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顿夫人来到瑞格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定居瑞格或者恰巧在这里停驻的商人都参加了卡尔顿夫人举办的晚宴,据说是为了给来欣赏暮冬初春时期独特的“雾月”夜景的麦克斯公爵接风。
在紧张的战争筹备期间,麦克斯公爵这种放肆风月的生活遭到了许多人的不满,但他的拥趸则认为,麦克斯公爵是通过这种方式安定人心,告诉大家,艾斯潘娜王国的领导者对于这次战争已经成竹在胸。
不管其他地方的人们对麦克斯公爵发出什么样的声音,瑞格的人们都兴高采烈地仿佛要度过一个大节日,他们羡慕地看着那些接受到请柬,脸上挂着自得和兴奋表情的名流绅士。
在隶属于黎姿·卡尔顿投资商行的一家俱乐部里,午宴前的气氛十分热烈,绅士们穿着各种风格的礼服……没有谁愿意在麦克斯公爵面前表现自己跟不上马萨最流行的风尚,大家都会记得,麦克斯公爵的侍从官就因为一套红黑相间的猎狐装搭配上了一批褐色纯血马,被麦克斯公爵批驳为这种颜色搭配看上去像流浪的戈多(蒙扎特作品《流浪汉》里的主角,以邋遢的形象著名)而失去了公爵的青睐。
陆斯恩和巴尔克成为了两个珠宝商人,至少他们的名帖上这么标注着他们的身份,这也是卡尔顿夫人安排的,麦克斯公爵向来有收集名贵珠宝的喜好,当公爵特意找这两个据说刚从新月大陆找到了新奇玩物的珠宝商人,也不至于引起一些有心人的注意。
麦克斯公爵希望和菲兹捷列家族的合作在南埃尔法大陆的船坊交付第一批军舰前都处于保密状态,整个合作的过程和具体协调制造的细节,都由卡尔顿夫人在南埃尔法大陆新投资的一个船行操作负责。
陆斯恩和巴尔克都不是第一次见识艾斯潘娜王国上层社会的宴会,如果说樱兰罗帝国的宴会风格更接近哥特式的严肃华丽,艾斯潘娜王国则是巴洛克式的浮华奢侈。
这里有被社会学学者认为是社会风气堕落,人们不思进取的服饰代表束腰长衫……这种束腰长衫不利于从事劳作,它的设计初衷是为了让骑师在马赛中的姿态更加飘逸,观赛的维亚泽姆夫人同时也是一个服装设计师,她将丝带从腰间垂下直到脚腕的设计运用到她的一系列晚装礼服上,很快这种带着飘逸和优雅风情的束腰风格就在多米尼克大陆流行开来。
最让陆斯恩感到有趣的是,在樱兰罗帝国只有上议院议员们才会佩戴,也只有他们有资格,代表崇高地位的马鬃毛卷发,在这里是最普通的头饰,他们在假发上挫上茶油和香粉,茶色,白色和棕褐色混合在一起,让人感觉他们是把抹茶口味的提拉米苏戴在头顶。
当然,在艾斯潘娜上流社会的诗人口中,他们像是一群在鲜花盛开的春,忙碌着散播花香的蜜蜂,尤其是当他们集中在一个美丽的女士周围时。
穿着绷带长袜和矮跟皮鞋的侍者来回穿梭着,只需要一个眼神,他们就会来到客人的身边,奉上美味的红酒或者聆听伺候。
“感觉怎么样?”作为主角的卡尔顿夫人和麦克斯公爵还没有出现,陆斯恩像个真正的珠宝商人一样,目光停留在女士们的耳垂上,脖子上,手腕和发髻上还有男人的袖口,胸针和怀表链子上,他看到巴尔克有些无所事事,给他找了一位颇引人注意的少女,他认为这位有着清瘦身材,总是微笑的脸庞还含着羞的美丽女子是巴尔克所喜欢的哪一种。
陆斯恩来到艾斯潘娜几乎都是在游玩中度过,巴尔克却以最端正谨慎的姿态处理大大小小的事情,陆斯恩觉得他是时候找找乐子了。
巴尔克看到这位少女的身边围着一群年轻人,他们正急着向少女证明展示他们各方面的魅力,这些年轻人构成了一个小圈子,能够和少女说上话的人正在用丰富的表情配合包含幽默的语言逗她发笑,这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他们已经忙的焦头烂额了,却又不愿意在脑子里空乏的时候退出来,几个站在外围的人,一面矜持地东张西望,表示并不想和其他人同流合污,但他们眼神中总是流露出若有若无的焦虑,很显然这位少女在瑞格的年轻人社交圈子里颇有份量,如果一整个晚上没有和她说上话,那足以说明他没有资格在年轻人受欢迎。
巴尔克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什么,但是陆斯恩能够看出来他有些心动,这种场合让一些人紧张,也会让一些人放松,巴尔克知道今天晚上他的任务差不多就完成了,虽然最后的结果还未知,他也无须担心了,那是陆斯恩的工作了。
稳重的巴尔克骑士似乎觉得掺和进那个年轻人圈子有些失身份,虽然那个圈子的中心是他感觉不错的少女。
“你不妨去和那位先生说说话。”陆斯恩指着正和人碰杯的一位中年男子说道。
“他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吗?”巴尔克警惕起来。
这个中年男子显然不是小角色,他的脸庞宽大,充满着自信,捏着高脚杯的手指粗大,虽然不如那些纤细手指捏着时姿势优雅,却给人一种带着威势的力量感,他的脚步沉稳,说话不紧不慢,有一切符合大人物行事风格的特征。
“我们的目标只是麦克斯公爵,他显然不是。他是你的目标,和他说说话。”陆斯恩注意到这个中年人的目光也不时地看向那名少女。
巴尔克虽然有些疑惑,但依然走了过去,很快就和那名中年人礼貌地交谈起来,不久之后两人不知因为什么话题大笑起来,中年人拍了拍巴尔克的肩膀,然后朝那名少女招了招手。
“很抱歉,我需要离开一会。”少女好不容易找到脱身的借口,她脸上的微笑都已经僵硬了,可是还没有人发现那是苦笑,犹自有人排队在那里和她讲一些好像很有趣的故事。
“我还有个一条流浪的公狗钻进稻草堆里,三天没有出来的事情没有……”
“它从另一端钻出去了,你没有看见。”少女完全受不了了,她跑到了中年人的身边,松了一口气。
“父亲,有事吗?”少女问这位中年人。
“这位是巴尔克先生,他刚刚从新月大陆回来,那可是真正的探险家才会去游历的地方。”中年人为少女介绍巴尔克。
“你好,瓦鲁耶小姐。”这个中年人是艾斯潘娜王国一个行省的总督瓦鲁耶伯爵,和樱兰罗帝国的行省总督相比,瓦鲁耶伯爵在他的领地拥有更为绝对的权力和威望,整个晚宴中除了麦克斯公爵,就属他的地位最高。
巴尔克也是在这时候才明白陆斯恩的意图,与其挤进去和瓦鲁耶小姐说上几句她不会有半点印象的话,不如让她的父亲来介绍自己,更能给瓦鲁耶小姐留下深刻的印象……巴尔克不得不感叹,幸亏陆斯恩先生没有对瓦鲁耶小姐感兴趣,否则以他的手段,断然轮不到巴尔克。
“新月大陆!”养尊处优的少女十分兴奋,一扫刚才那种微羞的笑容和矜持,握着拳头,“巴尔克先生,你遇到过沙盗吗?”
巴尔克点了点头,神情严肃地道:“我们在离开加尔第达,穿越第一片沙漠时,就遇上了一个百余人规模的沙盗部落,那一次我们的雇佣兵死了二十余个。”
“啊……我以为他们只抢劫财物,然后分散给穷人,他们还杀人?”瓦鲁耶小姐惊呆了,难以置信地道。
“瓦鲁耶小姐,劫富济贫的盗匪,只存在于幻想之中,任何劫掠的行为,无论它最终的目的是善是恶,它都是犯罪。我们捐赠了许多国家的共济会与孤儿院,并且积极地为这次战争中无辜的任务准备慈善基金,如果那些劫富济贫的盗匪,抢劫了我们,让我们无法做这些事情,即使他是拿去分散给穷人,你说他们是为善还是为恶?”巴尔克趁机在瓦鲁耶伯爵面前展示财力,并且这一番成熟男人式的说教足以让瓦鲁耶小姐把他和那些纠集于有趣的故事的蠢笨年轻人区分开来。
瓦鲁耶小姐有些为难,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瓦鲁耶伯爵却十分满意,自己的女儿如果整天被那些除了炫耀家世和纯种马的家伙围住,将来可不会有什么成就。
“新月大陆,是一个财富和危险共存的地方。”巴尔克悠然神往的感叹中带着一丝沧桑,虽然他自觉无法在对女性的吸引力上和陆斯恩先生媲美,但从小接受一个伯爵家族教育的骑士,怎么会不知道小女孩最喜欢的什么样的男人?
“真是太可怕了……”瓦鲁耶小姐的脸色苍白,她有些担忧地看着巴尔克“那你们为什么不走海航线呢?”
“海航线更加危险,我的孩子。”瓦鲁耶伯爵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让巴尔克先生和你说说。”
“如你所愿,尊贵的伯爵。”巴尔克没有对瓦鲁耶小姐表示过多的殷勤,反而是一副更加在意瓦鲁耶伯爵的姿态,他可不想让这位伯爵过早察觉他的意图。
“如果走海路,我们要承担更多的成本与危险,远航的水手比雇佣兵的价格更高。最关键的是,海航线上的海盗比沙盗更加残忍可怕,碰到沙盗,即使战斗失败,我们还可以舍弃货物,凭借马力逃脱,可是在海上,海盗们的快艇速度比我们的货船要快许多,一旦他们追上登船,我们要么战死,要么跳海,葬身鱼腹……”巴尔克叹了一口气,“其实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难道还有更可怕的什么东西?”瓦鲁耶小姐完全被吸引住了,她什么时候听过这么精彩而让人心跳的故事。
“可以把巨轮拍成两截的海浪,能够掀翻船底的飓风,和小岛一样庞大的海兽……我们必须区分小岛和海兽,以免被它们呼吸时吞进鼻腔,口腔中。”巴尔克笑了笑,在听到瓦鲁耶小姐好听的笑声后,肃容道:“研究好航线,在适当的季节出航都可以避免这些问题的出现,可是在航海时因为食物的单调,恶劣的起居条件,长时间的光照日晒,都会让人犯上各种各样的疾病,我们有时候整整一个月都看不到陆地,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小小的伤寒感冒,都可以让比牛还健壮的水手死去。当然,像你这样美丽的小姐还会遭受更多的苦难,你的皮肤会变得像我一样粗糙,手掌上生出茧子,身上沾满了海腥味……只是,能够活下来,这些事情就没有人会在乎了。”
巴尔克摊开他的手掌,常年握剑生出的茧子不仔细观看,和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掌舵拉帆生出的茧子并没有区别,至少瓦鲁耶小姐完全看不出来。
就连瓦鲁耶伯爵也被巴尔克的故事吸引了,他饶有兴趣地招呼他的几个朋友聚集在巴尔克身边。
出身菲兹捷列家族的巴尔克,自然不缺乏航海知识,关于海运和海盗们的故事更是随手道来,他很快就发现瓦鲁耶小姐看着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少女式的,带着仰慕的崇敬。
午宴前的聚会在卡尔顿夫人和麦克斯公爵出席前,就因为巴尔克的故事达到了一个小高潮,当午宴的主角出现时,人们的注意力才转移,这时候巴尔克已经和瓦鲁耶小姐约好了在另外一个时间,单独和她说这些刺激而危险的故事。
瓦鲁耶伯爵和大多数闻风而来的客人不同,他和麦克斯公爵的关系很好,麦克斯公爵虽然在马萨要风得风,但也不会怠慢了地方政要,尤其是像瓦鲁耶伯爵这样掌握着艾斯潘娜王国一个富裕行省军政大权的总督。
瓦鲁耶伯爵知道麦克斯公爵对稀罕珠宝的爱好,居然十分热情地向麦克斯公爵介绍了巴尔克,这倒让卡尔顿夫人原本安排的接触更加自然了。
得益于瓦鲁耶伯爵的推荐,在午宴就座时,巴尔克的座位十分靠近瓦鲁耶伯爵,当然也靠近了麦克斯公爵,陆斯恩则和份量相对较轻的一些年轻显贵坐在一起。
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银光闪闪的餐具,珐琅和鎏金的烛台燃烧着白天并不需要的烟火,卡尔顿夫人和麦克斯公爵分坐两端,他们似乎彼此都难以看清楚对方的脸。
从大厅的两个孔门中走来一连串的侍者,他们端着银盘走到宾客们的身边,在陆斯恩感觉上菜如此突兀时,那些早已经听闻过麦克斯公爵习惯的客人们已经从银盘中取下来一张纸。
“这是安丽雅……我们艾斯潘娜最著名的女诗人为公爵殿下作的一首诗,大家都知道她是公爵殿下的仰慕者,可惜我们的公爵对她并不感兴趣。”凯奇子爵站起来,他讨好似地看了一眼卡尔顿夫人,在得到卡尔顿夫人一个赞赏的微笑后,精神振奋地道:“她的诗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不得不说她的这首诗让人十分欣赏,请大家听我朗诵。”
“你是一颗孤独的星,把光明披散在冬夜浪涛中脆弱的小船。
你是那坚固的避难海港,屹立在盲目挣扎的人群之上,
在可敬的人生中,你构筑了献与自由,献与真理的歌唱!”
陆斯恩记得这首诗分明是雪莱浮《给华兹华斯》的节选,虽然有些改变,但怎么就成了女诗人安丽雅的作品?
一个全国著名的女诗人,就算并没有太多才华,也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地剽窃雪莱浮的作品,多半是这位仰慕麦克斯公爵的女诗人用这首诗来表达她对麦克斯公爵的敬意,却被这位虽然识得几个字,但绝对不堪风月诗文的凯奇子爵当成了她的作品。
麦克斯公爵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然后轻轻地鼓掌,也没有人去揭穿凯奇的错误,看着他自得地坐下,热烈的掌声纷纷掩盖了那几点忍无可忍地泄露出的低笑。
另一位先生又做了一番演讲,是关于麦克斯公爵生平几件得意政绩的,他没有犯什么错误,而且经过细心的准备,麦克斯公爵满意地点了点头,其他人的掌声也真诚了许多。
在麦克斯公爵的手指微微碰了碰餐具时,时刻注意着他每一个动作的客人们都像被掐住嗓子一样停止了说话,卡尔顿夫人的管家打开房门,端着菜肴的侍者踏着宫廷舞曲将珍贵的美食送了上来。
陆斯恩觉得,这大概是整个午宴唯一的亮点了,卡尔顿夫人准备的食材和麦克斯公爵的厨子,制作了规格媲美艾斯潘娜宫廷的美食,尤其是第二道菜纪德龙鲟鱼拼盘,取自鲟鱼肚子里乌黑色泽的鱼卵,被鲟鱼含在嘴里,犹如献给食客的珍珠,让陆斯恩想起,如果把一个孕妇做成菜,她的嘴里叼着的是从她肚子里取出的婴儿……人类真是一种善于将自己提高到一种冷漠如神的地位的奇特生物,他们可以完全漠视其他生命的一切。
这是残忍的艺术?
陆斯恩笑了起来,人类才是真正的恶魔啊,他们能够将这样的恶行当成艺术,如此冠冕堂皇,以一种等待赞美和欣赏的姿态,呈现在餐桌上……最重要的是,他们心中完全没有罪恶感。
陆斯恩把他的想法告诉了身旁正闭着眼睛品尝,露出甘之如饴笑容的一位绅士,后者惊骇地望着陆斯恩,然后恶心地把嘴里和胃里的食物都吐了出来。
人类,真是奇特啊,陆斯恩轻声地感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