荒侯视作英雄看待,北凉军不乏有他们的身影。

南旭雨点点头努力收心:“其三,便是诸侯们背后作祟!”

说到这,青年俊逸的脸上掠过寒意。

“将军之勇冠绝天下,各路诸侯虽自凉州撤军却始终将将军视为大敌。他们料想将军占领凉州必需数年,届时世上或许便有其他天人武者可制衡将军。却不曾想将军一月夺城定鼎凉州,更入关州似有进取之意。诸侯便播散谣言、挑拨离间,驱使盗匪祸乱凉州,只为使将军疲于奔命,困于凉州无力外拓。”

南旭雨说得信誓旦旦,因为这不单是揣测得出还有诸多证据,如今单是关在凉王城地牢的奸细便有百数,甚至他本人也曾受到离间的书信。

不得不承认,诸侯们不是千年世家底蕴深厚便是名扬天下当世豪雄,虽不似凌月清神勇善战,权谋手段却远非新近崛起的少女可比,若非凌月清多年戍边颇具威望,只怕已被百姓当成祸世妖女了。

“论权谋诡计,我军无法与诸侯相比,而今唯有兵来将挡,抓捕奸细,全力剿匪,整治贪官污吏。若有余力,则上表朝廷以求支持,请动大儒名宿为口舌相助……”

南旭雨义愤填膺却不失冷静,条理清晰娓娓道来,只令一旁随行的亲卫们都听得频频点头,尽管他们不通治理州域也觉得颇有道理。

说完之后,青年将领冲黑发少女再度抱拳,面色平静毫不骄躁:“此乃末将拙见,不知将军可还满意?”

“世人道是定荒侯三箭定凉州,今日看来,应是南叔志三言定凉州。”凌月清玉颜依旧不起波澜,淡然的话语却令当事人都不由惊然,欲要推说谦让却被少女挥手打断:“不过叔志这番见解,倒与我想得不同。”

将军这是要指明凉州战略?青年眼睛微亮,神情无比认真:“还请将军指教。”

少女伸手接过片片雪花,仰头望天,红唇轻翘。

“北国风光甚好。”

以为将军要表达雄心壮志的众人愕然,唯有仙子嫣然接过将军话尾:“我倒也是第一次在北方过冬,虽不像江南那样秀美,却独有它的壮丽雄伟呢。”

将军只是感叹这风雪美景吗?

还是环视这片属于自己的广阔领土而不由喜悦?

南旭雨一时猜不透少女心思,却隐约觉得,这感慨间藏着几分落寞。

莫非将军是思乡了?

南旭雨知道凌月清出生京畿凌家,年仅十一便离家行走天下,至今已有六年,似乎从未归家。

“玄京……”青年不禁南望,那是中原玄州,天下最富庶繁荣之地,玄家虽衰犹有余威,除却本就拱卫京城的四大家族之外,至今没有任何诸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引兵而入。

将军是思念故乡家人,还是挂念那宫城辉煌?

若将军欲要问鼎中原,他当劝谏还是协同?

“南将军不必多想。”轻柔悦耳的声音传入耳中,青年顺声而望,白发少女倚在黑发少女香肩,眨眼轻笑。

南旭雨不由安下心来。

尽管他并未得到答案,但没有人比姬灵曦更了解凌月清,而琴仙子的玉唇天籁也足以让人忘却一切烦恼。

他只需尽臣之分,尽忠报国便好。

“凉州便托付叔志了,按你所想去做。”伴着令青年一时愣神的话语,黑发少女轻描淡写抛出一物,南旭雨连忙接住,却觉此物棱角坚硬冰凉刺骨,入手后却迅速发热滚烫,定睛一看却是枚下刻大字上雕猛虎,四方端正金光辉映的大印,赫然便是凉州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赵王印玺!

南旭雨顿时大吃一惊,联想到少女方才话语一念千转,身子却已本能地跪倒在地将印玺高举:“末将惶恐,恳请将军收回成命!”

“报!”却有一骑自风雪中,同样焦急的声音一时盖过青年沉声。

那人来到黑发少女面前翻身下马,面色铁青焦急开口:“昨夜天南山周边三座村庄遭贼人屠戮殆尽,两千余尸首皆挂树上死相凄惨,三村村口均有血书,书为……”

“孟良到此一游!”

听得此言,众人皆神色剧变,惊怒相交。

“赤手妖王孟良!?”

他们自然知道这个臭名昭著的名字,孟良不知何处出身,自三十年前开始兴风作浪,其人凶残成性,武艺高强,杀过得道高僧,淫过景教圣女,国公府中曾犯案,边关军营将火犯,甚至不知何故在七日内将某个西域小国王室追杀殆尽,以此凶名震动天下,其名位列大玄朝悬赏榜首却从未有人能将其拿下,盖因他不单凶戾残忍更是实力惊人,于神魄境中已鲜有敌手,又擅轻功隐匿之术,便是某位通玄境的名门掌门出手带人追捕,终是没能将其拿下。

若说凌月清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将,那这孟良便是世人公认的天下第一贼!

“我去除此贼,或需十数日,其间凉州由南旭雨将军总领。”没等南旭雨与亲信们痛骂此贼与可能收买此人来凉州作乱的诸侯,凌月清便利落开口。

闻言,无人反对。

似这般有如妖魔的恶贼,除凌月清外北凉军根本无人能将其拿下,而且如今对方多半已经逃入天南山中。

这等身法绝世的恶贼入了深山老林便是数万大军搜捕也无济于事,由凌月清亲自追杀是唯一的办法。

南旭雨也幡然醒悟少女为何忽然授她印玺,凌月清身怀天命玄镜,时有未卜先知之能,想来是提前片刻得知了消息便直接将大事托付于他。

“灵曦你随我去,以便节省时日。”凌月清又扭头对白发少女开口。

姬灵曦闻言微睁美眸,以往凌月清都是让她帮忙坐镇后方的,这一次居然让她同去?

血手妖王虽是凶悍,与定荒侯相比却是云泥之别,正面交战凌月清一人足矣,那么想必是要她帮忙施展法术追踪了,但追踪之法非她强项,应该比不过天命玄镜神通啊?

虽感疑惑,姬灵曦还是轻轻点头:“好。”

闻言南旭雨压力更大,此前他曾暂管城池或军营,也曾在凌月清执政时在旁建议,可要管理一方州域,终究只有过纸上谈兵,而今不单将军本人要走,可代将军行事的姬仙子也一同离去,他一人如何镇得住整个凉州?

退一万步说,若他起了野心勾结赵家伺机谋反,完全有机会在凌月清无人的情况下夺走凉王城,令她而今虎视北方的大业毁于一旦啊!

“将军,末将才疏学浅人微言轻,实难掌控凉州,请将军收回成命!”见凌月清拨马就走,南旭雨连忙开口,后者却是头也不回,纵马扬蹄而去。

南旭雨咬牙,高声又道:“将军便不怕我伺机谋反,夺凉王城吗!”

“那便是我识人不明,当有此命。”

清冷的声音自风雪中传来,而又埋入风雪中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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