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完澡,慢悠悠地回到房间,爬上床的时候时间还早,可我已经疲惫不堪了。
就算妈妈这时候爬上床来和我一起,我估计也没什么力气做什么了。
我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到那个在便利店试图抢劫的少年。
他正在墓地里被下葬,围聚在那儿的家人都用指责的眼神看着我,有个牧师在棺材旁念叨着什么,可我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棺材盖突然爆开,死者坐了起来,手指着我,我一下子就被吓醒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又睡着,在睡着之前,我决定得去弄清楚他后来怎么样了。
天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对当时发生的事并不觉得愧疚,可心里又觉得不太对劲。
我忘了设闹钟,等我醒来的时候,不用多聪明也能知道已经过了早上7点了,从外面的光线看,都快到中午了,我看了一眼时钟,证实了确实是这样。
我从床上爬起来,穿过走廊。
我能听到楼下传来轻柔的音乐声,所以都没去敲她的门。
我穿好衣服,刷了牙,快步下楼去找妈妈。
出于某种原因,我本以为她会因为我们之前那几次的“越界行为”而心烦意乱,还试着做了些心理准备,想着“我们越过那条线也不是我们的错呀”“爸爸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我们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之类的话。
看到我时,她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了地。“早上好呀,亲爱的。”
“早上好,妈妈。”我走到她跟前,接受了她热情的拥抱和亲吻,她还伸了下舌头,“你怎么样?”
“我好极了。”她确实状态很好,眼睛里满是喜悦,嘴角一直挂着笑,还跟着正在播放的纳特·金·科尔的歌轻轻哼唱着。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打扮着,就好像要去歌剧院似的,不过据我所知,她这辈子都没去过歌剧院。
白色的丝绸衬衫和米色的毛毡裙搭配得很协调,宽宽的黑色腰带,平底鞋也很相称,一串人造珍珠项链挂在她纤细的脖子上。
她的头发又梳成了熟悉的法式辫子,不过这样看起来挺好看的,就是我记忆中妈妈的样子。
“你怎么让我睡这么久?”我在餐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玉米片。
“我也不知道呀,今天早上你没来敲我的门,我去敲你的门的时候,发现你睡得可沉了。”她把报纸递给我,又接着说,“看样子你挺需要这一觉的。”
我把周六版的报纸撕开,翻到体育版面,歪着头问:“可是咱们的计划……”
“管它什么计划呢。”她笑着说,“要是你休息不好,那计划不管怎样也得泡汤。”她调皮地笑了笑,又补充道,“再说了,我的宝贝,你回头可以补偿我的呀。”
“我很乐意。”我咧嘴一笑,开始吃已经有点泡软了的玉米片,吃了几口后问道,“你介意我出去一会儿吗?我有点事儿得去处理一下。”
“当然不介意啦。你尽管去做你需要做的事就好。咱们时间有点紧了——你爸爸预计明天下午什么时候就回来了——不过你又不是囚犯。”
吃完早饭,我拿上外套和钥匙,出门往车库走的时候亲了亲她,然后开车去上班了。
雪正在化成脏兮兮的雪泥,不过路上大部分都已经畅通了。
商店经理告诉了我那个少年的名字,叫杰里米·威尔逊,更重要的是,他告诉我杰里米现在被关在县监狱里,周一就要被提审了。
我谢过他,还跟他说要是周日晚上需要人顶班的话,我可以来上这个班。
我从隔壁面包店买了一袋前一天剩下的、半价的百吉饼和松饼,然后开着我那破车回我的公寓楼,把车停进停车位的时候,我看到有个流浪汉正在爬消防梯往楼顶上去。
我把干净衣服放在公寓里,给山姆留了个百吉饼,然后爬了五层楼梯上到楼顶。
楼顶上有两个住户已经喝醉了,还有一个也快醉倒了。
“夜车”牌威士忌是种便宜又容易让人麻醉痛苦的酒。
有个退伍军人在他的小床上昏睡过去了,其他人围在桶里烧着的火堆旁,轮流喝着一瓶酒。
那些还清醒着的人都谢过我拿来的面包店食物,吃得就好像那是什么高级美食似的,不过对他们来说,也许那就算是好东西了吧。
我谢绝了他们递过来的酒,然后和他们闲聊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都不是坏人,只是处在生活的困境中罢了,可这还没到中午呢,他们就都醉得不成样子了。
一个接一个的,他们都找地方睡觉去了,到最后就剩下艾登和我还站在那个临时的火堆旁。
艾登看上去挺憔悴的,感觉像是五十多岁的样子,不过实际上他的年龄可能在50到80岁之间,我也说不准。
他人还挺好的,就是不怎么爱说话。
楼顶上的其他人可都特别乐意跟我分享他们的人生故事,我觉得对他们来说,聊聊自己的问题也算是一种心理治疗吧,我可不是光从他们那儿获取故事听的。
艾登递给我一支手卷的香烟,想让我抽一口,我冲他摇了摇头。
“就是烟草而已。”他说,声音有点沙哑。
“谢谢,我不抽烟。”我又摇了摇头。
他点了点头,说:“挺明智的,不像我家那小子。”
“你有孩子呀?”我傻乎乎地问了一句。
“嗯哼,一个小混蛋,估计和你差不多大,可能小个一两岁吧。”艾登看上去既有点骄傲,又有点厌恶的样子,“那蠢货老是惹麻烦,喝酒、抽大麻,天知道还干些别的什么事儿。”
“挺遗憾的。”我真诚地说道。
“你有什么好遗憾的?”他嘟囔着,还吐了口痰,“这是我该承受的苦。”
“我也不知道,”我把手伸到桶里烧着的炭火上方烤着,“可能是共情吧。”
“那玩意儿加上20美分都够买杯咖啡了。”他把香烟抽到只剩山姆拉的屎那么点大了,然后扔到火里,“收起你的共情吧。”
我试着再深入问他一点,看看能不能让他敞开心扉,“你为什么在这儿?”
“怎么,你现在成哲学家了?”他小声嘀咕着,还吐了口唾沫,耸了耸肩接着说,“都是选择呗,我在这儿是因为我做的那些选择。”
我茫然地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在楼顶这儿?为什么不去救助站呢?”
他哼了一声,说:“因为那该死的救助站不让喝酒,而且里面挤满了叽叽喳喳的疯子和各种各样的无赖。”
“我觉得也有道理,我只是觉得那儿会暖和多了。”
“我们都是自己选择走到这一步的,选择决定了我们最终会在哪儿、过得怎么样。听我说,年轻人:你要是做了正确的选择,就能过得挺好;要是做了错误的选择,就会落得和我们一样的下场。”他拿出一袋散装烟草,往一张“芝芝”牌烟纸上倒了些,“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能要什么的,我的生活现在一团糟,就是因为我做了些糟糕的选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的这些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儿,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自己做的选择导致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选择。
“就拿我那孩子来说吧,昨天他选择去抢劫一家便利店——我觉得就是你工作的那家——结果脑袋被人撞到人行道上了,现在在监狱里蹲着,估计得在里面待一阵子了。要是他运气不好——他确实运气不好——都没法在少年法庭受审了。这就是选择。”
我决定不告诉他,他儿子的脑袋不是撞到人行道上的。
我希望自己脸上没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可心里已经乱成一团了。
原来那个差点持枪抢劫的人是艾登的儿子。
我这才发现,我社会学教授常说的那句话是真的:我们所有人之间都有着无形的联系,我们做的事会影响到其他人,尽管有时候很难看到这些影响。
艾登冷笑了一声,把手里那瓶“夜车”威士忌一饮而尽,瓶子在屋顶上滚得哐哐响,滚到角落里的时候,他的一个“室友”被吵醒了。
“杰里米这孩子脑子不太灵光,好像缺根弦似的。”他用朦胧的眼睛看着我,“我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他现在这样就是我当初做了个糟糕选择的结果。”
我等着他继续说,还试着用表情让他知道我在认真听,很感兴趣。
“杰里米是他奶奶带大的,就是我妈。他刚出生一年左右,他妈妈就自杀了,因为我那时候根本没能力照顾他,你知道吧。”艾登揉了揉他那斑驳的胡茬,然后紧紧地看着我,好像在考虑能不能信任我,“管他呢,反正现在也没人在乎了,我跟你说了你又能告诉谁去?”
我咬了一口剩下的百吉饼,向他保证说:“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尤其是朋友跟我倾诉的事儿,我更不会说出去了。”
“我算是你的朋友吗,皮特?”他一边问着,一边咳嗽着,“等我跟你说完,你可能就不想当我朋友了,杰里米的妈妈是我亲妹妹。”
我脸上保持着镇定的神情,让他接着往下说。
“不是继妹,也不是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妹妹,是和我同父同母、从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妹妹。”他看着我,想看看我的反应,见我没什么反应,就继续说道,“我们那时候都二十出头,在工作的地方附近租了个公寓,一起分担开销什么的,你知道吧。我们好像挣扎了好久,抵抗那种诱惑,可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还是没忍住。跟你说,那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了,她可漂亮了。后来她怀孕了,一切就都乱套了。”
“为什么呀?”我用开放式的提问技巧问道,“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杰里米出生了,然后就出事了。”一滴眼泪顺着艾登那饱经风霜的脸颊流了下来,“他早产了大概一个月,从一开始就状况不断,后来越来越糟。这小混蛋从一开始就倒霉,然后我妈知道了我们的事,气得都发疯了,你知道吧。要是她只是生我们的气,那可能还好,人总能消气的,可她不只是生气,她是觉得恶心,把我们俩都赶出了她的生活,都不愿意和我们俩任何一个人说话了。佩妮陷入了深深的抑郁,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和我交流,甚至开始恨杰里米和我,连她自己都恨。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她冷冰冰地躺在一缸血水里面,我就只能听到杰里米哭着找妈妈,那时候我也开始恨他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说:“不管你做了或者没做什么,那都过去了,你已经为你犯的错付出代价了,艾登,你不用再继续惩罚自己了。”
他用力地用袖子擦去眼泪,哼了一声,说:“随便吧,从那以后,我能勉强撑着过日子就不错了,你知道吧。我妈把小杰里米带走了,免得他变成政府监护的孤儿,她至少做了这么件事。可她还去申请了限制令,不让我接近那孩子,哪怕后来我已经慢慢振作起来了,也不行。在她眼里,我就跟恶魔似的,也许我就是吧。不管我怎么求她、怎么跟她解释,都没用。我跟她说都是佩妮主导的,要是没有她主动,我是绝对不会……做那事的,她一直都很强势,可这些都没用。”
我被他的这番坦白惊到了,心里挺受触动的。
快速估算了一下,我发现之前对他年龄的猜测差得太远了。
如果像他说的,杰里米出生的时候他二十出头,那艾登最多也就四十出头到四十五岁左右。
我想大概是日复一日地活在自己的痛苦里,让人老得快吧。
说来也怪,艾登把这些心里话都说出来之后,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看到我眼里没有谴责的意思,然后就走到他那个临时搭的帐篷那儿去了。
他爬进帐篷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嘴里还叼着那支手卷的香烟,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他轻声对我说:“我真的爱她,年轻人,我全心全意地爱她,可一切都毁了。”我只是冲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