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你随……咳咳……”
将陈巧迎进门的林明刚欲招呼,视线扫了一眼有些杂乱的居室,才意识到,这些天白日闲散晚上修炼,一直也没空闲来熟悉熟悉仙子安排的居所,无奈之下只得尬笑着说道:“我其实也是初次来这儿,你应该比我熟悉,哪儿能坐坐哪吧。”
“这样啊。”
陈巧双手揣入袖中,视线跟着扫了一圈,便找了处椅子轻轻坐下,温婉双眸随之看向正擦拭戒指的少年,其中所蕴绵柔不言而喻。
直到现在,她仍觉得有些恍惚。
毕竟,再经过一次次大梦之后,明儿真的回来,还长得比她想的还要高大好看,这悬着二十来年的心,总算是可以安稳落下了。
“陈嬷嬷,刚好,我有一事儿想问问你,能否如实告知晚辈。”从纳戒中取出一贴前几日便以研磨好的药粉放在陈巧身前,林明起手,拉开椅子与她相望而做,嘴角轻勾起一抹关切笑意:“敢问陈嬷嬷,以凡人身份居住在麟水门多久了?看您气色,好像有些不大好?”
“你……看出来了啊。”陈巧眸子暗了暗,手指下意识蜷曲扣弄木桌,熟韵脸颊默默攀上几分愁容。
“不过啊,你能看出来倒也合理,我在这座山上,已经呆了近六十个年头了,近几年也确实是不太好,恐怕,是要大限将至啦。”
说此番话话时,陈巧面上带笑,心是疼得厉害。”你们这些仙人啊,个顶个的厉害,你们在天上飞来飞去,轻松横跨一洲又一舟,随便出手便是惊天地,泣鬼神。轻而易举,就能把生灵涂炭了许久的恶徒给消灭殆尽。”
“可妾身只是一届凡人,不会飞,也不会操纵什么灵宝,去哪儿都是靠的双脚,可能走上这一辈子啊,都走不出一个青州,直到最后死去,归于尘土,我们这短短这一辈子,想做的许多事,都做不成哩。”
“陈嬷嬷……您……”
林明眉头微皱,轻探手,将妇人微微发颤手指握入手中,已用掌心温热,融化肌肤上那份凉意。
“哎……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今天见着你啊,我高兴,来,子规,看嬷嬷给你带了什么稀罕物。”
话匣子一开,压抑多年的悲切也由着爆发,陈巧轻叹口浊气,却仍撑起一抹笑容,不断往桌子上摆放凡间买回的寻常物件。
情绪尚能有所掩饰,但在眼角闪烁着点点泪花,满含酸涩苦楚,难以隐藏。
历经二十来年的心理折磨,她原以为自己并不怕死,或者说,渴望早点接受死亡,好去照顾明儿。
现在明儿回来了,她又开始怕了,明儿还能陪自己多久,自己,又还能照顾明儿多久呢?
要是当初……自己在谨慎一些,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全给推脱了,是否,便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凡人思想终归有所局限,妇人并不知何谓因果,也不晓得何谓正道与邪道。
她只晓得,如今的局面,都是自己所致,让林明成了外人口中,喊打喊骂的邪修。
“年岁……”林明皱了皱眉,表情不由得严肃了起来:“陈嬷嬷,您是有什么心结吗?再山间有灵气温养,哪怕凡间六七十载,真正算起也得对半折才是,不应该气色如此不好。”
寿元这二字,对于修道之人而言确实轻如鸿毛,但偏是这微微一毛,落在凡人身上也重于泰山。
以至于,大多数的凡间人无论如何都想着修道成仙,为的不就是在这世间,多贪恋几日,多见见月升日落,以及……多陪陪,想陪之人。
想来,陈巧也是如此。
“陈嬷嬷,那你身体不好,为何不找仙子赐药?对于凡人而言,品阶很低的药物也可延年?”
“子规啊。”陈巧苦笑着摇了摇头,将碗碟悉心擦拭干净,起身开始为少年斟酒。
“我受宗主恩惠早以大过生父生母,如今尚未报恩,又何来脸面,前去讨厌珍贵药物?”
“嗯……”
少年眉头低垂,眸中若有所思,在思索着,究竟是要用普通药材,舒缓心结。
还是……用丹药,为其涤清岁月痕迹,后用些特殊法子与药材重塑根骨?
这些暂且不提,只是他一介凡人,自己真的有必要大费周章吗,那些正道人事都不在乎,自己上赶着算什么?
“好了好了,不谈那些烦心事了,凡人又如何,至少……我在临死前啊,还能多陪着你你们几日,至少啊……我还见着了一位,我日夜想见着的孩子了。”
陈巧笑着打断了少年思绪,主动捻起杯盏一饮而尽,轻漾波澜的温婉凤眸中,尽是少年茫然模样。
若是能这样多看一些,多识得那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哼唧,在多让他像这样陪着自己,与自己说说话,或者是……依偎在他怀中,稍微休恬一下,那该有多好。
“孩子……陈嬷嬷也有记挂在心的儿女吗?还是说……是凡间已逝去的所爱之人?”
林明回神,视线盯着前方那如春湖般装满着温柔与和蔼,正倒映自己脸颊的淡棕色双眸。
此前,他觉得,这三人对自己都有所图,才假意谄媚,但如今这将近一月相处看来,他们对自己,倒是真心,尤其是眼前这位凡人妇女。
至于为什么,他暂且放在心中,等待时机成熟。
此时那般令人怜爱,又令人沐浴在关怀中的感觉,已然使心中纠缠不定的那杆天平,逐渐开始有了几分倾斜。
“以前没有,但现在已经有哩。”
话落,再次饮下一盏,陈巧笑意更甚,两腮借着酒意总算有了一抹粉艳,令本就底子不错的温婉俏脸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妩媚多姿,星眸之中倒映着的俊朗模样,随波澜愈发光彩夺目。
薄薄艳唇浅浅弯起,一笑催人心旷神怡。
“来来来,快喝快喝,这味儿还不错的,连我这种,不善行酒之人,都觉可口。”
“巧儿,这时,我能这样喊你吧?”
“嗯……当然,这样也……显得亲近些,我倒是,喜欢你这么叫。”
陈巧说着,看向少年的眸中溢出几分别于平常的爱意,先前那未被任何人察觉的情愫,在少年离去时凋零,归来时生根的情愫,此时正借着酒劲,开始延伸出新的枝丫。
“你醉了,放那别喝了吧,这什么酒,才喝几杯就让你醉了?”见她如此姿态,少年无奈摇了摇头,跟着捻起杯盏将酒一饮而尽,那极其熟悉的顺滑口感掠过嗓子,温润舒适感立马使其发出轻声惊讶:“嗯?这是……”
视线随声往下,他这才发现,除了酒以外,桌上还放了几个热气腾腾的烧饼,以及一碟子油光发亮的辣子,一看就是由上等红椒炒至而成。
少年看着烧饼,又看了眼天子笑,久久无言,这些想要搜集起来,可不太容易,想必花费了不少心思,也是难为她了。
“这个,是你心心念念的酒,天子笑,我在凡间的时候啊,也听闻过,说是给皇上和仙人喝的。”酒过几盅,话便没了拘束,陈巧魅哼了一声,抬手摸上林明脸颊,模样很是高兴:“只是一直没个机会尝上一次,今儿个托我家子归的福,也算是喝上了一口,当了回仙人啦。”
“巧儿,你是如何知晓,我喜好这些的,莫非,咱俩还真是心有灵犀不成?”少年放下杯盏,手抓着脸上那只遇见温热的素手放在怀中,笑着打趣道。
“我哪有那般本事啊,是……你……,是……宗主,她前些日子告诉我,让我去准备的,这些东西啊,天子笑最难寻,寻了几天都被人家给提前订好了,不过好在,今日被我寻着了,幸好,幸好。”
“是……仙子吗?”林明轻轻呢喃了一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暖流。
先前只是为了插科打诨而随口一言,那理万机的仙子却能记在心里,还真是有心,且难得。
这般细致,无疑加深了他的好感,同时,也为那心中情愫,丢了一把干柴,他暗下决心,那个女人,自己一定要迎娶入门,哪怕是和师娘有所矛盾,也要排除万难。
毕竟,接受她人善意同时,也得对她人予以善意才是。
“巧儿。”林明捏起一枚烧饼,端详片刻才放入口中,慢慢品尝这份不经意的关怀,旋即柔声问道:“就为了我一个从前素未谋面的邪修,此般费时费力,值得吗?”
“邪修,那是你们这些道人的称呼。”陈巧摇了摇头,温婉笑容酥魅更甚:“在我看来啊,你只是你,充其也不过是误入歧途的孩子,自打第一眼见着你,我便欢喜得不行,想要多照顾你,想要多陪陪你。”
“我渴望求仙,为的不是什么长生,只是希望啊,在不多的时日里,多看看你,多和你说说话。”
“为何?”
“因为……你是你,你是林子归,仅此而已,换做任何人,都不行的,只有你,你方才问我值不值得……,值得,很是值得,对你……哪有什么值不值的。”
借着酒劲,陈巧把心中的话一股脑儿的对少年倾诉,其中便也包括她自己都不曾明晰的那份情感。
这感情是违背身份的爱恋,还是只单纯渴望有人相伴,妇人无从得知。
[邪修二字,在我看来不过只是别于大众的修炼方式,褒贬不一,一个人修炼何种功法,取决于适合哪种,你年纪轻轻便已达凌波境界,天赋不可谓不强。你虽惹祸事,但念头只为逃跑,同时留有后手不至与发生死伤。你虽然被抓,但至今未透露出宗门任何信息来换取偷生。所以……邪修并不能单纯,与恶字]
[因为是你,所以,无论何时,都别自怨自艾,你只需知道你很优秀,比我门下弟子任何一人都要优秀,足矣。]
似曾相识话语在脑中回荡,识海中那印象深刻的白裙身影令林明愣了愣,许久视线重新落回在妇人身上:“嗯……多谢巧儿。””
这些话,此时听着竟是如此似曾相识。
不久前,仙子也曾这样与自己这般说过,该说,不愧是仙子调教出来的侍女吗,说话都如此深入人心,也难怪,仙子为人清冷,却仍然能得到外界的一致尊重。
少年心中感慨,却不知她口中仙子的柔和话语,细致行为,只为其一人独享,少年也同样不知,他心心念念,踏遍九州也要寻得的母亲,此时正在角落中,暗中守护着他。
片刻,他轻笑了一声,同方才那样捻起杯盏一饮而尽,彼时彼刻,那满是自己的眼神,那当初初见时的熟悉感,那几日内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化为方才问题的答案。
值不值得?自己什么时候也开始考虑这些了,自己可是邪修,想做便做,哪管什么值不值得的。
少年这么想着,便直接开口问道:“陈嬷嬷,你……想延长寿元吗?或是说,试试,成仙人的感觉。”
“想啊,怎么会不想呢,我想这些可想很久了,也不要做什么仙人,只要,让我多活几年,再多看看我放不下的那些人,就行了。”
陈巧说着,话语再度染上挥之不去的阴霾,俏脸满是忧愁。
“只是啊,那些药材啊,丹药啊什么的,对我这个地位卑贱的嬷嬷来说都太过遥远了,远得,实在是不现实哩。”
“那,你相信我吗?”林明放下烧饼,转而拉起陈巧的手,语气很是认真。
“信啊,你是我的子归,你说什么,我都信的。”陈巧笑着回答,眼角细纹都跟着浅了几分。
意识清不清楚尚且存疑,但至少,这表现绝不会有半分虚假,少年嗯了一声,将最初放在陈巧面前的几贴药分散开,旋即又从纳戒中取出两枚有着明显丹纹的药,指尖将其捻成碎末后掺杂进药粉中。
待重新打包好,他才将药重新放回至妇人面前。
“这些……是能调理身子的,也能舒缓郁结,保驻延年,对凡人常见的一些杂症也有疗愈之效,只是……”
起初所调配的只是单纯舒缓郁结,如今,少年要的不单单只是这样,但因为刚刚才从草药园寻着草药,尚未进行炼制,便只能暂时先用初修炼怨气时用以凝神聚气的二品定念丹。
与另一些具有安神作用药贴先行遏制负面情绪,舒缓她那不知因何,又不知郁结多久之绪…“这是……”
虽不知身前药贴为何物,也不晓丹药品级如何,但因终日相伴仙子身边,见识自然远超常人,以她所认知,那浓郁得让她心神莫名安定下的沁脾药香绝非寻常,想来这些定是明儿用来防身保命之物。
此念起,陈巧酒劲儿登时便醒了一半,抬手把身前几贴药往回推,拧眉怪责道:“子规,你这……快快快,快收起来,财不可外露的呀,你这孩子,麟水门虽然以规矩着称,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好人的呀,你快快,收起来。”
“巧儿,这哪是什么财啊,你先听我说。”林明轻轻按着陈巧的手背,脸上除了柔和笑意外,还有着几分无奈与宠溺。
过大的身份差距注定着见识的差别,少年随手便能炼制出的东西,在她眼中看来,竟成不可外露之财,他到没因此而发笑或是嫌弃,心中反升起一抹念头。
这个凡人女子,小爷帮定了。
“是吗?”陈巧暗暗松了口气,旋即又轻皱起眉头:“那这也很贵重吧?快收进你那个戒指里,别弄丢了。”
“说贵重……也不算贵重吧?”林明挠了挠头,将按着的纤手翻了个面,主动拿起药贴放在微红掌心上:“至少对我来说,算不得贵重,这些药……嗯……”
少年思绪翻飞,极力抛开那些诘屈聱牙词汇,用最浅显易懂的话来叙述功效:“能让您身体好起来,无论是气色,睡眠,或是精气神,都能调理得比现在好,还有延年益寿之效。”
“至于心结……巧儿,过去的便都让它过去罢了,成吗?思来想去改变不了已经过去事实,虽然我不晓得你过去所经历什么,但我晓得,好好活下去,才是最好的,只要您信我,这药,绝对能帮到你。”
“我……这个东西……能,给我吗?”陈巧眸子闪过一抹异样光芒,伸手刚触碰到药,但又似想起什么,手指如触惊雷般弹开。
明儿的话,她没理由不信,只是……自己一介凡人,当真能受此恩惠?
当初害宗主与明儿骨肉分离,自己有着不可推卸之责,如今又怎能有此脸面接受?
只是……若是不受,那以现在萎靡状态,又能陪明儿多久?陪青儿多久?
“我的俸禄…报答不起的呀………”陈巧失魂落魄道,尽管她很想接受。
但自己,何以为报?
“如何受不起,你可太受得起了,反而是我占了你的便宜呢?”林明耸了耸肩膀,笑得愈发和善温婉,配上俊朗不俗容貌,很容易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此药的酬谢,你早已给了,而且还给了不少,那几日的操劳算下来,还是我这个晚辈不懂得之恩图报,给得少了,捡着个大便宜。”
这话倒是不假,按照他的行事作风,有人如此照顾自己,只凭这几贴药打发,属实是有些过分。
滴水恩,涌泉报,这师娘所教六字,在几乎无人情味可言的邪修当中,少年深刻铭记至今。
陈巧摇了摇头,低声道:“可那是我应当做的。”
林明笑答道:“那这也是我应当做的。”
“为何?”陈巧抬头诧异道。
“因为是你,因你是陈巧,我便想要如你待我那般待你,仅此而已,换做任何人,都是不行的,这是你方才告诉我的,现在,我也这么和你说,不是嘴上花花,我是真这么所想。”
深夜寂静,一道轻柔得不能在轻柔的话语,萦绕在这夜空,在这狭小屋室之中,久久难以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