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这天,如意独自在庭院里整理杂草,不知道这新生的杂草还是不是去年的相识。

去年也是这个季节的那个晚上,皇上带走了武媚娘,她还躲在这里肝肠寸断呢,现在想想却也好像没那么痛了。

唯一不变的是这里淡淡的驱蚊草香,像是在提醒着她一段隐隐作痛的回忆。

忽然,一双冰凉的手复上了她的眼睛。

“谁?”如意要回头看,那手却箍得好紧,是小怜吗?可小怜才不会做这样的事,小怜对自己有着一种近乎崇拜的距离,她不敢这样放肆。

武媚娘,当然是武媚娘!如意不知道自己是激动,抑或是义愤,总之她的心怦怦直跳,“武媚娘,你怎么就不肯放过我?”

媚娘咯咯地笑:“好,我放过你。”慢慢把手抽开。

如意也不回头,起身就往前走。

媚娘却还是笑:“如意,你回头看看我么,难道还怕了我不成?”

“我怕你什么……”如意一转头,立刻怔住了。

媚娘穿着她那条石榴裙,披着那件披肩,一件首饰也没有,就这样素颜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是她熟悉的那个媚娘,她无数次的想象过媚娘穿上她买的衣服的模样,可是媚娘似乎不喜欢这些廉价的衣服,没有想到,她真的穿上了,穿上并且站在了她的面前。

如意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愣了好一会儿,才揶揄道“这么热的天,你还穿个披肩,又不是过年,像个红包似的……”分明是打趣媚娘,怎么说着说着,自己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嘴里咸咸的,原来是泪水。

媚娘适时地把她拉进怀里:“我就是你的大红包。”

如意终于忍不住滂沱的泪水,她不知道哭了有多久,她只知道,只有在媚娘的怀里,她才能哭得这样畅快,无所顾忌,不需要隐忍,哭到终于不需要再哭,才哑哑地问:“你这个傻瓜,怎么今天有空来了?”

媚娘笑道:“我是专门来陪你的。”

“陛下同意么?”

“嘘,”媚娘把食指放在唇边,“别提他,别提其他人的名字,这里只有你和我。还记得我进宫前,你跟我说的话吗?我一直都记得,你说想到一个地方,隐姓埋名,过平平淡淡的生活,养一群小鸭子,种一院子的花,我们就坐在葡萄架下,摇着扇子乘凉,偷听牛郎和织女的对话……你记得么?”

如意傻傻的点头,自己以为她压根没听进去,真没想到她其实一直记着。

“跟我来!”媚娘拉着如意从后山门出来,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上车咯!”媚娘把如意拉上车。

“可是没有车夫呢。”如意问。

“要车夫做什么?”媚娘扬起马鞭,“我就是你的车夫,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真是太神奇了,马车在媚娘的一路驾驶下,竟也走得稳稳当当。

“这边,那边。”如意随手乱指,一路笑啊笑啊,从不曾这么痛快。

“我也要来赶马车。”如意看媚娘赶得有趣,也要夺过鞭子来。

“你又不会的。”媚娘不给。

“我不管,我偏要。”如意似乎这辈子也没有这样撒娇过。

“好了,给你给你。”媚娘无可奈何,如意趾高气扬,神气地把那马鞭在空中甩了个鞭花,却轻轻地落在马身上。

“你这样不行的,你看马都不走的。”媚娘指正。

“这鞭子抽在它身上该多疼啊。”如意反驳,“抽你一个试试看。”鞭尾扫落了媚娘的大红披风,落在她的肩头,痒痒的。

媚娘抓着鞭尾,轻轻一带,把鞭子拉回怀里,藏在身后,如意又伸手来抢,两人停马嬉戏了好一会儿,终于累得精疲力竭,再往车外一看,已经落日余辉了。

“天黑了,我们赶紧就近找个住处吧。”

两人下了车四下一寻,不远处正有一个小村庄,零零散散住了十几户人家。

村头一户人家门前有个葡萄架,媚娘用手一指:“咱们就投宿这里好啦。”

那户人家只住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从水缸里捧出个西瓜来,切开给二人,二人在葡萄架下就着田间的虫鸣用西瓜果腹,望着满天繁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个梦格外香甜,当村头的大公鸡喔喔地叫起来的时候,如意还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真的。

可怀里媚娘的体温是如此真切,露水还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如果是梦,那就永远也不要醒吧,如意这么想着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如意忽然觉得鼻尖痒痒的,睁眼一看原来是媚娘拉了葡萄藤在逗她呢,“这个小懒虫,日上三竿了也不起来。”

“我可是早醒了。”如意反驳,还有后半句她没有说,她只是舍不得把眼睛睁开。

“走,到河边看你的小鸭子去,还有你的花。”

静静地坐在河边,夏日的午后,河面慵懒的泛起涟漪,谁也不想多说什么,只在此刻相互依偎,似乎已成永恒。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原来真的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有她和她。

原来也可以没有床第之欢,只有这青青河边的相依相伴。

“这样的日子,能有多久?”如意低声发问。

“你想要多久?”媚娘反问。

“我想要永远,可是……”

“我今天要回宫了,只和宫里告了三天的假。”

“哦……”原来到底是一场梦,不过这短短三天,也足够如意回忆一生了。

“如意,你知道么?”媚娘握住她的手,“我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我们可以有更多更多这样的三天,只有我当上皇后,我才不需要提防这个小心那个,我可以自己作主,那时候,我们可以走得更远,莫说三天,就是三十天,三个月,我都陪你去,好么?”

如意只有使劲的点头。

媚娘回宫之后,常常命人接感业寺尼姑进宫诵经为腹中孩子祈福。

李治见媚娘潜心修佛,各宫嫔妃相安无事,心中颇感太平。

而媚娘也有如意常常相伴,在这深宫中不觉孤单,只偶尔一次路遇萧淑妃,萧淑妃还关心说:“不知道阿武的侄儿抱得美人归不曾?”媚娘笑而不答。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十月间,忽然有份军情来报,李治拿着这份奏章,与其说是慌张,不如说是好笑,召来媚娘同看:“睦州女子陈硕真举兵反,自称文佳皇帝,攻陷睦州属县。”

媚娘看到有个女子自称皇帝,心里还很是吓了一跳,当年高阳对她说的,“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预言,想来也许正应验在这儿,这陈硕真是个女人,又举兵造反,应了一个“武”字,这下也算是和自己撇清关系了,只是只攻陷了睦州属县套在“代有天下”四字上又有些牵强……

正恍惚间,李治道:“朕闻睦州时兴火袄教,不知道这女子中的什么邪。朕已命婺州刺史崔义玄、扬州都督府长史房仁裕各率众讨之。”

媚娘也暗暗留心此事进展,总要让那“代有天下”四字坐实了,自己从此才可摆脱那个预言的诅咒,可惜不过月余,就传来平叛的消息,陈硕真已经给拿下送进京师等待处决了。

李治批了斩立决后,叹道:“朕本来不想杀一个女人,可这个女子不简单啊,朕有好几个官员都陪她掉了脑袋,她岂能不死?”

媚娘大胆进言道:“媚娘想在她死前见她一面。”

李治不解,媚娘撒娇道:“自古从没见过一个女皇帝的,陛下就让媚娘瞧瞧嘛。”其实媚娘的心里打着一个鬼主意,要问明陈硕真和“代有天下”四字的关系,以彻底洗清自己心头的阴影。

李治大笑应允。

陈硕真被安排住进了一间宽敞干净的囚室——原来专门关押皇亲国戚高官显贵的地方。

媚娘想这大概是因为皇帝的宠妃要见陈硕真,再加之人已抓住了已判死罪不可能翻案,所以陈硕真在天牢中倒不曾受苦。

媚娘着众人退下,独自走进囚室,又将厚厚的牢门关上,却只见里面的床上坐着一个女子,背朝自己,长发没有盘起,任由它披至腰间,一身白色囚服,这便是陈硕真了。

听见媚娘的脚步声,陈硕真轻轻道:“你是皇上的宠妃,武媚娘么?”

那女子的声音平静地不像一个即将赴死的囚徒,在那平静里还透着一股慑人心魄的妖媚,连媚娘听了都有些微微颤抖,陈硕真说着,转过身来,媚娘才发现她的容颜比她的声音更加不能抵挡。

媚娘原以为敢于率众造反的女子定是身形健硕的悍妇,却不料眼前的陈硕真眉目如画,柔媚地像一缕青烟可以沁入你的五脏六肺,叫人每个毛孔都舒服,却又寻她不着。

她明媚地可以让这斗室都化作仙境,令所有进入的人不能自持。

媚娘终于明白给陈硕真选一个这样四壁封闭的囚室的原因,哪一个男人看到这屋里流出的一丝春光可以抵抗?

媚娘也终于明白李治说“朕有好几个官员都陪她掉了脑袋”的隐意,原来那些个都作了石榴裙下的风流鬼。

陈硕真莞尔一笑:“你坐呀。”

媚娘竟似受了催眠,呆呆地在床沿坐下,好一会儿才道:“你真是个妖精。”

陈硕真吃吃地笑起来:“武娘娘真会说笑,我看娘娘的品貌,才是妖精里一等一的人才呢。”

媚娘定了定神,道:“他们怎么拿住你的?谁能与你对面交锋,谁能忍心把枷锁加诸你身?”

陈硕真幽幽地说:“娘娘不知道姜子牙怎么杀的苏妲己吗?”

周武王讨伐商纣平定天下后,抓住了妲己,本要砍了她的头示众,可是行刑的刽子手被苏妲己的美貌所惑,竟每每不能下手,最后姜太公只好自己动手,拿白布遮住了妲己的脸,这才顺利地杀了她。

“是谁蒙住了你的脸呢?”媚娘笑道。

“姜太公太老了,老得已经不是一个男人了,”陈硕真微笑道:“而崔义玄,根本就不是男人。”

话毕,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场谈话越来越不像是一场临死前的对白,而是闺中密友的窃窃私语。

“好了,”陈硕真站起来,那宽大的囚服随着她的步伐飘起来,裹住她妖娆的身段,媚娘心里暗暗赞叹,连囚服也能被她穿得这样好看,“别光盯着我看,你来肯定不是只为了好奇来看我的,对不对?”

媚娘点头转入正题:“以你的美貌,简直可以进宫为妃为后,受宠也不在我之下,何苦起兵造反,落得个身首异处呢?”

陈硕真也终于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笑容,神色凝重道:“以武娘娘这样的胆色智慧,竟也以为进宫为妃为后是女人最终的理想么?那永远是在委屈自己,伺候着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那有怎样?你的雄才大略远远胜过这些庸俗之辈,你能把这个天下治理得更好,那么,为什么还要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为什么不能把他的权势拿过来?!”

天下,天下,这番道理在媚娘心里不是没有起过念头的,可是,每次都因为觉得太过离经叛道而不敢往下想,今天听陈硕真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直听得她热血沸腾。

陈硕真走到她的身边,双眸望住媚娘道:“你美得连我都动心了。”

媚娘笑道:“你自己这样国色天香,还要来打趣我。”

陈硕真又道:“我真起了造反的念头,是因为有一天在梦里梦见了弥勒佛,他对我说,是时候出个女皇帝了,我原以为说的是我,就起事了,今天见到武娘娘,才知道原来说的是你。”

媚娘心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忙道:“你可别害我,我还怀着孩子呢,一尸两命。”

陈硕真趴下身,把耳朵伏在媚娘隆起的肚子上静静听了会儿,仰脸笑道:“放心,外面听不见的——我死之后,就投这个胎,来做你的女儿,好不好?”

媚娘想到这样美丽的一朵花就要在明天凋零,心头不免悲伤,也就顺嘴答道:“那是自然,投身帝王家,一世的荣华富贵,不过你可得保佑我早日当上皇后噢。”

陈硕真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娘娘既依允了我,我就当真了。望娘娘以天下为己任,完成硕真没有做成的大事。”

媚娘见她张口闭口不离要自己当皇帝,生怕惹上麻烦,打算起身告辞,陈硕真拉住她附耳道,“你等等。做大事的人,须有死士。他日有需要之时,可到东城土地庙寻一个叫尾生的人。”

“我如何知道是他?”

“那土地庙已经废弃,你去那里对着土地像磕三个响头,自然有人来问你讨碗水喝,你问‘水涨起来了,你还不走么?’他答:‘既名尾生,便已明志’,那人便是尾生。”

媚娘知道,尾生抱柱是古时候一个浪漫又哀伤的故事,尾生与女子约在桥头,久候不至,水涨没桥,尾生抱柱而亡。

陈硕真有这样的死士,她信。

这屋里的谈话媚娘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如意。

十一月庚戌,陈硕真伏诛。

武媚娘听说,当她美丽的头颅落地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一炷香的功夫就把她的尸首掩埋了。

媚娘想起那天的诀别,竟不相信那确确实实发生过,只有她隔着肚皮抚摩着躁动的婴儿的时候,会忍不住想,她真的会来投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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