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郑怀恩未曾见过,也从未想到的答案。
尽管他们这些修仙的人平时都说修行时要心无旁骛,可再寡淡的人,也或悲悯众生,或求寿同天地,或念天下太平。
空无一物?
郑怀恩看着纸上的四个字,神情从愣然到惊愕,从惊愕到不解,从不解到好奇。
没想到世间这等人。
他将飞星送回梅山上。
二人沉默良久,飞星见状便说道:
“郑兄,若无他事,我便回去了。”
“嗯。”郑怀恩正琢磨着事情,下意识应了一声。
要不要再观察观察呢?
沉思许久,他终于缓缓点头。
还是先下手为强吧!
“飞星兄……”
郑怀恩转头看去,不见飞星踪影。
他早已离开。
啧,这下又得去找了。
他之前说暂居哪个门派来着?
……
飞星回去的时候,玉霜与丹枫都还在原地等着他。
见到飞星平安归来,丹枫松了口气。
飞星刚想与找玉霜说几句话,只见他一往她那儿靠,玉霜便先一步启程了。
丹枫问道:“你到底做什么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师姐这样避着别人,不禁有些好奇。
她也没多想,下意识地认为以玉霜的性子,要是飞星真做了出格的事情,早被赶走了,何须避着他。
月挂枝头。
因为弟子们都在河边的缘故,今夜各个宗门暂居的楼阁分外冷清。
飞星在廊中望着天上的月亮。
丹枫来到他身旁,倚着阑干上问道:
“说起来,那郑怀恩与你说了些什么?”
一旁便是玉霜的屋子,房里的玉霜也竖起了耳朵。
飞星将郑怀恩给他讲述梅仙会第一试的事情说了出来。
偷窥郑怀恩与青尘、碎日对决的事情涉及阳春真人,而且也不重要,他答应过帮阳春真人保守秘密,便没提起。
“他与你兄弟相称?”
丹枫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笑了起来,似桃枝乱颤。
“他为何与你谈论这些?”
“说不定只是好心呢。”飞星嘴上说道,心里确实感觉郑怀恩别有目的。
“呵呵~”
丹枫又是捂嘴一笑,身姿在月光下轻摆,如同昙花摇曳,很是好看。
“你怎这般天真?”
桃眼含笑,落在飞星身上,她似乎是发现到了什么,朝他靠了过去,还踮起了脚来。
飞星老实立在原地,眼看着丰满的胸脯离自己越来越近。
柔香一阵勾魂去,酥胸两团吸魄来。
倒不是他心存邪念,实在是丹枫真人在这一块的先天条件过于优越了,一下子就能吸住人的眼球。
丹枫从他头上取下两片叶子。
真是个孩子。
她这般想着,目光下移,落在他的脸上。
这般俊美的脸庞无论何时打量都令人惊艳,只是他面无表情时总给人一种疏离感,好在有那双纯真洁净的眼睛将之中和了一下。
看着飞星那几乎跟自己贴上了的宽大胸膛。
她又想道,倒也算不得孩子了——
“真人?”
“啊?”
飞星的声音令她回过神来。
自己刚才怎么看痴了?丹枫立马后退了几步。
飞星见她神色微异,问道:
“真人,怎么了?”
“无事。”
丹枫摆摆手,扯开了话题。
“说起来你在河中见到了什么?”
“空空如也,我未见一物。”
“什么?”丹枫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郑兄在知晓时也是也是颇为惊讶。”
丹枫低头沉思片刻,说道:
“河中清澈见底?这倒是罕见。不过你没有记忆,如今入世尚浅,心思空明,倒也可以理解。”
“我……”
飞星刚想补充些什么。
“嗯?”
丹枫转头看向他,忽然道:
“那是——?”
飞星回头看去。
夜色之中,一道背着大剑的人影正朝这里走来。
是郑怀恩,他又来了。
楼下的长懿率先迎了上去。
未等她开口,郑怀恩便朝她摆了摆手道:
“我是来找飞星贤弟的。”
只见他身形一闪,下一刻便出现在了飞星的另一侧,开口说道:
“此处楼宇众多,真是让我好找啊。”
未等飞星回话,他又看向丹枫,说道:“我与飞星贤弟要聊些事情,仙子可否回避?”
尽管这是灵宿剑派的楼宇,但丹枫显然没能力拒绝来自渊海剑派的他,飞星朝她点了点头后,她便下楼去了。
郑怀恩挥手设下个隔音结界,沉默了一会儿后,开门见山地说道:
“飞星贤弟在河中看不见一物,足见内心之纯净,实乃难得。不如——”
他顿了顿,盯着飞星的眼睛,英朗的面容变得认真而严肃:
“贤弟可愿拜入我渊海剑派门下?”
……
当郑怀恩来到时,房内的玉霜便将自己的气息降到了极致,进入了接近假死的龟息状态。
郑怀恩知晓这附近没什么人,便随便设下了一道隔音禁制,刚好将屋内的她也囊括了进来。
此刻,屋外两人的对话,她能听得一清二楚。
加入渊海剑派!
飞星微微一惊,屋内的玉霜则比他还要惊诧。
渊海剑派,其实力虽然在败给东皇仙门潜入深海后有所下降,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它照样还是天下保五争三的门派。
现在由郑怀恩亲自抛来橄榄枝,加入后大概率会被门派重视,大力培养。
对飞星来说,可谓一步登天。
震惊之后,玉霜由衷地替飞星感到高兴。
凭借飞星的天赋和心性,她已经想象到了他那辽阔的未来。
不过她心中的这份高兴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有一个又一个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这是好事。
我应该为他高兴。
往后他会有很好的未来,也不枉我当初将他带回来教养了这些时日。
玉霜不断告诉自己。
她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在床头的白花上,眼眸渐渐凝固。
……
郑怀恩说完后,心中不禁一叹。
唉,皆是因为老家伙们赌气,带着宗门一起潜入深海不问世事,使得宗门对修仙界影响力下降的同时,也难以获取新鲜血液了。
而且他们脸皮还薄,意识到问题后也不愿改错,
于是还要他这个在宗门内说话有些分量,又不至于引起其他宗门疑心的天才来借着游历世间的名头,偷偷摸摸地寻找蒙尘遗珠。
没错,他来梅仙会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好苗子带回宗门。
要是有必要,虽然不能威逼,但他也做好了用利诱来挖别的门派的墙脚的打算。
尽管刚过来就被青尘那疯女人盯上了,还被迫跟她打了一架,把自己累得半死,但祸兮福所倚,他也因此寻到了飞星这棵苗子。
十多天就能进入观心境,对仙气的感知又那般敏感,心思还纯净。
这何止是一根好苗,简直就是根仙苗!
若能带他回去好好培养,复兴宗门的概率便又增了一分。
他尽管满心除邪魔,断不平,但渊海剑派将他教养至今,他总归是为宗门着想的。
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渊海剑派的大梁肯定渐渐落到他这个宗门天才身上。
要是不寻点有力的帮手,届时所有重担就都压在自己身上了。
此刻飞星脸上的惊讶他料想到了。
接下来或是困惑,或是狂喜,或是茫然他都意料的到,自己自会好好给他讲述清楚其中利害,不,没有害,对他来说只有数不尽的利!
然而——
在短暂的惊讶后,飞星直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摇了摇头。
这回,又轮到郑怀恩震惊了。
他急切道:
“贤弟,这可是大事,不妨好好想想?”
“承蒙郑兄错爱,在下不甚荣幸,只是心意已决,望郑兄体谅。”
郑怀恩深吸一口气,沉默片刻,轻声道:
“莫不是已有别的门派来招揽贤弟了?”
飞星摇摇头。
“那是贤弟已有了心仪的门派?”
飞星还是摇头。
“我渊海剑派虽不是世间第一,但在千百宗门中也算名列前茅,敢问贤弟为何拒绝?”
轮到飞星沉默下来。
郑怀恩见状,叹了口气。
像他这般内心空明之人,若是犹豫不决,自己能说几句,但既然决心已定,那用什么利诱也没意义。
可惜了啊……
“人各有志,既然贤弟不便透露,为兄也不强求,这便告辞了。”
他朝飞星拱了拱手,身形一闪便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太失望了,他走的时候连隔音禁制也忘了去掉。
不过人既然走了,禁制没有仙气维持,再持续一会儿,也就自动消散了。
人已走了,飞星转头便要回屋。
这时,一个声音从一旁的屋里传来。
“你为何拒绝?”
玉霜的声音不再清冷,里面有疑惑,有急切,甚至还有些许愤怒。
“你可知这是多好的机会,你可知——”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真人。”
“那你为何拒绝?”
她又问了一遍,但声音里的情绪又变了。
聪敏如她,想来应该已经意识到什么了。
声音里有犹豫,有紧张,甚至还有些许慌乱。
因为她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听到飞星的答案。
今夜无雪,月明星稀。
明亮的月光洒在山间的积雪上,反射出银闪的寒光。
飞星听出了玉霜的情绪,想了想后还是决定说出来。
因为不说出来,真人便会装作不知道。
“因为……”
他说道:
“我还是更想待在真人身边。”
……
屋里,亮着一盏灯。
灯火既不刺眼也不昏暗,亮度刚好,静静闪烁着,令人看着便觉得温暖。
飞星的声音很平静。
玉霜一直很喜欢他的声音,吐字清晰,不急不缓。
没有令人心烦的热情,没有矫揉造作的温柔,也没有拒人千里的冷漠。
略显低沉的平静声线既悦耳,又让人安心,就像很久以前母亲给她唱的摇篮曲一样。
他方才的那句话语仍然悦耳,并且比往日的任何话语都要悦耳,但却无法安定她的内心。
不止无法安定,还在她的心中掀起了阵阵波澜。
回首最近这二十日,她内心波动的次数比过去的二十年还要多。
飞星送她的白色山茶花静静地躺在她的手中,因为一直被仙气滋养的缘故,它仍然那般鲜嫩,就好像初见时那样。
她低头看着花朵,眼神几度变化……
……
屋里没有再传出玉霜的声音。
飞星没有回屋。
说完那句话后,他在廊间站了片刻,没有等到玉霜的回话,便伸手扶着阑干,轻轻一跃,背靠楼柱,横坐于阑干上。
空无一物——
郑怀恩、玉霜真人、丹枫真人都以为他没在河中看见任何东西。
其实他们都理解错了。
玄阳子画的心河很细,河岸很长,此前飞星也想远望一下,看看河水的模样,但是河岸边上的人太多了,从他的视角看去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挤在一起。
当郑怀恩带他去看河时,飞星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郑怀恩只以为他是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空无一物,并不是指河中空无一物。
是连河都没有。
飞星根本没看见玄阳子画的心河。
在他眼中,两座梅山下只有悬崖,那些弟子们站在名为河岸的悬崖边上,望着悬崖若有所思。
倘若在河中见不到任何东西,意味着内心空明纯净,无思无念。
那么——
飞星眺望着远空的寒月。
连河都见不到的我的内心,又是何种模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