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切都还可以忍受。

忍受中的时间虽然过得很慢,但当你走过去回头再看时,却发现它事实上却过得很快。

一晃就过去了。

不知不觉。

城市的热力在不知不觉地下降。

生活在慢慢地恢复正常。

漆晓军在考试中败了北,她沮丧得很。

看她那样沮丧,赵英杰倒又生了许多同情。

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她不可能考取,因为她准备得根本不够充分,几乎是突击式的。

临时抱佛脚。

他努力地安慰。

他想她要强是可以理解的。

本来,赵英杰是想带她和小磊一起去某个风景区旅游的,但漆晓军没同意。

她没心情。

过去的几年里,赵英杰每年夏天,都会带他们出去一次。

她不同意,他也就只能作罢。

小磊有点不高兴。

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哭闹了一回,很快就忘记了。

方言是个活动家。

赵英杰没有想到方言有一天会喊他去郊外玩。

事实上,方言也是一个已婚男人,爱人在一家外贸公司,很能干,收入也高。

孩子读小学三年级。

本身他的工作并不算很忙,家里的事却基本不太管,全是他爱人一个人的事。

方言喜欢玩。

他天性里有一种不怎么安分的东西。

他喜欢热闹,喜欢新鲜和刺激。

他的爱人比他大一岁,把他当成了一个大孩子待。

所以,方言是快乐的,自由的。

那天是个星期天,赵英杰正一个人在家里。

漆晓军带着小磊到她父母家去了。

方言打电话给赵英杰,让他赶紧下楼。

赵英杰下了楼,才发现方言开了一辆崭新的野马吉普。

车里面已经坐了三个姑娘。

方言得意地说,这车是他向一个朋友借的,他要带着她们去郊外的静山寺。

赵英杰犹豫着,方言却一把就将他拉到了副驾的位置上。

“走吧!”

静山寺很有名,历史悠久,烟火很旺。

它地处江边,建在静山上。

据说在那里求的签特别灵验。

另一点神奇的是,站在山上,看着落日,可以看到太阳正好落在长江的江心位置。

同时,半空里会出现另两个大小一致的太阳。

而所以说它神奇,是因为只能站在山上的寺门前才能看到。

其它地方,都不可能看到。

方言的车开得很快,在市内转了几个弯,出了北京西路,过通济门,再经半山坡,穿过富德山邃道,就是郊外了。

郊外和城内完全是不同的景色。

方言向赵英杰介绍了后座上的三个姑娘,一个姓许,一个姓韩,一个姓曹。

赵英杰听了就笑,说真的,他根本记不住人名字,常常是一会就忘。

他想不通方言怎么会这样热衷于和女孩子打交道的。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来到了静山寺。

游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因为这毕竟不是一个旅游的季节。对他们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方言是浑身的劲头,那三个姑娘也很兴奋。

赵英杰不止一次来过静山寺,所以,到了山上以后,他就在寺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由方言领着那三个姑娘去四处看看。

山上的风很大,赵英杰感到特别凉快。

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一片碧蓝。

太阳在慢慢地向下走。

但要到落到那个江心位置,还有一段辰光。

四周静极了。

但有蝉鸣,“滋啦——滋啦——”

赵英杰静静地坐着,忽然就感觉心里很空。

有些无聊,也有些感伤。

无聊是正常的,可感伤却是没有理由的,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情绪变化。

他想起来,他曾经和唐嫩嫩来过这里。

恍如隔世了。

太阳一点点地往下沉,光线也随之变得柔和了,不再那样强烈。

山上到处都是树。

树木茂盛极了。

长江就在山脚下,浑浊的一条。

这里的江面算是比较宽的,水流也急。

江面上行驶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只。

坐在这里,感觉安静得很,仿佛和外面的世界是完全分隔的,两个不同的时空。

忽然,他就看到方言匆匆地往这边过来了,神色紧张。他一边走,一边和谁在手机里讨论着什么。那三个姑娘也急急地跟在他的后面。

“赵雪出事了。”方言急匆匆地说。

赵英杰为之一愣。

“她和她丈夫吵了一架,从她家楼上跳下了。”

赵英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间的改变是无声的,静悄悄的。

漫长的夏季就这样过去了。

对市歌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悲伤的季节。

谁也想不到赵雪会出事。

赵雪是个很不错的演员,为人也很好。

自杀前的那个下午,她和丈夫为了一点很小的事吵了一架。

谁都知道,她丈夫平时对她是非常好的。

他们夫妻也是恩爱的,并没有什么很深的矛盾。

没有人能够想通,她为什么会选择走这样的一条路。

她从自家的十五层上,纵身跳下,就像一只黑色的燕子,目击者这样描述。

赵雪年轻、漂亮。

要是光论长相,她是整个市歌少数几个最拔尖的漂亮女性之一。

一头黑色的长发,椭圆型的脸很白皙,也很精致,丹凤眼,非常传神。

腰身很好,肌肤光洁。

她平时的胆子很小,看到一只蟑螂也要尖叫不已。

同时,她对生活也很讲究,爱漂亮,爱干净,在全院算是有名的洁癖,出外坐公共汽车,也要在座位上铺上两层纸巾。

她是很讲究体面的,热爱生活的,就算她要辞世,怎么就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呢?

血肉模糊。

孩子才三岁。

她的家人哭得一塌糊涂。

她的丈夫事后说,赵雪从新歌剧开排起,心情就不是很好,很压抑。

她吃过药,治疗抑郁的药。

大家就想,她的抑郁,也许和新歌剧是有点关系的。

赵英杰参加追悼会那天,心情特别地沉重。

他哭了。

市歌的很多女演员都哭了,哭得极度伤心。

谁也想不到那样一个年轻的生命,会如此香消玉殒。

太残酷了!

老乔也哭了。

赵英杰是第一次看到乔院长那样哭,像失了魂一样。

这事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打击。

很大的一个社会新闻。

处理了赵雪的后事,一切都平定了,也整整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人们不能从原来的情绪中恢复。新歌剧也暂时搁浅。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

秋天来了。

秋天来了就不一样了。

秋天让人精神。

工作还得继续。

再排新歌剧。

让人想不到的是,新歌剧排得相当顺当。

原来的那些是是非非,就像一杯茶水里的茶叶,在冲进了热水之后,激烈的翻腾着。

但很快,随着水杯的平放,水温的下降,它们也就慢慢沉淀了下去。

宣布排练新歌剧,就像是冲泡进了热水;公布名单,就是平放水杯。

开始时大家都以为陈美娟会闹,可事实是,一段时间以后,陈美娟安心地在演那个三号。

有些事情真是说不清,没有人明白这其中的奥秘。

这让乔院长和几个副院长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怕没钱,但比没钱更让他们害怕的还是院里的人事矛盾。

搞艺术的人闹起矛盾来,会不按游戏规则来。

而上面行政部门的领导,最怕的就是这些艺术人员不守规则。

赵英杰知道,后来所以会这样平静,还是和心态有关系。赵雪的出事,让大家的心都冷了。名利一下子变得不那样重要了,仿佛都看穿了。

还是好好地珍惜生命最要紧。

说到底,名利都是身外的东西,赵英杰想。

《虹》在按部就班地排练着,不紧不慢。

反正要到明年才献演,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所以,领导就要求反复打磨,修改。

部、局都有批示,“一定要当成精品工程来做”。

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不惜血本,请了北京、上海等地的专家来指导。

专家们也是七嘴八舌,莫衷一是。

剧作家、导演,急得嘴上都起了血泡。

一方面是紧张的工作,一方面却又是平静的生活。而平静的生活里,有时候偏偏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有一天,赵英杰正在排练厅的后台休息,手机突然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我,我是林青青。”

赵英杰一下子有些想不起来。

“赵老师,我是桥南区政府的小林啊。我们是见过面的。”

赵英杰想了起来。

“我在计生办。我们区计生办最近要搞一台宣传计划生育的文艺节目,我……想……请您帮忙,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好的。”赵英杰说,“我正在排练,等哪天有空,我约你吧。”

“好的,谢谢谢谢。”她在电话那头感激得不行。

赵英杰想不到她会找他。

但既然有事相求,他就不能拒绝。

他是一个性格随和的人。

秋天午后的阳光安静地照在赵英杰的脸上,特别的明亮。

茶社里静静的。

也许由于是一周的开始,大家都很忙,除了服务员,一楼大厅里几乎看不到别的客人。

这是一个台湾人开的遍及大陆所有主要城市的连锁店,情调很好,在这个城市里很有名气。

大厅是呈T字型,赵英杰坐在横头的拐角处。

这位置相对于整个大厅来说,比较隐蔽,而且更加安静。

并且,它是临街的,靠着落地玻璃窗。

整个大街,都在自己的视线内。

大街上车水马龙,一片繁忙。

街道两边是高大而茂盛的法国梧桐。

热烈的阳光照在树叶上,当树叶在风中摇摆时,就反射着一点点微弱的亮光。

在茂盛的法桐后面,隐约可以看到一些店面广告牌和各色招贴。

这是一个商品社会,一个广告时代。

商业意识渗透进了人们的每一个根毛孔,深深根植于大脑。

好在汹涌的商品经济大潮中,人们还可以讲究一点情调,如果你不被生活压迫得太紧的话。

就在他的面前,摆着一杯白开水,里面飘着一片椭圆形的柠檬。

因为这片柠檬,这杯水就变得生动起来。

在阳光下,柠檬切片显得格外地金黄,而水在杯里晶莹剔透。

他轻轻地呷着,感觉余香满口。

赵英杰在巨大的落地玻璃里,看到自己并不清楚的映出的身影。

一身深色的藏青西服,雪白的衬衣,锃亮的意大利名牌皮鞋。

他总是干净的。

他是个很讲究形象的男人,非常细致。

他没有打领带。

本来他已经打上了,但最后一刻又抽下了。

他怕她感觉太隆重。

在他眼里已经是很随意了,走到大街上,仍然显得他太衣冠楚楚了。

他是一个在舞台上和生活里区别得不太明显的人。

舞台上要形象,在生活里,他也依然要形象。

林青青像一个女学生,端坐在他的对面。

让赵英杰感到讶异的是,这天的林青青,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和那个晚上他对她的印象,不怎么吻合。

如果说那个晚上他所见到的她是平庸的,那么这个下午他则感到她是清新的,秀丽的。

她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特别感觉。

“你好像和那个晚上我见到的不一样。”他说。

她笑起来,“怎么可能?”

“真的。”他说。

他是真心的。

她穿的是一身浅白色的连衣裙,裙下是一双非常匀称光洁的小腿,有些炫目。

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皮凉鞋。

那种凉鞋非常简单,在整个脚面上只有两根细细的黑带子,非常简洁。

这非常符合赵英杰的审美。

他最讨厌女人们穿一些奇形怪状的鞋子,比如说,有很厚的高跟的,有方形的,有尖头如小船的,甚至还有两头跷起的。

俗气不堪,一点品位也没有。

漆晓军的有些鞋子就让他有点受不了。

他的审美,还是趋于传统的那一种,不喜欢过于新潮与古怪。

他看到她的脚在黑色凉鞋的对比下,非常地白皙。

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脚,生得白皙剔透,甚至可以说是晶莹的,白如凝脂,甚至能看到皮肤表层下细细的青色血管。

在脚面到脚踝处的那一段过渡中,曲线流畅。

整个脚面,不瘦不腴,比例匀称,你看到的是肌体,但却又分明能体会到一种骨感,真是精致而完美。

可以说,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恰到好处。

它像是一个雕刻家精心做出来的模型,可以陈列在商场的橱窗里。

十个趾头,涂了蔻丹,红得艳眼,显得非常生动。

赵英杰认为他从来也没有看过如此漂亮的脚。

这是他的福气。

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是看不到城市女性裸足的。

就是你在夏天里能看到,大部分的裸足也是普通的,甚至有人的脚趾是畸形的。

过去赵英杰并没有认为女性的裸足有多美,可是这次他见识了。

见识了美。

另一种美,特别的美。

她说单位里让她写一份策划文案,让她很为难。

她过去在大学里学的是中文,但她却并没有实际宣传经验,尤其是关于文艺演出的方案。

“狗咬刺猬,没法下嘴。”她笑着说。

看上去,她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非常清洁。

这让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感动。

他发现从心里喜欢上了她。

事实上,赵英杰也不懂宣传,但他以为这容易解决,是小事一桩。

“回头我帮你找一份类似的。很多单位搞过这样的方案。”赵英杰说。

林青青就露出孩子一样的欣喜。

“哎呀,那就太好了。救了我一命!”她说,心底里如释重负。

茶上来了,是台湾的冻顶乌龙。茶水在壶里闪耀着透亮的棕黄色。斟满茶杯,立即散发出一种浓郁的香味。

那天,他们俩随便聊,聊了很多,也聊了很久。

赵英杰没有想到和她聊天,会是那样的愉悦。

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年轻女性聊得这样久。

在聊天中,他们有了很好的了解,而关系,也一点点地拉近。

到了分手的时候,他们已经感到熟悉得不行,也亲切得不行。

林青青对赵英杰的职业,怀着一股强烈的好奇。

她很羡慕这样的职业,自由自在,风光体面,又充满了浪漫。

事实上,这更多的是她的想像。

她哪里知道那里面的冰冷、残酷和丑陋呢?

赵英杰那天是个很好的听众。

他津津有味地听她说她在机关里的一些事。

机关是复杂的。

好在她没有野心。

女人在机关里相对要比男人容易些。

看得出来,她是个性格比较安静的人,但仍然强烈地感受到了压抑,有着许多的苦恼和无奈。

两人从社会上的事说到了各自的单位,又从各自的单位,说到了自己的家庭,说到了婚姻。

但对婚姻这个话题,两人刚一触碰,就又转移开去了。

谁也不想深入地谈。

对婚姻和家庭,每个人都会有心得。

甚至,有人对此还感触很深。

但它太敏感了,太私密了。

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沉默着。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赵英杰看着对面的林青青,忽然感觉她很像他过去的那个女友,唐嫩嫩。

她的额头,她的嘴唇,都很有几分相似。

不知不觉间,他主动说起了过去的那场爱恋。

他记得也是在秋天,下午,他去找她,想和她谈最后一次。

唐嫩嫩家住在工人新村。

工人新村紧挨着北京东路,被一圈围墙隔着。

她家就在围墙边的那幢楼,三楼。

他打电话请她下来,可是她不理他。

他痛苦地就在围墙外的楼下徘徊。

他记得当时的北京东路很窄,路边上长满了梧桐。

梧桐树叶都已经黄了,落了一地。

“嫩嫩——嫩嫩——”他仰头喊着。

可是她却不答应他。

她家里像死一样寂静。

她父亲刚去世不久。

让赵英杰伤心的是,她父亲去世,她居然也不让他去悼念。

“嫩嫩——嫩嫩——小唐!”他大声地叫。她家的邻居们都听见了。可是,他决定不顾一切地喊,要和她好好谈一次。

“她下来了吗?”林青青问。

“没有。”赵英杰笑了笑,一切就像一场梦。

就在他徘徊时,她从楼上打开了她家的一扇窗户,然后从上面把他过去写给她的情书全撒了下来。

雪白的信件,就像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

有一些落在了他的脚下,有一些却落在了围墙的里面。

他把脚下的捡了起来,知道事情已经变得无可挽回。

“后来那些信呢?”她笑着问。

“烧了。”他说。

“挺……可惜的。”她说。

“为什么?”他问。

“挺想看看你的情书写的是什么样子。”她笑着说。

“我可以试着给你写一封。”他开着玩笑说。

可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这样的玩笑,其实是不妥当的。

她毕竟是在文艺圈外的人。

在文艺圈里,这样的玩笑当然是很随意的,甚至是有趣的。

但她不一样。

她是在机关里。

当然,他心里也知道,他说那话也并不完全都是玩笑。

他知道自己当时有一种冲动。

他对她有一种要倾诉的欲望。

她的脸“唰”地就红了,可是她却又笑着,像是挑衅地说:“好啊。”

这样的回答,让他有些意外。他感到有些心慌,身上的血也都流得比原来快了起来……面对这样的回答,他竟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赵英杰足有两分钟,才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他不能再把玩笑开下去了。

他比她年长,成熟。

虽然他是一个歌唱演员,但他却是一个稳重的男人。

他想:他不可能和她发生什么的。

他们是从事不同行当的人,就像两股道上跑的车,没有交汇点。

“我总感觉你们搞艺术的人,是很浪漫的。”她说。

“其实也不尽然。”赵英杰想。

“只是表面的吧,”他说,“因为我们毕竟是文艺单位,比较散漫。和机关不一样。”

“你们机关很严肃吧?”他问。

林青青笑笑,细声说:“也是表面上吧。”

“表面上肯定比你们严肃。”她说。

赵英杰也笑了,那是一定的。

“你……爱人一定……很漂亮吧?”她问。

赵英杰笑了一下。

这是一个难题。

显然,她对此怀着一种强烈的好奇。

本来是两个人都不想谈及的话题,转了一圈之后,居然又绕了回来。

看来,成年男女,总是避不开自己的隐私。

无论是甘泉,还是苦汁,都会被打开。

有的是自己主动打开,有的则是被别人揭开。

林青青现在就是想揭开赵英杰内心的盖子。

男人的戒备心要比女人小得多。

赵英杰想:这大概和受伤的程度有关。

女人容易受伤害,而男人则要坚韧些。

所以,男人不防备。

男人只对同性防备,而不对异性防备。

女人对同性要防备,对异性则更要防备。

不管是哪一种,一旦受伤,就会很重。

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毫无关联,而且,也显得不太可能。可是,一切又是那样的顺理成章,几乎是一种必然。

赵英杰和林青青成了一对情人。

应该说,赵英杰开始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和林青青发展成那样的关系。

她身上的有些东西让他心动也是真的。

她不同于圈子里的女人。

圈子里的女人相对而言,是开放的。

在心理上,他有些排斥圈里的女性。

他感觉她们不单纯。

而他认为林青青不一样。

可是,心动和形成那种事实关系,还是有相当距离的。

林青青是有些崇拜他的,这点赵英杰很清楚。

在她的眼里,他是一个成功人士,一个艺术家。

在他的身上,是有一种神秘的光环的。

与他相比,机关里的那些男人就要平凡得多,也无趣得多。

他们两人的取舍正好相反。当然,也可以说成是正好一致。

林青青欣赏他的出众,而赵英杰看中的却是她的平凡。

尽管如此,这也并不足以使他们发展成情人。

因为,赵英杰并没有想到自己要和她做情人。

他对她只是有好感,并没有积极主动追求她。

她有事相求,他只是努力帮助她。

自那次茶社见面之后,他们又有过两次接触,但都是商量方案。

他帮她出主意。

她是一心要做好的。

让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微妙发展的事,是他们一次共同外出。

为了让林青青对晚会有一个感性的认识,一次郊县举办一个文化节,请赵英杰去。

赵英杰就让林青青也去了。

林青青的单位派了车子,送他们去,接他们回。

节目一结束,他们没有留下吃饭,就匆匆往回赶。那时候,已经是六点多钟了。

林青青感觉是受了许多启发的。

她心情很好。

看她很是愉悦的样子,赵英杰感觉也很满足。

他希望她能把任务完成好。

车子在高速路上开得很快。

他们看到外面的田野一掠而过。

西方的天空是玫红的,浅金色。

在车子快速的行驶中,天色慢慢暗下来,一弯浅浅的月芽挂在远处树梢的上空。

他们并排坐在后座,中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林青青对赵英杰是尊敬的,口口声声都是“赵老师”。

赵英杰喜欢听她叫,她叫的时候那神态真的就像一个“学生”。

赵英杰没有学生。

倒是有年轻的男女学生(有艺术学院的,也有社会上的)想向他学的,要拜他作老师,但他都婉言推辞。

不是他有什么保留,而实在是他感觉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在歌唱艺术方面,他自觉是有许多不足的。

除非在单位里,他会和年轻演员有交流,有探讨。

但是,他想他坚决不会收“学生”。

对着林青青,忽然他倒有了一种想收她作“学徒”的念头。

当然,这同样是不可能的。

因为,她并不从事歌唱艺术。

他所以想“收”她,是因为感觉林青青的性格很好,很柔,很绵,在绵柔中,有一种很强的“磁性”。

这“磁性”无声地吸引他。

林青青的身上有一些很可爱的东西,比如说,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个性,说自己的种种可笑之处。

可是,那些可笑之处在赵英杰眼里,全是非常可爱的。

很多女人是夸张的,矫情的,装腔作势的,而她却特别本色,质朴。

她说自己很贪嘴,打小就贪嘴,爱吃各种零食,就是在上学的时候,还改不掉吃零食的毛病,在课堂上偷偷吃,结果被老师发现了,罚她站起来。

她说她爱哭,小时候就爱哭,为一点事情就会流泪。

在中学里,她最出名的就是哭。

以致老师们都不太敢批评她。

她说她哭起来的样子很不好,身上会过敏,会起一片片的红云。

但她哭不久,只要有人请她吃饭,她马上就会破涕为笑。

她特别偏爱吃辣的东西,越辣越香。

她笑着说自己前世一定是四川人。

赵英杰听她说这些,忍不住笑起来。

很开心。

她说出的这个形象太生动了。

赵英杰感觉她真的是非常的可笑。

虽然她已经结婚了,但是她性格里还是有许多孩子气的东西。

他感觉她很干净,清洁。

当然,这不是说她衣着上的,生理上的,而是指她的精神。

能在精神上干净、清洁的人并不多。

她精神上的干净、清洁是天生的。

夜幕降临了,车外的田野特别宁静。

大片的农田都沉默着,一些河汊在田野里闪着最后的明亮。

一些鸟儿在夜幕下的半空中飞翔。

它们的飞翔看上去有些慌乱。

赵英杰的内心也有些慌乱,他看到林青青的长发很漂亮在垂在胸前,遮盖了她的半张脸。

她的脸显得很白皙,很平静,也很生动。

她的两条腿紧紧地并拢着,双手放在膝盖上。

那双手是白皙的,细腻的,手指匀称,修长。

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手。

指甲是透明的,可能是搽了油,闪耀着明亮的光泽。

赵英杰很想抓住她的手。

但他又不敢。

他想亲近她,可是心生畏惧。

前面的司机是个非常年轻的、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也许只有二十来岁。他并不多言,几乎一直是沉默的,两眼直视前方。

赵英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你的手很漂亮。”他说。

她淡淡的笑了一下,好像有点不相信地抬起了自己的手,看了看。

套在细长中指上的一枚铂金戒指很漂亮,是兰花型的,花心中嵌着一粒小小的钻石,晶莹剔透,非常明亮。

估计它价格应该不低。

可是,她怎么把它戴在中指上呢?

“这枚戒指也挺漂亮的。”他说。

她说:“跟了我好几年了,还是我做姑娘时,我爸爸买给我的。”

“你这手型戴着钻戒,可以拍广告了。”

“我的手不算好看。我小时候经常咬自己的指甲,啃得都秃了。”她笑着说。

赵英杰也笑起来,显然她是谦虚的。

“好多人小时候都有爱啃指甲的毛病,尤其是成绩不好的孩子,回答不出老师问题来的时候就喜欢啃指甲。”他戏谑说。

她笑起来,斜了他一眼,有些害羞地轻声说:“讨厌,其实我小时候成绩还可以啦。我高考的时候是想考警察学校的。”

“为什么?”他问。

她笑起来,说:“我小时候就觉得警察很神气。”

赵英杰感觉她真的是很可笑,她的气质和性格,显然很不适合当警察。

夜色越来越暗,远远地,他们已经看到了远处的城市高楼。

灯火辉煌。

感觉是快到家了。

赵英杰心里忽然生了一股惆怅。

他发现林青青的手,这时已经放在了大腿边的车座上,离他很近很近。

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他有了一种很强烈的亲近她的欲望。

他鼓足了勇气,伸出手去,捉住了她的手。

在捉住林青青的右手之前,他想得很复杂。

让他意外的是,她惊了一下,最先被捉的那两根手指抽搐着想退缩,但并没有拒绝,而是继续留在了他的手里。

他内心获得了一种欣喜。

干脆,他就完全掌握了她的手。

他看她的脸,却发现她的脸别向了另一侧。

她不看他。

车内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感觉她的手热热的,绵绵的。

“快到了。”他说。

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从他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听见她叹气了,是心里在叹。

他也叹了一口气,也是心里在叹。

这次分手后,他们有好久没有联系。赵英杰忽然感觉心里很想她,但是他忍住了。他感觉那样发展下去是不对的。他要控制自己。

不能放任自己,他想。也许,那会是一个错误。

内心里,他有了一种小小的犯罪感。

浅浅的自责。

但是,赵英杰也在想:以后更要好好地对待她。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善良、温情。

新歌剧还在打磨中,但领导已经是急不可耐了。

一边打磨,一边已经开始决定送戏下乡,说是要看看群众的反应。

首先去的是部队某炮兵团,先后演出了三场,场场获得了官兵们的欢迎。

官兵们用非常热烈的掌声,表达他们的喜爱。

尤其是那些下士们,他们黎黑的脸兴奋得有些泛红,漆黑的眼睛闪着光芒,紧盯着台上的演员。

他们平时里没有机会走进剧院,难得演员们能靠他们这样近。

他们咧着嘴,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笑着。

每当一曲终了,他们就使劲地拍他们那双粗糙而厚实的手掌,呱呱的。

而且,女演员获得的掌声,要更热烈些。

一方面因为歌喉,另一方面则因为性别。

郑兰兰在台上,是很抢眼的。

她扮相很好。

她把赵英杰的风头全盖了。

赵英杰当然也不介意。

圈内的人都知道,业务上,赵英杰是最好的。

在整个歌舞剧院,他是最为出色的男高音。

就在赵英杰下部队演出的前一天,漆晓军和他吵了一架。

漆晓军不满意他出去。

她说她最近学校里特别忙,而他一走,孩子就没人接送。

往常,孩子都是他来接送的。

当然,客观上也是因为他上班时间要比她自由一些。

平时,他已经是尽量少出差了。

他就对她说,能不能让她父亲帮忙,接送两天。

她一听就火了,说:“我父亲身体行吗?你倒会惦记着他。”

“可是,我又不能不工作啊?谁都有工作的。”赵英杰说,“单位里让你出差,你能不去吗?我只是让他临时帮一下嘛”。

事实上,这只是一桩小事。

漆晓军也完全可以让她的父亲来帮忙。

但是,那天她就特别地生气,想发火。

她的怒火让赵英杰很生气。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为这样一点小事而发那样大的火。

莫名其妙。

不可理喻。

她的脾气是在变,但他没有想到那天她会变得这样坏。

第二天早晨,她独自上班去了,他只好把孩子送到学校,然后又给岳父打了一个电话。

岳父倒是一口就应承了。

他给她打手机,她却不接。

打到她办公室,同事叫她,她语气冷得很。

赵英杰就想:她现在怎么这样对待他?

作为丈夫,他不称职吗?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而自己,难道对她不好吗?

不,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丈夫。

也许他不能和那些对老婆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男人相比,但在他们歌舞剧院,他却是有名的模范丈夫。

从部队回来的那天晚上,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到家时却发现家里黑黑的,空无一人。

在此之前,他给漆晓军打过电话,告诉她晚上回来的。

他晚饭还没吃呢。

本来他是可以在单位边上的那个小饭馆吃了饭再回家的。

大家都在那里吃了,只有他急急地要往回赶。

姚副院长说:“你赶回去干吗?这时候肯定没饭吃的。”赵英杰笑笑,还是坚持回家。

他不必要吃热汤热菜,有口剩的,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他想过了,对漆晓军,自己的姿态还是要低些。

低些,再低些。

谁让她是女人呢?

过去每次发生争执,也都是他先妥协。

妥协是男人的一种义务。

他往岳父家打了电话,漆晓军接了电话,告诉他她不回去了。

从她的口气里听得出,她还在赌气。

“昨天有个女的打电话找你。”在放下电话前,她说。

会有谁给他打电话呢?

就算是女的打电话,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过去在家,也是有女的打电话的,大多是工作上的事情。

她过去是从不说什么的,现在所以说,无非只是想表达她的不满。

赵英杰心想:到底还是女人。

女人的小性子是奇怪的。

赵英杰泡了点方便面,吃了,洗漱后就休息了。临睡前,他还在心里想:她要使性子,就让她使一阵子吧,一阵子过去也就好了。

第二天上班,乔院长对他说,院里又请来了北京的两位专家,观摩歌剧。

然后,进一步听取意见,进行修改。

歌剧的核心创作、演出人员,两天后要集中住在南郊宾馆,和领导、专家一起,再讨论,再商榷。

赵英杰心里很清楚,其实再要怎么修改是不太可能了,除非整个推倒重来。

这当然是完全不可能的。

经过这几个月来的修改、打磨,整个歌剧已经基本定型了。

现在所能做的,最多只是在细端末节上,再做点无关紧要的小动作。

领导的真正意图,并不在于修改,而是要增加这两位专家对本出戏的印象。

这两位专家在圈里都是重量级的人物。

这种重量,也不是说他们的艺术造诣有多高深,而在于他们的特殊身份,——他们分别是国家级艺术评奖委员会中的主任委员和副主任委员。

局里很希望这出歌剧能够获得大奖。

大家都很清楚,排戏就是为了获奖。

获奖对谁都是重要的,尤其是对于领导和主要演员。

因此,为了获奖,大家都要倾注很多的心血。

戏的好坏是一回事,而能不能获奖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当中,评委的分量和作用就显得太重要了。

谁都知道,作品的好坏和能否获奖,有时候并不成必然因果。

不,甚至可以说,经常是不成必然因果。

于是,为了能确保获奖,你就必须在评委身上花功夫。

当然,事实上,对于那几个评委而言,各地都在请,取胜的关键就看谁使出的手段更能打动他们的心了,更能诱使评委们在最后的关头,投他们一票。

局里对这出戏非常重视,志在必得。

怎么必得?

那就是提前做工作。

工作做得越早越好,越细越好。

还是在江南剧院,一切都是按照正式的演出进行。

演出一结束,专家们(其实就两位)就一致称好。

从人物造型,到舞台灯光,从音响效果到布景设计,都非常的出色。

他们也对主要演员,尤其是赵英杰和郑兰兰,提了一些关于唱腔和表演上的要求。

赵英杰是唱功很好,但表演还不够充分,要进一步加强;而郑兰兰是唱功稍逊,表演尚好。

她在有些地方,表演处理得还不够好。

她是整个歌剧里的亮点,他们要让她更“亮”一些。

按照领导的要求,必须是住在宾馆里。

大家在心态上还是比较放松。

每天就是吃饭和开会。

事实上也算不上开会,大家只是在一起座谈。

其实要谈的,早谈得差不多了。

更多的时候,大家就是在一起闲扯。

当然,闲扯也是艺术。

艺术地闲扯和闲扯的艺术,都是饶有趣味。

赵英杰参加这样的会也多了,所以,心里也习惯了。

住在宾馆的那个晚上,赵英杰无事可做。

本来说好是九点开个小会的,结果领导临时改变了决定,取消了。

局里请那两位专家去江北一个小镇看民俗表演。

乔院长让赵英杰也去,他推辞了。

他知道,有郑兰兰陪着就好,自己去,倒显得无趣。

郑兰兰人漂亮,又聪明,眼色好,机灵、乖巧,很会来事。

说真的,郑兰兰也不希望赵英杰去。

赵英杰心里清楚得很。

那一阵子的赵英杰,正为某种事情所困扰。

说起来当然可笑得很,就是茅海燕经常给他发信息。

表面上看,那些信息都是很正常的信息,无非是问候祝福之类的话语。

但是,赵英杰分明感觉到这些信息背后的暧昧。

——她是有想法的。

有钱的女人有想法并不奇怪,就像有钱的男人有很多想法一样,只是他觉得她的想法不应该放在他的身上。

他不适合她。

除了发些祝福的信息之外,她还发手机短信约他喝茶。

他那天正好忙,就谢绝了。

他也不敢和她见。

他清楚她的想法。

他怕自己陷进那种泥淖里去。

而她不久后又做了一件很过格的事,就是托人送来一束鲜花。

当时大家都在排练,突然就有人送进来一束鲜花。

很多人都以为是送给哪一个女演员的,包括赵英杰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结果,来人却叫着他的名字,把花递到他的手上。

赵英杰当时是相当意外的,也很有些尴尬。

这么多年,他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可以说,他是第一次遇上。

而他现在却是一个有家的男人,有妻子,有孩子。

这时有人送花给他,当然是非常的不合时宜。

“唷,谁呀?哈哈,看上了我们的赵英杰。”陈美娟夸张地叫着。

郑兰兰也笑,笑得很有意味。

赵英杰看了一眼花束,没有留名,但他敏感地意识到是谁送来的。他走到后台,几乎以一种恼怒的姿势把鲜花扔进了垃圾箱里。

他不可能和她有什么关系的,他想。

他可能会选择任何一个女性,也不可能选择茅海燕。

如果那样,他会成为大家的笑柄。

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有着自己事业的男人,他不需要依靠什么有权有势的女人,更别说只是一个有钱的女人了。

如果一定要他选择,找一个情人,他宁愿选择林青青。

与茅海燕相比,林青青要女人得多了。

就在他洗漱后准备上床休息时,手机响起来。

居然就是林青青。

“你好。”她说。

他没有想到她会主动打来电话,这让他很有些感动。

“你好。”

“你忙什么呢?”她问。

他有些惭愧,说:“还是排练的事,乱七八糟的,瞎忙。一直想要给你打电话的,可一直是静不下心来。”

她在电话的那头笑起来,说:“随便打个电话还需要特别静心吗?”

他笑着,说:“给你打需要静心。”

“前几天我打电话到你家了,是你太太接的电话。”她说。

赵英杰在心里笑了一下,原来让太太吃醋的居然是她。

“我闯祸了吧?”她笑着问。

“没有。”

她告诉他,他给她的那些材料很管用,帮了她的大忙。

她弄了一份方案后,领导大为赏识。

“说我是个人才啊,难得的人才,”她笑着说,“真的非常谢谢你。”

“不谢。”他说,“你现在是在哪呢?”

“住在宾馆呢。”她说,“单位开会。”

赵英杰笑起来,想不到居然有这样的巧事,“我也是在宾馆呢。”

“挺巧的。”她也笑起来。

“你在哪个宾馆啊?”他问。

“在天津南路上,总工会的一个宾馆。”

“是叫百草苑是吧?”

她笑起来,说:“是啊,你过来看我吗?”

“好啊。”他说。

“不要,”她叫起来,说,“逗你的,不要了。”

赵英杰忽然就有了一种冲动,坚持说:“过去看看你有什么关系?真的,我现在就过去看你。你是不是不方便?有别的事?”

“没有事。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她说。

“那我去看你吧。”他说。

赵英杰心里那种强烈内疚,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会议结束后的当天,赵英杰回到家里简直有些不敢直视漆晓军的眼睛。

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漆晓军就像没事的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她在之前和他赌过气。

女人的变化是太快了,赵英杰在心里感慨着。

他不但看不出她一点生气的样子,甚至,她还相当的温情。

在得知他回家的那个晚上,她特地早早回家做了好多好吃的。

看着妻子这样对待自己,赵英杰心里复杂得很。

非常的内疚。

而这样的内疚,他却不能对任何人诉说。

就是在前一天的晚上,他和林青青发生了那件事。

事实上,在去找林青青前,他真的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但那个晚上他感到无聊得很,他需要和一个朋友在一起,随便地聊点什么。

而林青青,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他们彼此都有好感。

而两个互有好感的人,聊天是最为愉悦的。

赵英杰没有意识到,他和林青青的关系发展是一种必然。

事实上,他对茅海燕现在有一种反感。

他厌烦她的那种热情。

单位里已经有一种不好的流言,说茅海燕对他赵英杰如何如何。

这种说法,相当无聊,也相当可耻。

这让赵英杰的自尊,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但赵英杰却无从反击。

这就像你走在大街上,经过一幢摩天大楼的底下,突然从上面泼下一盆污水,把你淋个透湿。

你抬眼向上望去,刚想发火骂人,却发现上面是无数个一模一样的窗户,而每个窗户都有可能往下泼水。

同时,每个窗户,又都显得同样的无辜。

于是,你满腔的怒火,只能憋在肚子里。

太窝囊了!

赵英杰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火,但却不知道往谁身上发。

他知道,客观上茅海燕是对他有意思,授人以柄。

但那些人故意添油加醋,把事情说得很难听,好像他赵英杰有意“傍”富婆,这就太恶劣了!

他赵英杰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品位没有低到那种程度。

他可以有情人,但绝对不会去“傍”一个富婆。

赵英杰想:自己是可以有女朋友的。

如果他找一个女朋友,别人就会不再议论那样的谣言。

如果他找一个女朋友,一定是和茅海燕完全不同类型的女性。

林青青就和茅海燕不同。

完全不同。

赵英杰坐上出租,只用了十多分钟,就到了百草苑宾馆。

百草苑离开他所住的南郊宾馆非常近。

这种事情就叫巧,就像是老天故意安排的一样。

他来到了林青青住的16楼,1628房。

定了一下神,然后按响了门铃。

大概有那么一分钟时间的静默,就在他发愣时,门突然打开了,林青青像是跳到了他的面前。

她是刚洗过澡。

头发上缠着毛巾,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刚洗过澡的她,显得特别清洁和白皙。

她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忙着给他倒水。

他客气地阻止她,但她坚持要泡茶。

他就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空气里弥漫着从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发乳的香味。

是茉莉花香型。

他喜欢这种香味。

房间里很整洁。

看得出,在他到来之前,她整理过。

看来她是一个非常注意干净的人,而且很注重细节。

床铺上洁白的床单,非常地平整,连一点坐痕和皱折都没有。

电视里还在播着新闻,但声音却被调到了最弱,几近于无。

当然,新闻也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最近天下无事。

他问她开什么会,她说是计生办的一个工作会议。

也是例行公事了。

这样的会议,每年都会开几次,说不上重要,也说不上不重要。

她问他住在宾馆里开什么会,他也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们男人是不是就喜欢住在外面?有家也不回。”她问。

“规定住在外面啊。方便些。”他说。

他没有说到自己和妻子的矛盾。

因为,那只是非常小的矛盾,根本不值得说。

再说,那也是属于隐私,外人也不一定愿意知道,无趣。

要是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倾诉自己隐私的时候,尤其是男女间的,那么,这一定意味着某种特殊的关系在萌生。

赵英杰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晚上,林青青却主动谈到了自己的婚姻。

她开始时含含糊糊的,虽然不是说得很清楚,但他听出来了,她不幸福。

“其实都一样的,”他像是安慰地说,“每对夫妻都会有矛盾。你现在年轻,到了一定年纪以后,就会习惯了。”

“为什么会习惯?”她问。

是因为忍耐吧?

对于大多数夫妻来说,婚后虽然有种种矛盾,不如意,甚至是彼此不能相容了,但还得忍下去。

婚姻是一件看不见的枷锁,它是从你的锁骨处穿进去的,你要挣脱它,不容易。

一旦挣脱,必然是伤筋累骨,鲜血淋漓,害及心脏。

尤其是那些有了孩子的夫妻,更不会离婚。

为了孩子,他们只能牺牲自己,委曲求全。

说到底,婚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

越是那种看上去比较幸福的婚姻,就说明彼此妥协的艺术越高。

“你是说我不够艺术,是吗?”她问。

赵英杰笑着,问:“你们应该要个孩子。”

“不想要,”她幽幽地说,“我还没准备好呢。”

“有了孩子以后,也许会好起来。孩子是缓冲剂。”

她开始说起她的丈夫。

她说他那时候很疯狂地追她。

他的父亲那时候在区里工作,是个主要负责同志。

周围的人都做她的工作,最后她同意了。

对这点,赵英杰能理解。

谁能抵得了这种诱惑呢?

每个人都有想得到更好物质条件的欲望,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住的。

何况,她只是一个年轻女人。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向上奋斗,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待遇,让自己生活得更好些。

她那样的选择也很自然。

婚前是一回事,婚后则又是另一回事。

各方面的条件是都好了,但是林青青却并没有得到幸福。

她的丈夫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喜欢交际,喜欢热闹,喜欢胡混,喜欢玩。

对家庭,没有责任感。

最为关键的是,他偏狭。

他爱她,但他却受不得她和别的男性交往,哪怕她只是和别的男人说话,他也要猜忌。

他自己可以在下班后出去玩,但却禁止她有活动。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他软禁了。

她感到呼吸困难。

赵英杰在心里叹着气,心想:她真的挺不幸的。

在现在这样一个开放的文明社会,她这样的情况还是非常特殊的。

表面上看,她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他能感觉到,事实上,她已经有些习惯了。

默默地妥协,无声地忍受。

只是心里有些苦。

苦也是必然的。

林青青没有告诉赵英杰,事实上,她的丈夫有时还会动粗,动手打她。

打过不止一次。

在她的单位,人人都知道。

她是一个美丽的,然而又是一个不幸的年轻女人。

她的遭遇,得到了很多人的同情。

男人们同情她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和她交往。

尤其是单位里的那些男同事,除了工作上的往来,平时从不和她开玩笑。

这种事真的是难以启齿。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的丈夫。太可耻了!

林青青越来越不习惯丈夫了,她现在不仅痛恨他的性格和行为,还看不惯他的生活习惯。

比如说,他总喜欢穿黑裤衩,喜欢穿黑袜子上床睡觉;喜欢用倒了毛的牙刷,半年也不换;喜欢在看电视足球时,把烟灰弹得到处都是;换下的脏衣服到处丢;和人通电话时,讲粗话脏话……他身上的井市习气太重了。

有时,夜深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就把他和自己认识的男同事相比,感觉他真的是一无是处。

但是,她能怎么办呢?

错误的选择,导致错误的一生。

赵英杰看着林青青,想起了他们的那次牵手。

很特别的感觉,很特别的回忆。

“你……”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看着他,问:“什么?……”

赵英杰有些窘迫,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忘了……要说什么。”

她笑起来,有些羞涩。

房间里一时很静。

时间在他们的身体中间流淌。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种静默,往往是另一种力量的聚集。

他静静地喝着水。

她起身要去给他添水。

这时候一个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茶几边上的水瓶突然翻了。

两人都想去扶起水瓶,身体就挤到了一起。

说不上来是谁先主动了,或者就是他们同时拥住了对方,仿佛翻倒的不是水瓶,而是人。

需要扶抱的,也不再是水瓶,而是对方。

事情开始是怎么发生的,水瓶怎么会突然翻倒,事后回忆起来,他们的记忆都有些模糊。

事情好像一开始就是模糊而混乱的。

唯一能记住的,是他们几乎是同时抱住了对方,而赵英杰的嘴唇主动吻在她的脸颊上……

一经接触,立即就变得热切而忙乱。

意乱情迷。

赵英杰吻她,热烈地吻她。

吻她的头发,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睑,吻她的鼻梁,吻她的嘴唇……他的意识完全被激情所支配,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有些不顾一切地吻她,耳朵里听到的是她有些痛苦而忧伤的呻吟。

“不要,不要,不要……”她的声音轻微而急促。她想推开他,可是她却没有力量。

吻的热力不断上升,情感和欲望也不断上升。

而很显然的是,吻的热力已经远远不能平衡情感和欲望的热力。

大脑深处的意识告诉他们,必须要有进一步的行动。

吻当然也不能继续了。

任其发展下去只能是一种结果。

“不,不要。”她这次坚决地推开了他。

赵英杰感到一阵尴尬。

“对不起。”他说。

她红着脸,不吱声。

“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他说。

“没事。”她轻声说。

这一切,发生得是太突然了。事情发生得有些过分,也有些荒唐。

枯坐了一会,赵英杰站起身,要辞别。

“对不起。”他说。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轻声说:“别说了,我不怪你。”

那一眼,看得赵英杰的心全乱了。

回到自己住的宾馆,那些人都还没回来。

赵英杰一个人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十一点四十了,他忽然涌起一种冲动,他要给她打电话。

他想问问她睡了没有。

果然,她也没睡。

“真的我很抱歉。”他说。

“没事的。你别老记在心里。”她说。

赵英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平静下来的赵英杰,以为这事会就这样过去了。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在第二天就有了突破性的发展。

完全变了样。

结束会议回家的那个晚上,面对漆晓军,他感觉自己精神上简直要崩溃了。

他不得不试图用和儿子玩耍,来暂时避开对过去那事的反复回想。

可是,那件事却总是萦绕在脑海里。

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看着妻子,看着儿子,他就在心里说:我太荒唐了。

那样做很对不起他们。

事实上,前一个晚上,和林青青做的时候,他也犹豫的,思想也斗争过。

而且,还非常激烈。

但是,一切又是情不自禁。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自责。

心虚。

一个贼。

是的,一个道德之贼!

好几次,他真想向漆晓军坦白。

他想坦白自己的错误,求她原谅。

但话到嘴边又收住了。

他知道不能说,如果那样,那么后果将是毁灭性的。

一场灾难。

尽管在过去共同的夫妻生活中,他对她也有不满,但这时候他却发现自己还是很爱她的。

他爱她,爱家庭,爱自己的孩子。

而林青青,对他也算是很好的。

他不应该背叛她。

“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情绪有问题。”夜里,漆晓军疑惑地问他。

“没有。”他听得心里有些慌,却竭力地掩饰,说:“这几天开会,可能是有点累。会上尽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耗时间。无聊。”

事后漆晓军睡熟了,赵英杰却失眠了。

大脑里翻来覆去,想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事。

他想集中精力想一件事,那就是想想自己以后如何做,可思想却怎么也集中不了。

他只意识到自己是错了,而且以后不能再做了。

可是,如果断绝,如何面对林青青,他却一点头绪都没有理出。

他内疚、不安。

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眼前是一片漆黑。

身边是熟睡着的妻子,儿子在隔壁的小房间里。

这是一个相对比较平静的家。

家的安全,家的温暖,家的舒适,都是具备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走那一步呢?

是沉闷和平庸?

还是缺少爱?

还是因为缺少新鲜?

林青青是个好姑娘,他想。

一切就在眼前,就像刚刚发生一样。

那个下午,是她主动打电话给他。

她要送一篮子水果给他。

他谢辞,但她却坚持。

她说是会议上剩下的,而自己又不能拿回家。

事实上,她一直想要谢他的,谢他过去帮她弄的那台节目。

有一些演员也都是他帮着请的,他自己也参加了。

因为她说经费有限,他甚至连劳务费都没拿。

为此,林青青对他一直存着内疚。

林青青送来的不仅是一箱水果,还有两条高档香烟和两瓶酒。

她这样做是请示了领导的。

领导批准了。

看到她那样客气,赵英杰心里真的是有点不高兴。

他想不到她会这样做。

如果他要报酬,岂是这样的东西就能打发的?

他当初是真的想帮她,并没有想过要得到任何的一点好处。

看到他有些不高兴,她就也有些慌。慌着解释。可越解释越解释不清,越解释越乱。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两人就又抱在了一起。

赵英杰喜欢她,但并没有想到要和她做那种事,至少,没有想到会那样快。

但是,事情的发展完全由不得自己控制。

就如两个手无寸铁的人,面对一股燃烧正旺的大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烧光烧尽。

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两个根本不会滑雪的人,只能眼睁睁地坐在雪撬上,从山顶上顺着往下滑,飞速地……

事实上,他本来是可以控制的。

他真的并没有想到发展到那一步。

可是当他们热烈地抱在一起,亲吻的时候,她哭了起来。

她不停地颤抖。

他一度想要放开她,结果却发现她在他的怀里已经哭成了泪人,而且紧紧地抓着他。

“怎么了?怎么了?”他慌了。

她却不说话。

他发现只有进一步地亲吻她,抚摸她,她的情绪才能趋于慢慢地平静,以致他只有把她拥坐在床边上,努力安慰她。

通常意义上的床只是用来供人们休息的工具,但有时候在特定的情况下,床却有一种强烈的暗示作用。

上了床,他才发现她是那样的可怜和动人。

她就像一只雪白的、乖顺的羊羔。

他吻她,看到她紧张的样子,内心有种特别的激动。

他抚摸她年轻的身体,发现是那样的新鲜。

刹那间,就变得混乱而迷离了,失去了理性。

阳光透过窗帘,把室内照得很温暖。

其中一缕阳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缝隙,照亮了地毯的一个角落。

外面的世界忽然间变得喧嚣起来,是各种汽车在大街上开过的声音以及人们不明原因的吵闹声。

房间里变得特别地安静起来。

这样的对比让他们觉得应该有所作为。

于是他们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就赤裸了。

赵英杰发现林青青的裸体泛着白光,胸前的乳房就像木瓜一样结实,漆黑的长发就像受了静电吸引一样,飞舞般地四射着,散在雪白的床单和枕头之上。

她的双腿是那样的匀称和修长,而平坦小腹下的那丛毛发,羞怯地隐现着。

他吻着她,他的舌头延着她的前额一直向下滑,滑到了她微张的潮湿嘴唇,滑到了她的脖颈,滑到她的胸脯……当他含住她鼓胀乳房上的小小乳头时,感觉她全身紧张地躬了起来,胸脯前挺。

她的神经完全绷紧了,绷得很紧很紧。

他能感觉到她身体下面的肌肉变化……他的大手滑到了她的腰际,滑到了她的屁股上。

他发现她的屁股居然是那样的丰腴。

他抓紧它,恨不得指头掐进她的肉里去。

当他深入她单薄而温暖的身体里时,他感觉她从心底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一直冲到了天花板之上,化成了一团氤氲,覆盖在了他的身后……他在那一刻里变得特别的坚强和勇猛,干劲十足。

他双臂完全地支撑着,头向前冲,就像一头凶狠的雄狮。

在他的目光之下,她是那样的无助,消极地,被动地,躺着。

他听到她的压抑的呻吟,在默默地承受。

他感觉自己在向她施爱的同时,又是施暴;在征服的同时,又在怜悯;在得到的同时,又在献出……她一直侧着脸,不敢面对他。

她的眼睛是紧闭着,脸颊的两边泛着兴奋的红云……她整个人变得那样香艳,那样滑畅,而他也变得更加有力。

潮湿的叹息之后,赵英杰伏在了她的身上。

这时的林青青抱住了他,张开了眼,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我爱你。”他说。“这是爱吗?”她幽幽地问。他答不出来。“也许这是一个错误。”她说。“为什么?”他问。“我也不知道。”她说。

“你会恨我吗?”他问。

“不,”她说,“这是我愿意的。”

“我怕你不开心。”他说。

她没有说话。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她说她要走了。

看得出,她心里很慌张,也很矛盾,甚至有许多的后悔。

“我是不是伤害你了?”他有些担心地问。

她摇着头。

一边摇头,她一边慌张地穿着衣服。

她一直低着头,不看他。

他想扳过她的脸,端详她,可她却坚决地低着,不肯抬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地说。

“我很喜欢你。”他说。

她点着头。

“我比你年龄大,也许不该这样对待你。”

她不吱声。

“我们能一直好吗?”

她定住了,停止手里的动作,想了想,却有些茫然,“我不知道。”她说,声音小小的。

那声音里有些伤感。

她离开时,他感觉自己心里像空了一块。

不是“得到”,而更像是“失去”。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在心里问自己。

想了好久之后,他有些明白了,——他“爱”上了她。

他渴望拥有她,不要失去她。

他爱她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他不敢回答那个字。

那个字,实在是太沉重了。

对年轻人来说,也许说一个“爱”字很容易。可是,对于现在人到中年的赵英杰来说,这个字的后果和分量实在是太重了。

重得他不敢说。

重得他不知所措。

赵英杰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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