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师叔任其中号称“云霓凤凰剑”,倜傥无双,倾倒无数武林女侠,和武林绝色榜榜首青霞仙子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异常恩爱。
六师叔他们两口子是隆德十八年加入青云门的,刚一开始只六师叔一个人过来,他母亲生了重病,妻子在老家一直照顾她。
今年四月份青霞仙子在她婆婆病故之后又为其操办完丧事,才刚过来半年多的时间。
青霞仙子刚过来的时候,六师叔在青云门的家可以说四壁如洗。
给他俩口子安排的住处倒是宽敞,除了一张木板床、一套桌椅,一只柜子,一个炉子和几只碗碟,空空荡荡。
六师叔整天奔走王事,又是一个大男人,饿了随便找同门喝酒吃肉,或者到别人家蹭两顿,他一世英雄,人家欢迎还不及呢!
可现在不一样了,妻子来了,家无隔宿之粮,灶无半星之火,油盐米柴这些基本生活物资都是过一天算一天的,青霞仙子自己的行李中也仅带了点四季衣物。
青霞仙子刚来第一天的时候,看到这家不成家的样子,一脸的绝望无助。
我在他家的院子里练剑之时,听到青霞仙子从屋里隐隐传来的哭声。
六师叔手上说一文不名有点夸张,但百文钱他是真没有!
这让我心里也委实过意不去:我天天过来请六师叔指点剑法,怎么就没意识到这一点呢!
我当即便带着元冬、青雨和几个仆役到静生镇跑了三趟,把所有能买的全买齐了,还带了两个木匠,做了些家具。
六师叔直搓手:让你这样破费,怎么能行!
要跟我算钱——当然,他也只能欠着,我说就算拜师费成不成,推辞了两番之后,他也就坦然接受了。
六师叔娶青霞仙子的时候,青霞仙子卖掉了祖传家宅,两人清空家底又四处举债,交了五百金铢的“守贞费”,即便是世代豪门之家,也鲜有这样的举动。
六师叔之所以这样做,还有一个因素,他曾救过齐上师的命,齐上师是元阳庙大主持“隐皇”的儿子,元阳教欠了他一个大人情,所以六师嫂青霞仙子不用去做“肉身布施”。
他便“很容易”地被元阳教“拉上了贼船”,不时地将青云门的内部情态通报给元阳教宗——整个青云门中,只我与师父知道这一点。
“你六师叔已经好几次被要债的人堵到家门口了,唉,我们寻常也没什么花销……就是好难!”六月底的有一天,正值酷暑,我练剑出了一身汗,因为马上要出去办事,青霞仙子便拿着毛巾给我擦拭着后背,顺手把她刚浆洗过的衣服递给我,一边跟我唠叨了几句。
因为我这段时间天天过来,每次从他家再走回绿谨轩还有一段路,青霞仙子便让我在他家存几件衣服,她顺手洗一下也不费事。
这个江湖,所谓鲜衣怒马、金樽斗酒、仗义疏财都是传说中的事情,哪个门派没有田庄商铺?
练武之人花费最高,大侠也要为日常吃穿用度、武器马匹置办而操尽心思。
如果不是亡命巨盗,出门拮据到露宿野外,也是寻常之事。
青霞仙子一面侧着身子给我系着腰侧的扣子,一面低声道:“其实是我糊涂,非想着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他,拉下这么大一个亏空,你看,能不能从你这儿暂时周旋一下?有个三四百钱就能过得去当下这个坎儿……明天就是债期,他的月俸还有半个月才领到。不过,你别和他说,他要面子。”
我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是自己媳妇在伺候自家男人一样,可她给我这么做,却显得很自然。
六师叔的月俸也就280 多钱,都匀不出青霞仙子的水粉钱。我便回去给她取了10银铢。
“云霓凤凰剑”六师叔,一个堂堂武林大侠,曾抱着必死之心、执剑独闯十万军营,斩杀南越国督战大军机,助我新宋南府兵反败为胜,现在竟然数次被追债之人堵在青云门外,说起来也是令人同情可叹!
“怎么这么多!这怎么使得!”
然后她看我从布兜子里又掏出三盒子瑶颜蔷薇膏,两盒璇丝青润露,四瓶瑕光凤羽脸霜,呆住了!
再想抬头跟我说什么时,眼神正好与我撞在了一起,有异样的情愫荡漾其中,两人怔怔地对视了片刻,她情不自禁地评点了一句:“偏还这么细的心思!”
说罢羞红染面,拿起脂粉,转身逃也似地推开门进了里屋。
过了一会儿,她又招手进去:“你不是在追求姜尘吗,我这里用不了这么多,你匀一点给她,也许她能给你个好脸子看。”
我愣了一下:我在追求姜尘?!
青霞仙子只来过一次绿谨轩,就再不过来了。
有次我就是顺嘴一问,今天和七师嫂、蓝少眉约了打翻子牌,问她来不来,青霞仙子就找了一个很勉强的借口,我有些好奇:“我那儿地方大,大家一起来热闹热闹打发时间,你喜欢清静吗?”
青霞仙子看着我,眼神里有无限的忧伤:“霄弟弟,跟你直说了吧,我以前的家也是有这么大一幢楼。去了不会开心起来的……这日子真看不到头了。”
他们俩口子还欠人100 多金铢。齐上师帮他还了50多金铢。“自己人”。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绝色美女伤心欲绝的时候,鸟儿都没有力气扑闪翅膀了,我看着它们慢慢地消失在淡蓝色的霞蔚中,想着她唇齿留香的名字,心里悲伤卷席而来。
为什么都说一人一马,仗剑天涯?夫妻二人,就不好玩了……
长宁公主跟我来信,要我手书一幅《兰亭集序》。
我是在十二岁时第一次入宫面见皇帝陛下时,在一次非常私密的皇族家宴中认识长宁公主的。那年她十四岁。
那天见到的诸皇子皇侄有不少,他们彼此都很熟,皆第一次见我,想我必定是皇嗣血统,对我客气中又有疏离。
只有长宁公主和我聊得最多,她当是从圣上那里知晓了我的身世,年龄又和我相仿,向我絮叨个不停,倾诉着生活在王府和深宫内苑生活的乏味无趣,还问我习武之外,经史文章爱不爱看,喜不喜欢诗词。
我都含混点头,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之前未让我来的原因,长宁公主也代圣上向我做了转达:怕我年纪尚小,不像其他皇子皇侄一样天天学习仪注,不知进退,反而会被人轻视。
我说其实虽然我在武林之中,其实师父还是很注意教导我们为人处事的,说江湖也不全是打打杀杀,很多时候也是人情世故,慢慢地不再拘束,打开了话匣子,和她说了一些江湖见识。
她越听越有兴致,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自己写了一首诗,就是最后一句写不出来,看我能不能帮她:“身同流水净,心与白云轻。读史寒更彻,……”
这第三句的转折一下子把高度和难度提了上去,我倒是理解她的意思,在史书看到了人性,贪婪,阴谋……但怎么接,才能把这意思说到好的一面呢?
“衰荣笑古今,如何?”
这时我才刚看到第二遍,平仄、粘对、押韵还都没想明白,就已脱口而出,仿佛是冥冥之助有神灵相助!
这种神速的反应,把长宁公主震得瞠目结舌,片刻之后并转身向皇帝喊道:“皇上,我们皇家出了一个小诗圣呢……”
皇帝马上用严厉的眼神阻止了她。
当晚来未成年皇室贵女和皇族子弟有三十来号人,绝大多数都是蓝颜或平夫所出,皇帝的御座离我甚远,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我,让我莫名紧张与惶恐,最担心自己这身衣裳打扮过于寒酸,不合仪注。
此后长宁公主就时不时将她在御书房珍藏的前朝诗集中发现的佳作手抄下来寄给我。
她一开始只和我交流一些诗词,有时她自己也写一点:“纺车轻转绕丝忙,炉火微红煮玉浆。庭前燕子飞来去,满心悠然待月光。小儿嬉笑绕膝行,却思夫婿对轩窗。手捧书卷静思语,笔端流淌是情长。”
然后请我指点。
我自己从来不翻诗词书籍的,怎么指点?只能回她一首诗:“绣余静坐发清思,煮茗添香事事宜。招得阶前小儿女,教拈针线教吟诗。”
以相同身份和同类场景相和,总算不失礼数。
她觉得我这首诗远她写的好:平仄相对工整,更有节奏感,语气也很流畅自然,简洁而富有生活气息。
她身份使然,慢慢地开始和我聊起了一些政治、社会、女性之类的话题。
皇帝与皇后常共议朝政,中侍省也因此成为连接后宫与前朝的重要纽带。
皇后通过中侍省向中书省传达特旨,涉及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三司的诸多事务。
中侍省虽不直接参与六部三司的日常运作,但其在女官选拔与考核上的决策和指导,时有透露出一些大政思路,隐约感到背后是皇帝本人的治国风范,朝廷施政时也会特别在意。
如此一来,中侍省不仅是皇家内务的管理机构,更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朝廷权力结构中的重要一环。
皇后通过中侍省,既维系了后宫的秩序,又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朝政的决策。
朱漆案上玉尺金秤,量才亦量德。
青琐牖中鸾笺凤敕,录功亦录过。
自新宋改制以来,中侍省常以通晓文墨的嫔妃充任职事。
这些宫眷既掌内廷文牒,又常与省中郎官往来交涉。
因今上重绿风,皇后与诸妃常借此挑选合意的平夫、蓝颜,故此中侍省的官员遴选,尤重仪容风姿。
与长宁公主书信往来,言及诗词渐疏,更多提及的是女官铨选之事。
长宁公主时常就此垂询,言及慕容贵嫔这等大才女困守中侍省,领域相对较窄,委实屈才。
我虽然更想与长宁公主深谈榷场新政,看她信中偶有冗笔,每日还要耗费大半时间为三皇叔处理庶务琐碎,精力实在有限。
长宁公主近来这半年与我谈论诗词的时候少了些,女官任职之事,常询问我的看法,想知道女官更适合担任何种职务。
现在女官多数在中侍省任职,像慕容嫣这样的才女,发挥作用太有限。
其实我更想与她讨论一些商业政策,但这可比泛泛而谈的女官任职要复杂得多了,长宁公主上头曾有一位姐姐,可惜成婚不久便去世了,她常去姐夫家陪伴外甥,她姐夫蓝武魂是新宋西军中文武双全的名将,两人关系甚恰。
她姐夫为了等这个小姨子的订婚,还没有再婚。
长宁公主对姐夫早已芳心暗许,更不介意通房之好,但她姐夫觉得,毕竟妻子已经不在,和翁家算不上是一家人了。
我思虑两日给她回信:如今礼部宣抚司郎中多畏远行,而我新宋文华璀璨,上国诗词早为番邦贵胄竞相追捧。
若能将王空同等人的新作烧制于越窑秘色瓷,或印于郝州龙凤团茶,外销海外,金银之利当倍于往昔。
此外,九华国的贾氏印书馆垄断新宋诗词出版一事,我一直觉得不妥,或许可以通过特定商路招标的方式,扶持几家新宋本国的商社、行会或商帮,以打破垄断,促进本国商业发展。
长宁公主不久后回信,提到她与贵嫔慕容嫣一同阅了我的信,认为我的提议颇有见地,遂与皇后商议,最终以中侍省的名义下发懿旨,将此事交由礼部详议。
信末提及昔年我曾救贵嫔幼弟于危厄,慕容氏铭感五内,想亲自见我一面,当面致谢。
她还写道,待圣上召见你之后,我也想见见你。
在青云门的孤霞渚中,文书院是最大的院子了。
除了廷报,还有大量商人使团搜集的各番国最新的邸报、朝报、小报、商讯和出版物,八间屋子堆得满满的,新来的七师叔孙金王负责带着两个察子进行整编分析和归档。
我每隔两三天就来这里看一下。
最近看得最多的便是九华国的资料。
除了我和皇城司一个叫陈白金的察子,文书院里每日更新的廷报几乎无人翻阅,那陈白金是一个冷人,每隔一两天都会坐在那里默默看文书,他与我不同,从来不用笔记,应该是记忆力超群之人。
不过文书院中的书籍良莠不齐。
完全不能和慕容嫣的私人藏书相比。
她父亲后来派人送来整整十六个大檀木箱,藏书琳琅满目,种类既全,品质也高,而且她做了大量的批注!
她的学识之深,涉猎面之广,是我迄今为止还从未见过的,看问题也很有独到的见解:我随手抽出来的第一本书竟然一卷《水战新策》。
打开之后,两粒干枯的茶花从泛黄纸页里跌落。
书页边缘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若以火油覆舟,须借东南风势,然江面风向诡谲,不如将火船分为三队……”
墨迹在在“三”字上洇出裂痕。
兵书里夹着市舶司的关税清单,农政论中压着南越国的海图,最底层的却是一大厚本《新宋民律》,早被朱砂批得面目全非。
那慕容嫣在一片素绢上另誊新注:“礼数亦是囚笼,因情而欢,各有所得。眷恋至致,是为忠贞。”
当我翻开《北疆边防考》封皮时,辽国骑兵布防图旁斜插着行狂草:“九华国与我同源同种,当以文教柔之,若效敌国以武力相胁,必使兄弟阋墙。”
我看了一下书的出版时间,估算彼时她批注此书,不过是个十三岁的深闺少女。
压箱的羊皮卷展开时簌簌落着金粉,竟是描摹自禁宫藏本的《四海潮汐图》。
少女用银线在东海某处绣了朵木兰花,旁书:“市舶之利十倍于田亩,海禁实自断臂膀。若得掌司礼监印……”字迹到此戛然而止。
我花了五天时间先整步将她的藏书进行了分类。
中间还是忍不住翻看了几本不可思议的书籍,比如《洞天清录》。
她在水晶折射光路旁写道:“日光经此化为七彩,恰似霓虹贯天。若使光有筋骨,可折可曲否?”
还有一本《海国闻见录》,她将“南海水手言东向有黑潮如巨蟒”一句勾出,批道:“阴阳家谓水脉即龙脉,然此潮四季不改其道,岂非天工开物?”
慕容嫣是一个什么样的天才少女啊!
恍惚间竟似听见一阵少女清脆的笑声:“爹爹总说女子读书无用,他不知道,我要读的是整个天下。”
一天夜里,我翻阅慕容嫣批注的一本藏书,突然惊起。
《新宋大冬城陷土悲情纪年》记载了满城军民抗击辽军的壮烈事迹,城陷之后,剩余的90万军民被辽军剥得只剩一层单衣,在寒风凛冽的数九腊月,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雪原上,到了内地,仅23万余人活了下来。
师父曾说我父亲死于辽国暗影门绝世高手之手,我始终不解,这其中究竟有何不可告人的隐情?
朝廷为何要褫夺南安王世袭爵位,摘除王府匾额,令我流落在外?
他言辞闪烁,语焉不详。
在我十二岁第一次进宫面圣,去小解之时听到一个十四岁的皇子问另一个人:他父亲是不是那个割土求和的南安王?马上就被对方低声喝止。
这是我听到的第二种说辞。
直到听到这个对话之后,我刻意查找了很久,才知道新宋还真有一块失土,叫“大冬城”,官方所有文书鲜有提及,讳莫如深。
是我父亲签的协议?
书中有一处提及了我父亲:南安王签署割让协议后,郁愤而终。我瞪大双眼,呼吸为之一窒,万万没有想到,真是我父亲签下的割地协议!
再看边上慕容嫣的朱批:银姬公主单骑叩营,折节求情未果,香消玉殒;南安王墨尽山河,自焚于妻灵柩前,三百亲卫尽皆殉主。"
窗外,雨滴顺着窗棂滑落,我蜷缩在地,心中惨怛,泣不成声。
我的父亲是在我母亲灵柩前自焚而死的!我母亲也是在那里被杀死的!
在大冬城,我父母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虽然很想问一下慕容嫣,她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情况——可是慕容嫣的身份,哪里是想见就见的呢?我问过长宁公主一次,她再无回音。
在慕容嫣收藏的各番国书籍中,贾氏印书馆出版的书最多,也最精美。
隆德二十年八月四日这一天是乐秋节,出了一个大事。
师父匆匆忙忙从京都回来,带来了一个噩耗:长宁公主生病了,而且是绝症!
一开始御医诊断是风温肺热,很快就高烧寒战,没几天就痰血相兼,……御医再诊断:肺痈!
听到这个揪心的消息,我有种难以名状的伤痛——不止是亲情相连,我和她从十二岁开始,直到现在,隔着三五天都会相互致书,而且我的视野也得到开拓,已经是灵魂伴侣般的知已之情了!
师父和号称“武林医圣”的四师叔商量了半天,也拿不出什么方案。
千金苇茎汤,清金化痰汤,宜白承气汤,再加上生牛黄之类的猛药解毒,都试遍了,未有功效!
这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天刚破晓,我匆匆起床,跑到当初埋腌芥菜的地方,转了两圈,找到一把铁锨,挖出其中两坛。
打开一看,两坛中全是汤汁,一股酸酸的味道。
这个应该就是“陈芥菜卤”吧(作者注:传说中天宁寺制作原始青霉素的法子,净化之法借用日剧中的工艺)。
我让元冬和青雨也过来,一起搭把手。
我取出其中的液体,先用布料进行初步过滤,澄清了一些之后,再加入点醋,液体立刻变成了淡黄色,散发出一股酸涩的味道。
然后又用了点纯碱,感觉颜色变淡了一些。
之后,我让青雨到四师叔的炼丹房中找到了一些炭粉和土子(作者注,二氧化锰)。
我先把炭粉混合进液体中,我们三个人轮着班地不停搅拌,直到液体变得暗沉。
静置到破晓时分,差不用一个多时辰吧,再用更细的布料过滤掉炭粉,液体变得略为清澈,但带着一股泥土和醋酸混合的怪味。
四师叔这时也注意到了我的行为,他默默地观察着,问了我一句:“这是不是你在八岁的时候埋的那些个芥菜?”
我点点头,却不能解释什么。元冬和青雨极为震撼,看着我一连串神秘的操作,目光中充满了敬畏。
接着,我小心翼翼地加入生石灰,液体里立刻出现了一些悬浮的白色颗粒,再一次过滤后,把这些液体倒入一个小瓷盆中几瓶盐强水(作者注,就是盐酸),味道非常刺鼻,不得不打开窗户透透气。
根据梦中的指引,我用了极少量的盐强水,观察到液体中开始有新的沉淀物出现。
接下来这一步很关键,把盐强水和土子(作者注,二氧化锰)混合后,找了一个细口陶罐,将其慢慢地加热,看着黄绿色的气体(作者注,氯气)开始冒出,马上将长竹管,将一端插入小瓷盆的液体中,另一端靠近发热的陶罐口,把产生的呛人气体通过竹管导入到这个小瓷盆中,还用一块布紧紧地缠在竹管和陶罐的连接处,尽可能防止气体逸散。
这个过程中,我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小瓷盆中生成的气泡泡,紧张和期待让我心跳加速,不知道会不会产生梦中的那些晶体。
终于做完了这一切,最后,我把那个小瓷盆放在午后的阳光下,元冬和青雨与我在边上轮流扇着扇子,让其中的液体加快蒸发。
这个过程漫长且无聊。
青雨突然想起一个事,到烟儿房间拿来一本书给我看,《李晋霄遗佚采录》,问是不是我写的诗,有一些残章断句她想让我补一下。
我当时就觉得她很像《红楼梦》中的香菱,便知无不言,她此时对我已经不止于仰慕了,而是崇拜得无体投地,绝美的小脸上洋溢着幸福,由衷的肺腑之言让我感觉很得意:“这本书的编者说,新宋现今最伟大的王空同、刘桢卿、李松三位诗人,一致认为您是新宋八百年第一诗圣!我都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样!”
“其实,我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孪生兄弟,”我笑道。
青雨终于噗呲一声乐了出来:“对,他天天活在铜镜之中。”
青雨又低声问我:“我到烟儿姐姐借书的时候,正好遇到她的情郎宋雍也在,他说这本诗集不是你写的。为什么?”
“你问我两句不就知道真假了吗?”我内里冷笑一声:婚都没有订,什么情郎!
后来她问的有些词句,终于让我起了疑心,有些诗我只和长宁公主信里写过的,拿过书来一看,编者是“雅歆女史”——果然是长宁公主的笔名,还是皇家广成印书局朱墨两色套印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本自己的诗集。
青雨说,外面现在这本书基本上抢不到,说是洛阳纸贵一点也不夸张。
我看着在瓷盆底部开始凝结的细小的闪光晶体,不由得感叹起命运的神奇!
“你们不是问我在做什么吗?我是在做一种叫' 青梅之素' 的药,要救的这个女子就是这部书的编者,……新宋的长宁公主,这是不是命运的安排?”
元冬和青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倒不是因为这种宿命般的巧合,而是没想到我和帝国皇族中最有名的公主也有交往。
她俩互视一眼,均不敢说话。
最后,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梦中这种叫“青梅之素”的晶体小心地收集起来,一共只有四十铢左右(24铢为一两),再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入一个密封的陶罐中,此时已是第二天的卯时了。
元冬耐不住瞌睡,我让她去睡了,青梅却坚持留在我的身边。
我去了师父住处,叫醒沉睡中的他,把这个小陶罐递给他:“师父,您还记得,八年前我买了一千多斤的芥菜,把它腌制好埋到土里那事吗?”
师父被我从梦中叫醒,听我说起这个事,一脸迷惑:“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徒儿向师父请罪,这是为了做一种专门治疗肺痈的药,方子怎么来的,我实在无法向您解释,但请您相信,长宁公主对徒儿不止有姐弟之情,也是知已,徒儿不会害她,只想帮她!”
“那时,你是不是只有八岁啊,你怎么……”
师父顿了一下,摇摇头,先去洗了把脸。
然后他看看这个小陶罐,上下打量我一番,语气非常重:“看样子你挺疲惫的,一夜没睡?弄出这个?叫什么药?你四师叔知道吗?”
“他应该不知道,有人……梦中所托,称之为' 青梅之素'.”
“梦中所托?!”
我低头再次回想起八年前和烟儿一起寻找虫子时,耳畔炸响的那声巨雷,还有连续五个晚上做同样的梦,还有前天突然梦见一个非常详细的指导,绝对不是寻常之梦,而是如亲身经历般的真实,各个环节都对得上,甚至包括气味,形状……
“师父,她不止是公主,还是我的堂姐,还是我的知已,我们每个月都通信的!”
我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为了让师父信任我,我又补充了一点:“我用一个方子,治疗了左峰左大侠的眩晕症,不知道这事您知不知道?”
师父睁大了眼睛,激动之下紧紧攥住我的双臂:“是你?!左大侠对外没说谁提供的这个神方,我们问他也不说!你是怎么……”
“徒儿解释不了,就是在我脑子里就有的!”我不想提做梦的事了。
然后我告诉了师父这个药怎么用,一次一铢,连用七天。一旦好转,绝不可再用。
“为师也会以性命为赌注,如果她的病情加重,我将当场自刎以谢罪。”
肺痈基本上就是绝症,这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师父径直出了门。
第二日下午,师父命人快马回报:“昨夜痰中血丝已去。”
第三天中午,师父再次命人快马回报:“痰中腥臭已去。”
第五天下午,来的是一个太监,在皇城司三个武功大夫和一个副职事的陪同下,传了一道圣旨,奖励我京都一处商铺、青云门慕歆阁一处,一百亩水田。
慕歆阁是三皇叔的私产,就在青云门东侧,建在山脚底下,天然的一个小瀑布形成了一个小汪浅浅的小潭水,中间一条石子路,边上全是断崖峭壁。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了,还从未进去过。
圣上为什么把三皇叔的私产赠予我?
最后,那个太监摒弃其他随行人员,单独向我传了一句圣命:“我只传皇上的原话:' 此事匪夷所思,干系非常,方子千万保密。此种妙物,多多益善,后续可与子歆咨禀计会'.”
长宁公主的名字叫李子歆。
他顿了一顿,“还有长宁公主交待给我的一句话:' 你先到那里住着,姐妹们看哪间好就住哪间,给我留第一层最西头的。”
并让我把药方与制备方式写下来,问我还有没有更多此神药,我说,我这里还一些原浆呢。
到了十月二十日,长宁公主病体初愈致书于我,青梅之素一个字没提,只是信的最后含糊地说了一句“再生之恩无以回报”。
她听说我已经订婚,又跟我交流起平婚制度来,说目前除了辽国之外,九华也开始全盘复制这套制度了。
辽国这些年内政混乱,边市贸易被皇贵妃一系把持,大量的生铜走私到我新宋,同时滥发纸币,国库收入锐减,物价飞涨,军力下降得厉害,不能再劫掠我新宋女子了。
百年以前,辽国男女杂居,强者为王,平民之家为了一个女子死掉好几条人命,贵族之间的争抢动辄就要付出几十上百条人命的血腥代价。
实行平婚制度后,终于乱象消失,可见确实是一个文明进步!
但她又觉得平婚制度虽然解决了性资源的不平衡,维持了基本的社会稳定,女子的地位仍没有根本上的提高,社会角色还是相夫教子,不能出仕为官。
另外,相对于大商朝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宋朝的自由恋爱算是说得过去了,但还是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门当户对思想,从大化年间到隆德年代,在商家的反复炒作之下,一场“馨香蜜月”的花销就能占到娶妻预算八成之多。
导致越来越多的贫困男子,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娶嫁生子的梦想。
大门人家也不太可能让女子为蓝颜平夫生养太多,人口下降趋势很是令人担心。
我回信说,这两个弊病都可徐徐图之,一方面,平婚制度的进步可能远超时代,比如新妻可以自行寻找情郎,平婚期时间长短全由新妻决定,现在女官的设计还在发轫之初,女子钟天地之灵秀,聪慧见识高于男子,必有更大展现舞台。
对于商家炒作,羞红怡绿面对的是婚姻桎梏,也是人性两面之一,馨香蜜月确实能将财富从高阶层向中低阶层溢出,还推动服务就业率。
奢靡弊病是能慢慢纠偏的,可以让风化大使多宣传一些“小而美”的馨香蜜月之地,除了去渔阳那种流金之地渡假之外,也可在各地牵头让商家兴建一些更加喜庆的民俗化蜜月客栈,也能带动地方经济。
如果再由皇族成员、政府官吏推动一下,便能将这一恶雨变为拉动经济的甘霖。
她又问我已经订婚,是否有被绿体验,感受是怡然乐之,还是委屈居多?
用“鲛泪帕”蓝光的深浅来证明正夫嫁妻时的爱与不舍,是不是过于残忍?
在我生活的这个世界中,红杏绿帽之风虽然盛行,但一般男子承认自己天性绿帽还会稍有尴尬,更多人会说是被动接受、然后才开始享受的。
“鲛泪帕”我倒时没见过,后来听大师娘提起过,我师父将若兰姨嫁给龙丹子时,哭得确实很悲伤。
她对“平婚期时间长短由新妻决定”这一制度设计也非常好奇,问我知道不知道何种缘由。
她也想查,可是要溯源八百年前的旧章故典,哪里还能找得到当年官方内部文档?
这种心态,我自己都琢磨不透,便写了阙《菊花新》:
“郎系罗裙为谁脱,纤秾一任他揉搓。红杏羞染时,戏椒乳、恣意捻摸。”
“不胜挞伐求饶怜,定佳期、缱绻眼前。绿意酸爽处,玉股腻滑香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