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影归来,携着一缕轻风钻入屋中。
余下的劲风被关在屋外,呼啸过庭,漫天黄叶。
广刹仰头闭目,靠在墙边,手攥衣袖,默然良久。
许多人的心里都有门,锁着不愿面对的记忆。
她自然也有。
那门曾经存放过父母死去的惨状、师傅逝世的悲景。
但修仙者需心性通达,这样的记忆锁久了容易变成心魔。
于是随时光流逝,她鼓起勇气一次次主动将门打开,直面那些记忆,消解其中的感情。
可在近日,那门里锁进了一份截然不同的东西。
那并不蕴含悲伤、仇恨,连愤怒也没有——尽管她觉得应该有。
它的份量没有之前那些内容重,也远远达不到会变成心魔的程度,但确实令广刹不想面对。
而且,与其有关的那个人总在她面前晃悠,像个盗贼似的,时刻撬动着心门的锁头。
这真是一件难熬的事情。
比在葬剑崖底直面残意还难熬。
……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庭中忽然响起人声。
“今日天清气爽,不知飞星真人可愿随在下外出一叙?”
“实在不巧,在下今日精疲神乏……”
“哦?真人为何疲乏?在下或能——”
广刹的眼角微微一颤。
那个人回来了。
那个女生广刹也识得,是盈瑶剑派的拂云真人——她平日声线低沉,脸上也总是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还以为她跟自己有几分相似呢,原来也能吐出如此娇俏悦耳的声音啊。
灵宿剑派的门人大多未与飞星见过几面,更别说交流,倾心于他的照样有近二百人。
而如今能与他同住一屋,自然更易遐想。
拂云正好遇着飞星回来,便趁着师姐妹都不在,偷偷邀约。
只是飞星此刻心事正扰,她得到的也便只有婉拒了。
两人言语几句便结束了,在拂云失望而去后,广刹听着那脚步声从大门口来到廊上,顿时紧张起来。
他现在来自己的屋子该怎么办?
自己该怎么做?
我……
她的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目光呆滞,下意识屏息倾听着脚步的动向。
那声音没有逼近她的房间,渐向另一侧的房间远去了。
“呼——”
广刹长舒一口气,玉肩刚刚落下,柳眉却又皱起。
安心是这样的吗……
感受着心中这空落落的感觉,广刹一时难以理清自己的心绪,只感觉热血上涌,剑心欲乱,索性不再思考,将这混沌不清的情感一股脑儿地锁进了心门之中。
……
这天,飞星没有再出过房间,广刹也没有。
次日,两人依然待在各自的屋子里。
阳春分别找了两人一次。
她向广刹请教了修行之事。
飞星则再三追问,从她口中得知了那一大盒念君糕时盈瑶剑派的某位真人送来的。
途中他问她是否知晓念君糕的典故,阳春之前便送过他念君糕,此刻自然摇头装作不知。
这一日,两人也没有见面。
又过两日,岛上的念君节庆典将在夜里的烟火会中结束。
广刹这两日没有主动提起离去,阳春自然乐意。
她这两日只是发现广刹有些心不在焉,对于其与飞星之间的事情毫无觉察。
夜里,晚风清凉,人声更沸。
一处湖泊四周视野开阔,林木稀疏,岛上诸多修仙者聚集在此同观烟火。
阳春自然不会错过此乐事。
当然,她也没有忘记向广刹报告。
广刹一如既往简洁地叮嘱了几句,停顿片刻后突然又说道:
“不跟他一起去?”
阳春摇了摇头道:
“他这几日在闭关呢。”
她的眼里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遗憾。
房内昏暗一片,广刹沉默下来。
“师姐,怎么了?”
广刹摇摇头。
阳春离去,不多时,湖泊上空的天幕被点亮,烟火在陆续绽放,下有赞歌齐唱,礼乐奏鸣,一时华彩缤纷,人声与烟火声交错不断,喧闹非凡。
屋中一片昏暗,隔绝了这些绚烂璀璨的光景。
广刹闭着眼睛,全然不受这动静干扰。
忽然。
咚咚——
敲门声响起。
……
广刹的眼眸微微睁开,视线垂落在地面上,看着那射进窗内的忽明忽暗的光影,没有说话。
下一刻,飞星推门而入。
“真人不去赏烟火?”
他站在门边,没有靠近,声音平静,却更令广刹恼火。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她冷声道:“没兴趣。”
飞星迈步走入屋中。
广刹闭上眼睛,剑识却落在他身上,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房门被打开,洒入屋中的光辉越来越多,将屋内照亮了大半,只剩广刹所在的那张床铺仍处于昏暗之中。
飞星仿佛没听见般,来到桌边,抽出椅子,坐了下来,自顾自说道:
“方才凌风告诉我一处地方颇为静谧,可观烟火,真人可否陪往一赏?”
……
广刹的剑很直。
直有很多种意思,可以是笔直、正直、直接。
在这里指的是最后那个意思。
她不喜欢拐弯抹角。
都说剑如其人,广刹的为人也确实很直接,向来有话直说,哪怕很难听,或者会令人尴尬。
可凡事总有例外。
玉霜在察觉到自己的感情后会主动思考,当思考明白的时候她便会坦然接受或拒绝。
广刹则不同。
在这方面,她在做出决断的前一步首先放弃了思考。
当然,这也与两人处境不同有关。
但不论如何,她确实选择了逃避。
飞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有人逃就得有人追。
所以他来了。
偌大的宅子里如今只剩下两人。
她逃不掉了。
……
湖泊西北,一棵巨榕盘根于连绵的山崖下方。
在面朝湖泊的方向,流淌着几方浅浅的水沼,当雨季来临时,这些水沼便会交融一处。
月光倾洒在树木与水沼间那片长满了玄莹草的草地上。
玄莹草是一种颇为奇特的花草,春夏之际时,它们看起来与寻常青草无异,直到深秋时节,当余草尽黄时,它们便愈发翠绿,草尖逐渐长出泛着月色荧光的菱形四角,不知是花是芽。
水沼尽头,出现一对男女的身影。
飞星与广刹缓步踏空而来。
飞星神色平静,举止自然,广刹则低垂着脑袋,跟在他身侧后方。
“真人,到了。”
四下静谧一片,无数玄莹草迎风摇曳,宛如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幽静雅致,着实是一番美景。
广刹俯下身来,伸手拂过裙边的玄莹草。
杨柳般的身姿矗立在芳草间,雾纱般的衣裳与其在夜风中一同飘扬。
飞星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她身上后,环顾四周道:
“没想到凌风还能寻到这种地方。”
广刹轻声道:“灵辰仙鹤极通人性,想来也知晓雅俗美丑。”
飞星躺在一处斜坡,远眺着远空中绽放的烟火。
广刹站在他斜后方几米外。
嘴上说着没兴趣,心里也确实没兴趣,但她还是跟他来了。
既然无法逃避,她便打算澄清一下两人间的“误会”。
可如今她迟迟没有开口。
过了些许时候,飞星先开口了。
“前些天盈瑶剑派的一位真人托阳春真人送了盒念君糕过来,我以为是真人相送,这才行了冒犯之举,望真人恕罪。”
请罪道歉?
不,这当然不是,或者说不止是。
以为是她相送,所以行了冒犯之举——这不就是在表明他当时以为二人两情相悦吗?
至少在广刹听来就是这个意思。
那日飞星的举动含情脉脉,此刻此刻仍令她记忆犹新。
纤薄的粉唇随眼眸一同微微颤动。
不过她不是很不确定,因为飞星偶尔会迟钝。
一个在情感表达上内敛、含蓄却又偶尔会迟钝的人的意思真的很难捉摸。
这样的人除了飞星外,她还认识一个。
飞星继续说道:
“前日我便很想来寻真人。”
他专门等了两日,供她冷静、思考以及决断。
两日?
两日怎么够?
她轻哼一声,语气冷淡,略带讽刺道:
“便如此急不可耐?”
尽管此刻她看似轻巧地讽刺着,但其内心并非游刃有余。
“确实短了些。”飞星点头道,“只是过几日便回灵宿了,我怕真人从此避着我,就再难与真人独处了。”
广刹顿时侧过身去,樱唇抿起,神情异样,没料到他竟忽然如此直白。
下一刻,一抹柔软的微凉覆盖住她的手掌。
飞星不知何时起身,来到到身边,将她的手牵住了。
眼眸微凝,广刹连忙将手抽回。
她的动作并未受到什么阻碍,飞星完全放任她收回手,只是当两人的手掌即将完全分离时,他轻轻捏住了她的小指指尖。
她的动作就此停下。
飞星看着眺望着远空,平静说道:
“听说当初那仙君离开时燃放的便是这般的烟火。”
广刹没有说话,因为他正试探着搭上了她的无名指。
最终,她没有反抗。
于是再几息后,他又搭上了她的中指。
十几息后,他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微凉,她的则滚烫。
为什么自己这一次也让他牵着了?
是因为他的手掌很柔软,手感实在太好了?
如果——
只是牵一牵手的话,倒也没什么……
她这般想着,望着一道道升空的烟火,只感到心绪正渐渐沉静下来。
不可思议。
这时,飞星转头看向了她。
她察觉到了,但没有转头,一双凤目直勾勾地望着远空,右手被飞星握着,左手握成拳,正捏着腰边的布料。
飞星看了她一会儿,回过头去,松开了手。
右手重获自由,但广刹的内心并未因此轻松下来。
“这是阳春真人改良过的,滋味没那般甜。”
下一刻,飞星取出一块念君糕,递到她面前,看着她平静道:
“我学着做了一下。”
在两人已经对念君糕的含义心知肚明的当下,他再次赠予了她。
广刹微微一愣,瞪大了眼睛与他对视着。
师姐们将道侣——将他托付给我。
我怎能趁虚而入……
我怎能监守自盗……
况且我与他相识只一年时光……
他年纪说不定比述白还小。
我怎能……
怎能——!
“真人是觉得对不起玉霜真人与丹枫真人吧?”飞星问道,“那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他的声音愈发轻柔道:
“我可在真人心中留有一地?”
些许烟火的余焰倒映在他瞳中,广刹见不到那些,却也听到了绽放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她的胸口,是怒放的心花。
她想说些什么,却只感到喉咙一紧,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飞星看着她神情的变化,嘴角扬起,微微一笑,轻声道:
“抱歉,总让真人煎熬,这一次便不让真人做抉择了。”
他说着,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广刹的脸颊。
看着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庞,广刹呼吸一滞,娇躯僵直着难以动弹。
他咬下一口念君糕,含在嘴里。
下一刻,一道阴影遮住了广刹的脸颊。
烟火之下,飞星低头吻在她的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