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倩影归来,携着一缕轻风钻入屋中。

余下的劲风被关在屋外,呼啸过庭,漫天黄叶。

广刹仰头闭目,靠在墙边,手攥衣袖,默然良久。

许多人的心里都有门,锁着不愿面对的记忆。

她自然也有。

那门曾经存放过父母死去的惨状、师傅逝世的悲景。

但修仙者需心性通达,这样的记忆锁久了容易变成心魔。

于是随时光流逝,她鼓起勇气一次次主动将门打开,直面那些记忆,消解其中的感情。

可在近日,那门里锁进了一份截然不同的东西。

那并不蕴含悲伤、仇恨,连愤怒也没有——尽管她觉得应该有。

它的份量没有之前那些内容重,也远远达不到会变成心魔的程度,但确实令广刹不想面对。

而且,与其有关的那个人总在她面前晃悠,像个盗贼似的,时刻撬动着心门的锁头。

这真是一件难熬的事情。

比在葬剑崖底直面残意还难熬。

……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庭中忽然响起人声。

“今日天清气爽,不知飞星真人可愿随在下外出一叙?”

“实在不巧,在下今日精疲神乏……”

“哦?真人为何疲乏?在下或能——”

广刹的眼角微微一颤。

那个人回来了。

那个女生广刹也识得,是盈瑶剑派的拂云真人——她平日声线低沉,脸上也总是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还以为她跟自己有几分相似呢,原来也能吐出如此娇俏悦耳的声音啊。

灵宿剑派的门人大多未与飞星见过几面,更别说交流,倾心于他的照样有近二百人。

而如今能与他同住一屋,自然更易遐想。

拂云正好遇着飞星回来,便趁着师姐妹都不在,偷偷邀约。

只是飞星此刻心事正扰,她得到的也便只有婉拒了。

两人言语几句便结束了,在拂云失望而去后,广刹听着那脚步声从大门口来到廊上,顿时紧张起来。

他现在来自己的屋子该怎么办?

自己该怎么做?

我……

她的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目光呆滞,下意识屏息倾听着脚步的动向。

那声音没有逼近她的房间,渐向另一侧的房间远去了。

“呼——”

广刹长舒一口气,玉肩刚刚落下,柳眉却又皱起。

安心是这样的吗……

感受着心中这空落落的感觉,广刹一时难以理清自己的心绪,只感觉热血上涌,剑心欲乱,索性不再思考,将这混沌不清的情感一股脑儿地锁进了心门之中。

……

这天,飞星没有再出过房间,广刹也没有。

次日,两人依然待在各自的屋子里。

阳春分别找了两人一次。

她向广刹请教了修行之事。

飞星则再三追问,从她口中得知了那一大盒念君糕时盈瑶剑派的某位真人送来的。

途中他问她是否知晓念君糕的典故,阳春之前便送过他念君糕,此刻自然摇头装作不知。

这一日,两人也没有见面。

又过两日,岛上的念君节庆典将在夜里的烟火会中结束。

广刹这两日没有主动提起离去,阳春自然乐意。

她这两日只是发现广刹有些心不在焉,对于其与飞星之间的事情毫无觉察。

夜里,晚风清凉,人声更沸。

一处湖泊四周视野开阔,林木稀疏,岛上诸多修仙者聚集在此同观烟火。

阳春自然不会错过此乐事。

当然,她也没有忘记向广刹报告。

广刹一如既往简洁地叮嘱了几句,停顿片刻后突然又说道:

“不跟他一起去?”

阳春摇了摇头道:

“他这几日在闭关呢。”

她的眼里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遗憾。

房内昏暗一片,广刹沉默下来。

“师姐,怎么了?”

广刹摇摇头。

阳春离去,不多时,湖泊上空的天幕被点亮,烟火在陆续绽放,下有赞歌齐唱,礼乐奏鸣,一时华彩缤纷,人声与烟火声交错不断,喧闹非凡。

屋中一片昏暗,隔绝了这些绚烂璀璨的光景。

广刹闭着眼睛,全然不受这动静干扰。

忽然。

咚咚——

敲门声响起。

……

广刹的眼眸微微睁开,视线垂落在地面上,看着那射进窗内的忽明忽暗的光影,没有说话。

下一刻,飞星推门而入。

“真人不去赏烟火?”

他站在门边,没有靠近,声音平静,却更令广刹恼火。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她冷声道:“没兴趣。”

飞星迈步走入屋中。

广刹闭上眼睛,剑识却落在他身上,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房门被打开,洒入屋中的光辉越来越多,将屋内照亮了大半,只剩广刹所在的那张床铺仍处于昏暗之中。

飞星仿佛没听见般,来到桌边,抽出椅子,坐了下来,自顾自说道:

“方才凌风告诉我一处地方颇为静谧,可观烟火,真人可否陪往一赏?”

……

广刹的剑很直。

直有很多种意思,可以是笔直、正直、直接。

在这里指的是最后那个意思。

她不喜欢拐弯抹角。

都说剑如其人,广刹的为人也确实很直接,向来有话直说,哪怕很难听,或者会令人尴尬。

可凡事总有例外。

玉霜在察觉到自己的感情后会主动思考,当思考明白的时候她便会坦然接受或拒绝。

广刹则不同。

在这方面,她在做出决断的前一步首先放弃了思考。

当然,这也与两人处境不同有关。

但不论如何,她确实选择了逃避。

飞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有人逃就得有人追。

所以他来了。

偌大的宅子里如今只剩下两人。

她逃不掉了。

……

湖泊西北,一棵巨榕盘根于连绵的山崖下方。

在面朝湖泊的方向,流淌着几方浅浅的水沼,当雨季来临时,这些水沼便会交融一处。

月光倾洒在树木与水沼间那片长满了玄莹草的草地上。

玄莹草是一种颇为奇特的花草,春夏之际时,它们看起来与寻常青草无异,直到深秋时节,当余草尽黄时,它们便愈发翠绿,草尖逐渐长出泛着月色荧光的菱形四角,不知是花是芽。

水沼尽头,出现一对男女的身影。

飞星与广刹缓步踏空而来。

飞星神色平静,举止自然,广刹则低垂着脑袋,跟在他身侧后方。

“真人,到了。”

四下静谧一片,无数玄莹草迎风摇曳,宛如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幽静雅致,着实是一番美景。

广刹俯下身来,伸手拂过裙边的玄莹草。

杨柳般的身姿矗立在芳草间,雾纱般的衣裳与其在夜风中一同飘扬。

飞星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她身上后,环顾四周道:

“没想到凌风还能寻到这种地方。”

广刹轻声道:“灵辰仙鹤极通人性,想来也知晓雅俗美丑。”

飞星躺在一处斜坡,远眺着远空中绽放的烟火。

广刹站在他斜后方几米外。

嘴上说着没兴趣,心里也确实没兴趣,但她还是跟他来了。

既然无法逃避,她便打算澄清一下两人间的“误会”。

可如今她迟迟没有开口。

过了些许时候,飞星先开口了。

“前些天盈瑶剑派的一位真人托阳春真人送了盒念君糕过来,我以为是真人相送,这才行了冒犯之举,望真人恕罪。”

请罪道歉?

不,这当然不是,或者说不止是。

以为是她相送,所以行了冒犯之举——这不就是在表明他当时以为二人两情相悦吗?

至少在广刹听来就是这个意思。

那日飞星的举动含情脉脉,此刻此刻仍令她记忆犹新。

纤薄的粉唇随眼眸一同微微颤动。

不过她不是很不确定,因为飞星偶尔会迟钝。

一个在情感表达上内敛、含蓄却又偶尔会迟钝的人的意思真的很难捉摸。

这样的人除了飞星外,她还认识一个。

飞星继续说道:

“前日我便很想来寻真人。”

他专门等了两日,供她冷静、思考以及决断。

两日?

两日怎么够?

她轻哼一声,语气冷淡,略带讽刺道:

“便如此急不可耐?”

尽管此刻她看似轻巧地讽刺着,但其内心并非游刃有余。

“确实短了些。”飞星点头道,“只是过几日便回灵宿了,我怕真人从此避着我,就再难与真人独处了。”

广刹顿时侧过身去,樱唇抿起,神情异样,没料到他竟忽然如此直白。

下一刻,一抹柔软的微凉覆盖住她的手掌。

飞星不知何时起身,来到到身边,将她的手牵住了。

眼眸微凝,广刹连忙将手抽回。

她的动作并未受到什么阻碍,飞星完全放任她收回手,只是当两人的手掌即将完全分离时,他轻轻捏住了她的小指指尖。

她的动作就此停下。

飞星看着眺望着远空,平静说道:

“听说当初那仙君离开时燃放的便是这般的烟火。”

广刹没有说话,因为他正试探着搭上了她的无名指。

最终,她没有反抗。

于是再几息后,他又搭上了她的中指。

十几息后,他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微凉,她的则滚烫。

为什么自己这一次也让他牵着了?

是因为他的手掌很柔软,手感实在太好了?

如果——

只是牵一牵手的话,倒也没什么……

她这般想着,望着一道道升空的烟火,只感到心绪正渐渐沉静下来。

不可思议。

这时,飞星转头看向了她。

她察觉到了,但没有转头,一双凤目直勾勾地望着远空,右手被飞星握着,左手握成拳,正捏着腰边的布料。

飞星看了她一会儿,回过头去,松开了手。

右手重获自由,但广刹的内心并未因此轻松下来。

“这是阳春真人改良过的,滋味没那般甜。”

下一刻,飞星取出一块念君糕,递到她面前,看着她平静道:

“我学着做了一下。”

在两人已经对念君糕的含义心知肚明的当下,他再次赠予了她。

广刹微微一愣,瞪大了眼睛与他对视着。

师姐们将道侣——将他托付给我。

我怎能趁虚而入……

我怎能监守自盗……

况且我与他相识只一年时光……

他年纪说不定比述白还小。

我怎能……

怎能——!

“真人是觉得对不起玉霜真人与丹枫真人吧?”飞星问道,“那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他的声音愈发轻柔道:

“我可在真人心中留有一地?”

些许烟火的余焰倒映在他瞳中,广刹见不到那些,却也听到了绽放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她的胸口,是怒放的心花。

她想说些什么,却只感到喉咙一紧,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飞星看着她神情的变化,嘴角扬起,微微一笑,轻声道:

“抱歉,总让真人煎熬,这一次便不让真人做抉择了。”

他说着,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广刹的脸颊。

看着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庞,广刹呼吸一滞,娇躯僵直着难以动弹。

他咬下一口念君糕,含在嘴里。

下一刻,一道阴影遮住了广刹的脸颊。

烟火之下,飞星低头吻在她的唇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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