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砂浜

金光流喜欢特丽莎身上沉稳的气质,和祂的身份恰好相符。

如果把万比作烈火,特丽莎就是冬季浮冰融化前浅层缓慢穿梭的溪流。

祂会因为祂们展现出来的截然不同的特质而欣喜,又譬如卡洛给祂的感觉会在祂脑中画出一幅沙漠旅队的画来。

你们这样——让我很放松。

祂坦言,弯弯腰靠在万专留给祂的半边肩头,特丽莎看着祂不说话,随后悄悄捏一下卡洛的手,在桌下,金光流看不到。

金光流喝茶的时候,小指的指尖抵在茶杯下缘,而后用其他的手指支撑起纤细的杯柄,祂喝的慢,时间也变慢,有时候一下午就这样过去。

卡洛说祂喝茶的架势太端庄,听着不像褒奖的话,万替祂反驳,剩下的事便和两位女士无关。

祂在吵嚷的空隙中舒展眉头,看见特丽莎小口吃茶点的样子,似乎在纠结如何下嘴。

我觉得特丽莎这样很可爱。

特丽莎怔住,随后表情也变得缓和,谢谢。

在你面前我总是紧张,你表现太好了,显得有些传统。

谁教你的?

有时候光流也会有和人类很相像的举动……实在是让我好奇。

我外婆,还有其他……和你们类似,我们会定期这样聚起来。

从金光流口中听到和世俗有关的词汇太罕见,特丽莎沉思片刻,最终决定只是应答。

金光流就像个滑稽又高尚的奇迹与戏剧,充斥着难以理解的超常概念,而祂在其中又做得到泰然自若,永远无忧无虑。

或许因为特丽莎曾是人类,祂总会因为金光流身上的特质而感到些许毛骨悚然,祂连万都搞得定,想到这特丽莎又顿觉轻松,光流只是太单纯了。

现在的人类都更趋于工业化,祂指指金光流喜欢用的茶杯,他们会嫌弃这个款式太老土,有时候想想也挺好玩的。

可我很喜欢!

唔……你们就应该离远些,亲爱的,去换个地方吧。

祂装作气恼地撑起胳膊,支走身旁喋喋不休的男士,当然为了安抚“气恼”的太太,万还是颇为肉麻地吻一下祂帽子下完美的面颊。

天啊,特丽莎在心中唏嘘,这个场景真是难以置信呐。

他们不喜欢——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是勤勉的,也是值得去夸赞的,不过他们的生命太短,我还没好好看看便死了。

特丽莎想就连祂傲慢的样子都挑不出错来,好像祂生来就有资格去傲慢和蔑视一切似的,祂也的确有这个资格。

祂懵懂的性格一定把万气坏了,特丽莎猜想祂们之间发生过的小矛盾和争吵,金光流根本不会愤怒,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祂太让人捉摸不透。

特丽莎无疑是喜欢金光流的。

神界总笼罩在一层冷硬的氛围中,而在祂还只是一位年轻的人类女性的时候,甚至能有几位旧友得以交谈,她们大多止乎于礼。

没有了万无休止的叨扰和示爱,金光流放松起来,双臂支撑在座位上,身体后仰,哼着特丽莎听不懂的歌。

特丽莎也喜欢祂时刻游刃有余的架势,祂好像来自于祂捉摸不透的全新的维度,有着那个维度特有的寒冷和温暖,这居然是同时存在的,祂猜祂一定因为日复一日的生活而有些难耐的寂寞。

虽然祂当初离去时,万就像心碎的半边挂坠——就连万也在祂的影响下可爱起来,曾经的恩怨模糊到看不清。

祂抓起来祂的手,说你应该去见一下血雉,一种很特别的禽类。

当它们出没于银装素裹的冬季,抖落棕灰色或是松绿色翅翎上的碎雪,这时它们展开尾羽,胸腔也高昂地伸张,寥寥数根红色的尾尖部的细毛和同样红的胸脯,还有鼻尖高挺的蜡膜便几乎是如同瞬间爆裂的鲜血倾泻在雪地上。

那时一望无际的雪原什么都没有,只有它们灵动的身躯和几根枯骨般脆弱的向上呼救的松枝,只要站在那里就能感受到大地的广阔。

就和你的手一样?

祂在帽檐下泛青的皮肤被提起的眼角牵动着,特丽莎,现在还是夏天呢。

祂的手向前伸,穿过冰凉的金质的垂坠耳饰,直勾勾地去撩祂黑发下红色的渐层,而特丽莎刚形容的腥红色的蜡膜,不知是否也在血雉黑灰的绒毛下静静潜伏着,镶在额前,或是说禽类尖利的喙上方,特丽莎头冠上也嵌着一颗颇为红艳的。

和你说不定有些像呢!

祂幡然醒悟,虚构的鸟儿的模样,更像特丽莎伫立在白雪中的样子,黑发沉落下去,掺着红色的,因为太过苍茫,唯一的颜色更为扎眼。

马上……就到冬天了,你不是喜欢随处去哪儿看看么?到时候也去看看。你说了好多话,金光流睁大双眼,好吧,好吧。

我只是……祂松开了,和你说话很开心,这是真的。

大家间的关系比你想的还要淡漠,很少会有你这种情况,光流。

是吗?

金光流把手缩回去,我也是,很少有人像你对我一样对我,这是人类间的一种友善的证明吗?

谈到某个特定的词时,祂语气加重,更像是从胸腔中捧出来那个发音。

比那还要更深刻些,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亲爱的。

祂们间的谈话结束,金光流摇头,似乎在说抱歉,祂不习惯委婉的方式,更多情况下是难以理解。

这时候——有一种说法,问对方天气如何,是晴天呢,是吗,这种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我喜欢去遛狗。

天哪,你还有狗吗?

我从不知道!

是的,一条梗犬,很听话,有时候有点凶,我从杂志中得知……对,就是那本自然科学杂志。

从天气里延伸出的话题,现在祂们无话可讲了,金光流想看看天空,依然是神界难以遮蔽的点点星光,祂时而会分不清日夜和星宿的转换。

你养过狗吗?

祂突然开口,期待特丽莎会说出梗犬或是小型犬一般的话来,可惜什么都没有,特丽莎说在那之后就没有饲养过活物,在那之后,祂说的很轻,多得是金光流不知道的事情。

光流养过吗?

感觉很适合那种贵宾犬呢,被人类驯养出来的优雅的品种,在人类中很受欢迎,总觉得我们也应该与时俱进起来。

唔,我也没养过,很快就死了,所以很麻烦。

我也是这个原因。

特丽莎的声音低下去,低到更低的耕地和河畔淤泥中,祂广阔的能量之源。

我会很难过的,好吧,也不会太难过,不过总归是有一些。

硬要说理由的话,心是很奇怪的呀。

这句话更奇怪,不过我记住了,心是很奇怪的。在面对你的时候,会跳的很慢,很舒缓,我能感觉到。

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也差不多。

什么时候能到冬天呢,我很怀念积雪的景象,你会帮我带一些过来的吧?

祂答应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举手之劳,特丽莎浅浅笑了,祂不常笑。

后来的某天,祂在夜市见到了魔女贩卖的金器,米德奈特擅长收集人造的精工艺品,那些金饰就是代表,被人类的工匠打磨设计,几处边缘还有锤击修改的痕迹。

还要宝石吗?

不过你也不稀罕,你能得到更好的吧?

祂还是要了——一条三圈的金项链,几块碎宝石,是人造的,魔女说有时候人造的反而更稳定。

米德奈特帮祂用金丝固定住,就变成了戒指。

祂知道卡洛曾经也喜欢想方设法拿到人类的东西,送给曾经是人类的特丽莎。

祂们说那时候神界还没有完全和人间失去衔接,祂们也能在其中穿行,特丽莎回去过祂曾经的家乡吗?

那里拥有让祂怀恋的哪怕只是一只小狗吗?

现在那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祂心里想,去哪里都找不到被称为特丽莎的一部分了,祂连一个符号,一个意象都没有剩下,在雪地里奔跑的血雉也没有人会记住,一切寂然无声,又有新的生命从夹缝中钻出来狂欢,其中自然更是没有特丽莎。

我要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意思是这是适合祂的东西,并不适合我,我得到了也只是为了祂,而到哪里我都找不到祂了!

比那还要深刻些,比友善的界限模糊,比亲密的边际遥远,现在祂终于知道了,祂想告诉特丽莎祂明白祂的意思了,祂在哪呢?

亲爱的,你要去哪儿,要去哪儿啊?

祂这样唱,脑中构思一片海,现在祂是背对着轮船的围栏掩面而泣的女人。

祂回头,烈日下扭曲融化的沙滩和炽热的海滨被浪花掩埋冲刷,回归平和无力的景致。

祂知道特丽莎一定站在码头的送行处挥舞着彩带,祂不敢回头看,看太有烟火气的东西,冲破正午的艳阳划开一道银色的裂口,沙丘和搁浅的鱼尸消失在海岸线的彼端。

祂再也、 再也遇不到一个像特丽莎一般的人了,祂再也不会有拉着祂的手的机会了,仅仅是拉着,这居然是独一份的。

这是祂第一次意识到,也会是最后一次,一场烟花在祂心中擡升,绽放,燃尽绚丽的火光后无声地熄灭,所有火药都死了,特丽莎也可能只是点燃引线的一根落泪的蜡烛。

当祂的孩子问祂没有骸骨的坟冢中掩埋了谁,祂会说那是祂怀念的曾经,祂知道万也会说那是遥远的剪影中若隐若现的故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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