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一直很愧疚,她总觉得自己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童年。”
夜晚,范童童给舒婕扇着蒲扇,一边说起自己最近几年看到的。
舒婕没有说话,闭着眼睛,但是范童童知道舒婕有听进去。
“她和人说起你的时候,都带着骄傲的神情。你上了大学以后,成绩单每次都寄回家里,阿姨就拿着给别人看,说囡囡考试考的全校第一,说你将来肯定是有出息的。你把钱也汇过来,阿姨都没有用,存起来,说给你当嫁妆。”
舒婕不为之所动,范童童低下身,在她耳边轻轻的说:“伯父在你离开后一年就死了。”
舒婕张开眼睛,有过瞬间的茫然,她望着天花板,出现一时的脆弱。
“死了?”舒婕呢喃。
“病死的,死的时候只有阿姨在照顾他,那家的人到死都没有去看过他一眼。”
舒婕坐起身,往楼下走。
到客厅的时候,听到妈妈的声音在自言自语:“都过去不是么?那么多年了,她还在怪,还在怨着。我没本事,留不住你,你也没良心,丢了我们母女两人就找新欢去了,你也不看看囡囡还小,她没了爸爸怎么办。我要是能留住你,囡囡就不会觉得伤心,一走就不回来了……”妈妈哭的话不成话,靠在墙上哭。
舒婕抬头看到墙壁上的一张黑白照片,男人的脸是陌生的,她都记不得这张脸是不是就是她爸爸的脸。
“妈。”舒婕出声。
舒妈妈没想到她会下来,转身过去慌张的抹了一把眼泪,说:“你怎么还不睡?因为热的睡不着么?”
“妈。”舒婕再度说,走到她身边,把她按在椅子上。
“囡囡。”
“我从来就没想要爸爸回来。你们每天为了离婚不离婚吵,我就说过,分开对谁都好。”
听这话,舒妈妈瞪大了眼睛,手指着舒婕,久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舒妈妈说道:“你怎么能那么不孝!”
“你不想爸爸走,就拿我做借口,每天说,为了囡囡,我不能离婚,我是为了囡囡好。我索性走了,一了百了,没我当借口了,我想你就可以离婚了。”舒婕语气平淡的说着,舒妈妈的脸上又再度画满了泪水,泪眼朦胧,失声痛哭。
“我是为了你好!我真的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可以没有爸爸,要是离了婚,你在同学朋友面前都抬不起面子来。你爸爸虽然心不在这个家上,但是他最后还是说了最愧对的就是我们母女俩,他是真心想改的,只是老天没有给他时间,囡囡,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怎么说得出口。”舒妈妈哭着说。
“我睡去了。”舒婕起身,走向楼梯,拐弯时就看见范童童蹲在楼梯上,侧着耳朵听两人的对话。
舒婕的影子投射在她身上,她慢慢的抬起头,一脸的尴尬。
到了屋子里,舒婕关上灯,慢慢的爬上床。
楼下的人还哭着,哭声隐约传来。
范童童听的心底纠结,搂过舒婕,说:“阿姨已经那么可怜了。”
舒婕背着她,轻声说:“我就不可怜么?”
是啊,舒婕难道就不可怜么?
每次回到家里,都要面对争吵,一个已经不再爱这个家的男人吵着要离婚,喝醉了就会打人,那边的女人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这里的女人就只有一个女儿。
舒妈妈就只会哭,说着死都不要离婚,舒婕还小,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舒婕只有冷笑的份。
爸爸狰狞的表情让舒婕越发觉得陌生,仿佛这是一个陌生人,在她的家中,看着就觉得碍眼。
妈妈半夜里跑到舒婕的床边哭,说的话都是舒婕你要乖一点把爸爸留住,妈妈不想你年纪小就失去了爸爸,没了爸爸舒婕就可怜了。
舒婕装睡,一句话都不答。
每当爸爸回他的新窝里去了,舒婕就获得了几天的安宁,妈妈也不再哭泣,热情起来。
再过一段时间,又继续开始。
那婚姻就像身体多余的一块肉,隐隐作痛,却死也要守着不放开。
舒婕对此看的很冷,她反复说过,最好离婚,她不会为此感到羞耻或是伤心。
只是妈妈听不进去,舒婕也渐渐的明白,放不开的人只有妈妈一个人,她怕自己老了没有老伴相互依偎,她觉得婚姻就该是从一而终,她也放不下面子,一个离婚的女人在这个小村子里怎么活下去,所以她就拿舒婕当做理由。
为了舒婕好,这个罪像一块石头压在舒婕的肩膀上。
舒婕选择了逃离,把一切都扔在一边。
没想到,妈妈等不到持久战获胜的一天了,人都死了,等来骨灰一坛。
和那家女人斗了整整十年,那家的女人弃权不玩了,一个将死之人已经没有意义,而妈妈还当成宝贝。
这婚姻终于是保持了下来。以一死一伤全军覆没为结局。
也许,这就是妈妈要的天长地久。只是舒婕对此鄙视不已。
舒婕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一场苦情戏里的道具,被人藐视了独立的人格,舒婕也许伤的也不清。
范童童把舒婕紧紧搂进怀里,舒婕像要被水没过头将要溺死的人一样,死死的抱住范童童的身体,两人相互搂紧,肉对上肉,骨头对上骨头,搁的彼此发疼,却舍不得放开。
“舒婕也很可怜。”范童童在舒婕耳边说。
舒婕放松了拥抱,范童童也慢慢松开,两人把彼此都搂的产生了痛楚,才觉得充实和满足。
“以前一走了之,的确不对。”舒婕说。
“对,你走了也不跟说,我以为你只是离开一学期,一年,还等着你寒假回来和我一起过年,我傻傻的等着你回来,等的都要死了,你都没有回来。阿姨也不说你在哪里,就说,你想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我听这句话听的都要哭了。”范童童把脸埋进舒婕的胸口,舒婕抚着她的脑袋,轻声说:“对不起。”
“我以为你讨厌我。”
“没有。”
“才怪,同学说起来,都说是因为我越来越胖了,把你吓走了。”
“没这回事。”
“我现在是不是很胖?”范童童突然不安的问道。
舒婕扣了她的脑袋一下,说:“你都要变成骷髅头了好不好!”
“别嫌弃我。”范童童对舒婕说。
“你一百八十斤的时候我都没有嫌弃过你。”
“舒婕真好。我这次一定死咬着你不放。”
“你不像兔子了,你像狗了。”
“那我能不能把你全身都舔遍?”范童童立马来了兴致,说。
黑暗里,范童童看不到舒婕的白眼。
舒婕没有回答,范童童就知道不行。
范童童的行事准则是舒婕没有说可以就是不行的。她很快灰心丧气的趴在床上。
舒婕说:“早点睡。”
“呜呜……”
睡到七点便起来了,舒婕张开眼睛,听到薄薄的墙挡不住的外面的杂音,叫卖声喧闹声,一阵阵传来,传进耳朵里。
舒婕叹了一口气,坐起身,范童童压着她的薄被,趴在床上,睡的像一头小猪。
那像十五岁小女孩的发育不完全的胸部没准就是这样被压扁的。
舒婕的手指在她的裸背上轻抚,脊椎像一道山脉,从脖子那里一直蜿蜒而下,舒婕的手指沿着山脉上下游走,范童童感觉到有人在打扰她,动了几下身子。
下头传来村里的人询问的声音,大嗓门毫不掩饰,问你家的囡囡是回来了?
舒妈妈笑着说:“回来了,回来了,昨天就回来了。”
“这回是住几天啊,都那么久没有回来了,多住几天。”
“这怎么成,囡囡要工作,上司对她关照的很。”
“你家女儿会赚钱就是好啊,你有福享了。”
……
舒婕叹一口气,躺下身,脸贴在范童童的背上,在清晨的空气中显得微凉的肌肤贴上去舒服的很,舒婕不由的闭上了眼睛。
范童童醒来,感觉舒婕躺在她背上,又闭眼睡去了。
中午吃饭是范大哥的未来的媳妇娘家人请范童童过去吃饭,范童童把舒婕也叫去了,舒妈妈催着舒婕出去走走,毕竟是范大哥还是她名义上的表哥。
范大哥的未来媳妇是他的初中同学,在做会计,职高毕业,和范大哥的学历差了一截,对此没人觉得奇怪,因为未来的大嫂是个好到能让人忘记世俗客观评价标准的人。
王家在自家院子里摆了一桌子,一圈坐下来,刚好坐满。
嫂子热情的招待他们,夹菜倒茶都忙和的很。
席间问起舒婕和范童童的工作,范童童说自己是幼儿园老师,王伯伯就夸道:“这是个好工作,相夫教子,贤惠的很。”
舒婕轻描淡写的说自己在做网络,没有接触过新奇事物的王伯伯皱起眉头,说:“那些什么网络的不都是男人在搞的么?”
嫂子忙缓和气氛,给她爸爸倒酒,说:“这是很有前途的一份工作,现在最赚钱的就是这个了,我朋友啊,也是个女的,进了一家网络公司,虽然只是画画的,却赚了不少钱。人家是有出息的好不好,爸。”
舒婕没有和他解释的意思,安静的夹着饭菜吃。
家里的两个大的都要结婚了,就剩下范童童一个人,二十六岁的老姑娘,还是没人要,原本想把她送给杭州的黄飞宏,做他的老婆,范家的存货算是清空了。
只是黄家突然说不要了,自己儿子都要结婚了。
这货又退了回来,摆在客厅里又碍眼多了。
范妈妈悠闲的喝着茶,范童童反像是被压榨的小媳妇一样,坐在椅子上,都觉得那椅子长了点刺,搁的屁股疼。
范童童双手托着红色的存款本给范妈妈,范妈妈拿过来,翻看,上面的记录一条条都写着,存进去五百块,取出四百块,最后就剩下一百块钱和几个小数点不知道多少位后面的数字,作为利息。
“我以后会努力存钱的。”范童童郑重表示。
范妈妈把存款本退给她,说:“你自己别穷死了回家来要钱就够了。”
范大哥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说:“你这点钱在杭州怎么活得下去,每天吃泡面么?怎么没把你吃出胃癌来。”
范童童瞪着幸灾乐祸的毒舌男人,龇牙咧嘴,露出尖锐的虎牙,恨不得一口咬上去,咬断他的脖子。
范童童把自己的第一次工资放进口袋里,跑回舒妈妈身边,舒妈妈立刻伸手,按住她的手,安慰道:“你妈妈是怕你过的不好。”
范童童的手被舒妈妈热乎乎的手握住,心都给哄暖了,看向舒妈妈,越发觉得这张脸慈善和蔼。
范妈妈突然问舒婕:“我们家范童童有给你惹麻烦么?如果不行,就回来。”
听了这话,范童童吓得慌了,舒婕却说:“我一个人住听寂寞的,有她陪我有趣多了。”
“那就好。我本来打算找村里的方阿姨给她介绍个对象,嫁出去算了,现在看样子,还是多赚些嫁妆钱吧。”
范童童听的快要崩溃了。
怕范妈妈突然改变主意,如果她真要找媒婆把范童童嫁出去,那就只能是一场悲剧。
当天下午,范童童就咬牙多加了价钱,买了小镇上的那个火车票代售点卖的火车票。急急忙忙赶回杭州。
舒妈妈送她们上火车,两人坐里头,舒妈妈在外头摇手。
舒妈妈说:“囡囡,有空回家来。人都死了,放开点。”
舒婕点头,火车的轮子在轨道上慢慢的转起来,车窗外的景色拉过去,舒妈妈立刻就看不到了。
范童童拉住舒婕的手,小声的说:“我们多回家几次好不好?舒妈妈多可怜。”
“你不怕你妈妈催你去结婚?”舒婕说。
范童童面如死灰,犹豫了半天,说:“还是别回太多次家了。很危险。”
舒婕问:“如果你妈妈真要你去结婚呢?”
之后的路上,范童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的面色凝重,像面临了一场艰巨的挑战。
火车平稳的前进,匆匆忙忙的来,匆匆忙忙的走,这是有些结,似乎在无形间解开了,而后又有结打上了。
人生怎么可能没有些烦恼。与其苦恼不堪,不如放下。
“如果我妈叫我嫁,我就告诉她,我要跟舒婕过一辈子,不要嫁人,而且也没男人会要我,因为我那么笨的一个人。要是真有男人不嫌弃我笨,我就告诉他,我不喜欢他,我一直都喜欢舒婕。一直都是。”
下了车子,范童童才想到答案,组织了语言,在舒婕耳边轻轻的说。
舒婕露出了微笑,眼睛中闪着水光。
“这饭桶。”舒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