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一一
风拂过树叶,午后的花园里响起清唱。
阳光穿透轻盈的叶片,小桌上点缀着翡翠般的光点。
水鸟般灵巧的手在眼前舞蹈,穿过树影和流光,将琥珀色的一湾掬在茶杯里。
她笑笑,捏着碟沿,随手递了过来:“喏,绿茶…你点的。”
我坐得笔直,恭敬地端了过来,点头致意。
“您不尝尝吗?”她双手扶着桌沿坐在一旁,含笑问道,“我对自己的冲泡还是有几分自信的哟。”
嘛,如果是一般情况我肯定是非常期待。
但是,实际情况确是…
昨天在南安普顿房间醒来的时候,早饭已经放在了床边。
吃完之后,又被若无其事的纽卡斯尔服侍着穿好了衣服,打发去上班了。
本来以为风平浪静的我却突然接到了一起下午茶的邀请!
怎么想都很可疑!可是又不得不去…
我来不及想太多,只好扯着僵硬的嘴角,挤出个笑容来,抿了一口。
清癯的苦涩在口中晕开,眼前像是春来的江水,烟波浩渺地涌来一潮碧波。波浪甫平,清甜的香气又沁开,两岸早是柳绿花红。
我瞪大了眼睛。
“了、了不起!”我脱口而出。
“惭愧惭愧,嘻嘻,”她托着腮,笑眼弯弯,像是早就期待着我这样的反应。
“纽卡斯尔你…也懂中国的泡法?”我不禁问道。
“嗯…倒也不能这么说,”她扶着膝盖又站起来,拉过我一口气喝完的茶杯,又蓄满了,低着眼眉,说道,“只好说是学习了东洋的风味,作了些许用料上的变化罢了。”
“唔唔,”我捧起茶杯,感到冷汗正发起来,却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好偷眼瞧她。
纽卡斯尔并了双脚,又坐回了旁边的椅子。她侧坐在桌旁,一手托腮,一手抱在腰肢上,饶有兴味地观看着我小口小口地啜饮。
简、简直像是审核女婿的丈母娘一样!
不行了,到极限了…
我放下了杯子,正正地看向她的眼睛,深深一了一口气。我…我要…
我要飞快地跪坐在椅子上给她低头道歉!!
“未经允许就去你家里真是非常对不起!”我真诚地叫道。
“欸?啊啊…是说昨天的事情吗?”她一惊,两手不自觉地抓着膝上的围裙,撇开头小声说道,“您多想了,南安普顿有和我解释清楚。我并没有责备您的意思…您快别这样了,陛下她们就在不远的地方呢…”
“啥啥??”我一呆,完全没反应过来。
“哎呀…”她急急地站起身来,握住我的双手,轻轻合在自己眼前,稍稍晕红的脸上罕见地带着一丝紧张,“拜托您了…”
她轻轻拉着我的手,引着我懵懵懂懂地坐好,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声道:“您可真是的,声音那么大…倒…倒像是我在欺负您似的。”
“啊抱歉抱歉抱歉!”我双手合十,一连串地鞠躬。
“好啦…”她赶快抓住我的手腕,“您知道的,我也不擅长处理这些人际间的距离…也要您包涵呢。”
“请继续品茶吧,我去拿点心,”她说着,背过身去,一面向着推车走去,一面像是极隐蔽地聚着手往鼻子上凑过去。
海风带着夏季的暖流,像是少女的热忱在低低地唱。
她端着餐盘绕到我的身侧。
“今天的海风暖洋洋的呢,”她瓷白的小臂越过我的肩膀,把糕点放在我跟前,又回眸微笑道,“…就和我家乡的西风一样。”
女仆制服的花边很多,柔软布料和滑凉的发丝不时地从身旁擦过,伴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旁边开着雪白的栀子和红粉的木槿,好像就是,又好像并不是。
点心也是一如既往的高水平。
我看见她叉了小块,却放在碟子里打着转,眼睛盯着,却犹犹豫豫地想往我这边瞟。
“咳…”我清清嗓子,然后冲着她张开了嘴巴。
“噗…”她笑了,摇摇头,白我一眼,一边念叨着“真是受不了您”,一边递了过来。
她脸粉扑扑地,像是木槿。腕子却和栀子一样白皙。
茶水喝得很快,她又一次冲泡时,却摇了摇头,轻声叹道,“茶叶没有了,指挥官。我可真是的…卸任之后变得懈怠了不少呢,呵呵…”
“欸?不是还有吗?”我站起来,指着罐底一层碎屑。
“这是碎茶哦,不能喝的…”她笑着看过来,“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啦,我小时候经常喝这种碎茶叶,”我笑道,“小饭馆里免费的茶水冲的都是碎茶叶。不要洗,开水一冲,味道比整片的还要足。”
“呵呵呵…”她忍不住笑道,“哪有您这样安慰人的。”
“没有啊,我说真的。”我说这站起身来,去拿热水壶,却被她抢先稳稳提在手里,往身后藏去,“这是开水,小傻子。”
“喂!”我嘴角抽筋,“你是不是把实话说出来了!”
“啊,总感觉…您和小动物一样,窜来窜去的,不自觉地就这么叫了。”她掩着嘴巴,顾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不可以吗?”
“唔…也不是不可以啊,”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假装加重了语气,“那我怎么办,还能禁止你这么想不成?但是总而言之,请保证必要的尊重!”
“好~好~”她莞尔一笑,轻佻地答应着。
这下好了,彻底没有尊重了!
她不再说话,而是拿出一片滤布,专注地把碎茶叶扫进其中,包好后放进茶壶又倒上热水。她端起来,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斟了一杯。
我刚要伸手,却看她自顾自地捧到嘴边,抿了一小口。
“唔…有点苦,不过勉强也能接受吧,”她歪头笑笑,把杯子放回碟子里,轻轻推了过来。
“那个,你这是?”我指指杯口,小声问道。
“嗯…”她飞快地扫我一眼,又转开目光,肩膀却稍稍晃动着,她说,“我也是第一次…不知道能做到什么地步…总得让我自己先试试。怎么,您不满意了吗?”
“没、当然没有。”我回答。只不过…
这个我当然知道。
我端着杯子,看着灰白的水汽缭绕着,消失在绿荫之中。
眼角余光却踱过明暗交错里,正悄悄熟透的苹果。
她捻着衣角,纤细腰肢前后微微扭着,蓬蓬裙摆像是风里的蒲公英一样摇曳着,展翅欲飞了。
我当然知道你会去尝尝这种事啦…
我是想问,你把不小心印着口红的那一侧,转到我面前的那件事。
于是,我稍稍了解了为什么宝玉要偷吃胭脂这件事。
“嗯…”我假装什么都没注意到,只是单纯评价起滋味来,“和过去的感觉差不多。”
“是这样吗?”她笑笑,却忽然柳眉一挑,“嗯…没有比过去的更特别吗?”
“啊,更香,”我本来心里就乱,一着急,把口齿间残留的一点甜甜触感全交代了出去,又赶快急着弥补,“我是说,呃,是说…香多了,特别香。”
这说的是什么东西!
我冷汗直冒。说的简直像是特别喜欢这个一样!
“嗯…或许是栀子花的芳香吧,又或许是木槿的味道,”她边说着,一边又斟好了,同样轻轻一抿,送回我跟前,“…是哪个呢?您要好好分辨哦。”
“欸,每一杯都…啊,没事没事!”话没说完,看她像是触电一样缩回了手去,头也埋低了些,我赶快住了嘴。
“…您不喜欢吗?”她轻轻问道。
“喜欢啊!当然喜欢!”我腾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她还留在桌上的手,大声说道。
沙一一
树叶也如同听闻了,奏着乐音。夏的呼吸吹过她的发梢,眼洼里的碧蓝湖水拖动阳光粼粼的尾巴。她稍稍有些发怔,“…您,您是说茶水吗?”
“欸?嗯嗯嗯,是茶水哦!”我慌忙收回手去,忙不迭置地点头。
“嗯…是吗?”她把小手放在胸口的地方,粲然笑道,“我也是…非常喜欢哦~”
“嗯嗯…”我埋着头喝着苦涩的茶汤,却听到一声如同轻风的低语一一
“但是…不仅仅是茶水哟。”
“欸?”我猛然抬头,却被一根手指点在唇上。
深灰的领口像是远山,低低地向着大地伏下身子。天空柔软,如同微微发稠的奶泡,轻轻发颤,越过山峰,晕开大片的留白。
“…是哪个呢?您要仔细地猜哟。”她笑着,调皮地说道。
是的,我是打算仔细地分辨。可是茶水和点心终究还是消耗完了。
收拾好杯盘,她趴在推车的扶手上,翠绿的树影映照在山和天空的间隙里,格外迷人。
她望着呆立在桌旁,若有所失的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呵呵呵,您在看什么呢?…即使再如何去许愿,悠闲的下午也无从回归哦。”
“是啊,”我点点头,看着她轻盈地走到阴影的边缘。
纽卡斯尔抬起头,仰望着明媚的如洗碧空,撑开了那一把伞。
转回头,她浅浅一躬,笑道:“平静的日子都会像流水一样,悄悄溜走的…您知道的。”
我呆呆的,看着她的倩影被刺眼的光芒掩饰,推车的轮子转动作声,“…即使是我,不好好看着的话,说不定也会乘风而去哦。”
沙一一
风鼓了起来,扫过身遭的叶子。
阴翳在飞速地后退。
扑进明媚的光晕里,我像是一个瞎子。
我拨开夏天,挤进时间的湍流。
桃红,木槿的颜色,栀子的芳香。
循着这灯塔,我闯进了一个温软的拥抱。
啪、嗒嗒。
阳伞在阳光中谢落在地。
“您…您这是…”吞吞吐吐地,我砰砰跳着的心贴近了自己的同伙。
“嗯…我没想要时间回来,我知道那个办不到的,”我说道,“但是为了分辨清楚,我需要更多的和你的平和日常。”
“…您,好狡猾,”她轻轻叹道,“您说着平和日常…却让我…完全平和不下来呢。”
“那么…”我低下头,望着湖水般泛起涟漪的双眸,“请让我首先分辨一下…甜美的味道吧。”
“嗯…”她一边扬起那唇间的木槿,一边小声呢喃道,“那您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翌日。
“您回来啦。…您想要红茶还是绿茶?”玄关的纽卡斯尔温和地笑道。
“唔,其实我不怎么喜欢选择。”我有点纠结。
“木槿还是栀子?”她不理,反而拿出了买来的花束。
“似乎越来越难了!”我头大了起来。
“嗯…那么,”她莞尔一笑,“纽卡斯尔还是贝…”
“Stop!!”我飞快地摇摆着双手,大声喊道,“我选纽卡斯尔!”
“欸?…我可是前任哦~”她顽皮地竖起手指,“…您真的这样想吗?”
“啊啊,反正你有没有说完名字,我也就没有把你或者任何人拿来比较哦,”我得意地说,“而且啊…”
“嗯?”
“唔…对我来说,西雅图那家伙才比较像前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