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岁月,市井多闲愁。
第二次出山,我没了上一次的意气风发,也没了上一次的恣意妄然,但却多了几分世故稳重。
这一次,我未带芸娘蛮儿,甚至也未与李华莺同行,而是独自一人,跌跌撞撞闯入了红尘凡世。
失了修为,辟谷之功自然也一并失效,一路艰险前行,我才知这世间百姓过的有多么艰难。
江南有烟花柳巷,关中有繁花似锦,王公贵族们醉意癫狂直上高楼慷慨痛歌把酒问青天,食不果腹的乞丐们蜷缩在朱红院门之下与野狗争食。
我看着道貌岸然的高僧白日里念着哦弥陀佛,夜间却以修炼佛法为名淫辱无知妇女。
我望着喊着无量天尊的道士以斩妖除魔为名,故弄玄虚诈骗乡民钱财。
我见着同乡宗族为吃绝户,将失了丈夫的寡妇关进猪笼活活淹死,将哇哇大哭的孩童直接活埋。
我见劣土豪绅为夺人家产设计陷害,逼得他人家破人亡;我见兄弟为钱反目;我见女子与人偷情毒杀自己的丈夫与子女;我见被诬陷害的良人求告无门,只能对天血泪痛呼!
我的心中,似乎有一把火在渐渐燃烧。
大火越来越旺,一朵莲花在我气海隐隐成型。
只是这朵莲花色泽如墨,妖冶邪异。
我应该是修成坐生莲了,但天地似乎并不容我。
我能感受到天地中游荡的灵气,但它们却排斥着,并不愿意进入我的体内。
我抬头望着阴暗的天空,心中的那把火,渐渐变为了杀意。
或许这贼老天和为恶的世人一样,都该死。
天空落下一瓣晶莹的雪花,然后是第二瓣、第三瓣。
顷刻之间,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大地,只剩下一片纯白。
我拄着一根光秃秃的木棍,再次入了西凉。
西凉城门前,没了金光璀璨的佛像,也没了施粥的僧人。
只是路边的灾民越发多了起来。
“……虽说法华大师和空衍大师赶跑了那妖魔,却也受了重伤,连灵隐寺都叫那妖魔毁了大半,灵隐寺的圣僧们为了保护闭关养伤的两位大师,于是暂时封闭了灵隐寺。”
“结果没了圣僧们的保佑,那些吸人精血的妖魔又出来闹腾了,甚至比之前闹得还厉害,听说太守大人往京城送去求救的公文多的和雪花一样,结果一点动静都没有。”
“听说如今西凉大半的百姓都因为妖灾沦为了难民,再这样下去,只怕西凉得闹出大事了……”
我听着旁人纷纷的议论,在城墙边寻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坐下,如今凉州城外挤满了惶恐的难民,这些人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在这天寒地冻之下,只怕要不了多久,这些人就该死了大半。
对于数量如此庞大的灾民,凉州城的城门早早便被关闭,城墙的墙头上更是加派了大量甲装俱全的军士,严防绝望之下的灾民冲击城门。
“要信佛咧,只有佛祖才会保佑我们,那些当官的有权的根本不在乎我们这些百姓的死活……”
“只要信了无生老母,来世就能登极乐,再也不用受凡人之苦,下辈子就能投个好胎了……”
饥饿与寒冷在难民之中飘荡,绝望之下,一股暗浪正在催促着潮水的涌动。
我冷眼旁观,并不在意。
这是权贵豪强教派们种下的因,那么他们自然要承担未来所结出的果。
我只是红尘过客,不想介入这因果。
“呸,信佛,信个屁!那群贼和尚一肚子祸水,没一个好东西,他们拜的玩意儿,还能好得去?”
说话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乞丐,他一头糟糟的乱发像和狗啃了似的,瘦的和竹竿一般的身体藏在又脏又破的袄子里,脸蛋黑黢黢脏兮兮,瞧着和个假小子似的。
小乞丐名叫丫蛋,是个佃农家的孩子,她父母租了灵隐寺十二亩田,每日辛勤耕种,但越劳累却越贫穷,前些年还能果腹,但近年灵隐寺加了租,她家越发付不起租子,灵隐寺的和尚便将她哥哥新娶的妻子拉去抵了债,还将田尽数收走。
祸不单行的是,没多久,他们村又闹起了妖灾,丫蛋父母哥哥都被佛光吸干了精血,我入村时,恰好撞见丫蛋父母化作人皮脓血的一幕,若不是我及时出手,恐怕丫蛋也是同样的下场。
至此,丫蛋便认定我为高人,缠着我希望我收她为徒,好为父母报仇。
但我自己都未出师,如今更是与凡人无异,如何又能教她?
但小丫头一心认定,时时不肯离我,就是我上茅房,她都要在外边守着。
我磨不过她,只好允许她跟在身边。
但丫蛋这个名字过于土气,于是我留了她的姓,并替她取了个新的名。
黄莫卿。
“师傅,你有大本事,为什么不戳破了那群和尚的诡计,好叫世人知晓他们的真面目?”
莫卿啃着硬邦邦的冷馒头,仰着脸问我。
我望着远处已经拢起不少信众的教婆,摇了摇头:“我一个不知名的游方术士,和一众得道高僧之间,世人会信我,还是信他们?”
“那是因为世人都被秃驴们蒙蔽了,只要师傅说破真相,那些被妖灾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们,肯定都恨不得吃秃驴的肉!喝秃驴的血!”
“莫卿,只靠这一群和尚,你认为他们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么?”
莫卿一连不解地看着我,我叹了口气,接过一片雪花,冰冷的雪花在我掌心中迅速融化,但消融的一片雪花,却解不了天地间的寒意。
“灵隐寺的和尚们经营多年,西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没道理附近的州府会得不到消息。但如今莫说朝廷,就是连毗邻西凉的陇右剑南一带都丝毫没有动静,甚至天师道接连失踪数位地方镇守也是无风无浪。”
“这说明临近的几个州府早就被他们渗透把持,他们掌控了官府,掌控了言路,他们说太阳是黑的,那太阳便是黑的,说你我是妖孽,那你我……”
“便是妖孽……”
“只靠你我一人出头,别说掀起风浪,就是刚泛出涟漪,就是你我二人身死之日。”
莫卿听完,分外沮丧,她恶狠狠地咬着硬馒头,心有不甘:“那便由着这群贼秃驴祸害百姓么,要不是他们,我爹我娘还有我的哥哥嫂子……”
说着说着,莫卿嗓子抽噎,两道泪水划过她脏兮兮的脸蛋,露出底下白生生的肌肤。
“会有机会的……”
我爱怜地摸着莫卿的小脑袋,莫卿擦了擦泪水,将刚漏出几分本色的脸蛋再次弄成脏兮兮一片。
“嗯!我相信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