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几场秋雨一下,天气就不一样了,变凉了。

街上的梧桐树叶都快落光了。

清洁工人每天都要清扫大堆大堆的树叶,扫也扫不完。

车子运也运不完。

更多的时候,清洁工人们就把它们扫到空地上,焚烧。

逢到有雾的早晨,烟一时不能散去,和晨雾裹在一起,整个城市,都笼罩在白烟里……

赵英杰和林青青真的就恋上了,很甜蜜。

在心里,很幸福。

赵英杰情绪饱满,有一种获得重生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是他所从来也没有过的。

他想她,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

想那天发生的一切。

太突然了,但它发生了,发生得根本没有思想准备。

最没有准备的当然还是林青青。

在她离开以后,他给她打过电话。

他想进一步安慰她,也想再听听她的情绪怎么样,他不放心,可是她却没有接电话。

她不接,更让他不安。

不安极了,忐忑得要命。

一直到很晚,她才给他回了个信息,说她一直在忙,处理会议后的一些事情。

听她的声音,并没有特别的异常。

听不出高兴,也听不出不高兴。

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之后的两三天里,赵英杰一度非常地不安。

除了对漆晓军怀有深深的内疚,觉得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孩子,同时,他还有一种惧怕。

他惧怕自己和林青青的这种关系,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尽管他很喜欢林青青,甚至在心底深处对她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爱恋,但是他仍然惧怕这种关系会毁了大家。

他是喜欢她的,爱她,爱到最后会怎么样呢?

他害怕。

他甚至想过要中断和她的那种关系。

至少,他觉得不能再重复那种事了。

可是,他又想念得厉害,几乎要无时无刻不想了。

在他矛盾和忐忑的那几天里,他没有给林青青打电话。

奇怪的是林青青也没有给他打电话。

他心里忐忑极了。

他不知道她会发生什么。

那几天里,他真的有点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问她怎么样。

她的鼻音很重。

他问她怎么了,她说是感冒了。

重感冒。

“怎么了?”

她咳嗽着,说:“我也不知道,好些天了,一直不见好。头疼得很。”

“你去医院了没有?”他问。

“没去。”她说,“回来以后,单位里一大堆的事。没事的,过一阵就好了。”

“你多喝点开水吧。”他说。

“好的。”她应承着。

过了一会,她问他,“你好吗?”

赵英杰在心里一热,说:“挺好的。我一切都好。”

“我想你。”她悄声说。

他愣了一下,说,“我也是。”说真的,他没有想到她会主动这样说,他倒成了被动的。而事实上,他心里一直藏着一种火热。

一切就变得暧昧含糊和复杂起来。

很快,也就是半个月以后,他们又有了第二次的约会。

这一次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他们变得“熟悉”了,不再有什么心理障碍了,没有了顾忌。

爱情让他们变得“奋不顾身”。

“我爱你,青青。”

“我也爱你。”

“我愿意永远爱你。”

“我也愿意。”

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林青青一直有着疑惑,她想不通赵英杰为什么会选择她。

在她眼里,赵英杰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

她觉得如果他找情人,应该是在圈子里找。

圈内的女人一个个都很漂亮,而且又有才华。

那才匹配,郎才女貌。

而事实上,她并不知道,在赵英杰的眼里,她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温柔、善良、不张扬。

他需要的,其实正是这样的女人。

他并没有想过要找情人,但是他爱上了她。

赵英杰在她的身上发现了无穷的乐趣。

他喜欢她细长的胳膊,喜欢她略显削瘦的肩膀,喜欢紧紧地搂着她,抱着她的髋部。

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清香,不是香水,可能是一种淋浴液或者是洗发精的香味。

她喜欢洗澡。

她说她几乎每天都会洗一次。

“为什么要每天洗?”赵英杰笑了,“有这样的必要么?”

她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在赵英杰当时看来,这完全没有必要。

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频繁地洗澡。

她内心有痛,而他当时并不知道。

他那天只是在她的手腕上发现了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的疤痕。

它不大,颜色与整个手臂的颜色略显不同。

要是不细心,根本就注意不到。

他和她交往了那么长时间,也才第一次发现。

“这是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

但他当然不相信。

他好奇。

他注视着那个疤痕,在他看来,甚至是有些可爱,就像是在光洁的手臂上刻了一朵浅浅的小花。

他低下头,去亲吻它。

小心地,一下下地亲着,表现得特别柔情。

他喜欢触碰她的手臂上的皮肤,光滑而细腻,凉凉的。

同时,他在心里想,这个小小的疤痕一定会有故事,而且不会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因为,她是一个喜欢说自己的人。

她喜欢把自己的各种事情讲给他听,她自身的,以及听来的。

正像赵英杰推测的那样,这事不一般,她不想说。

那是她自己用刀划的。

那是发生在一年多前。

她用的是她丈夫的剃须刀片,血流了许多,染红了床单。

但她的这一行动被她的婆婆及时发现了,送到了医院,又救活了过来。

所以,她在心里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至少是心死过一次了。

那个晚上,她哭了。他是半夜的时候被她的哭声弄醒来的。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拧亮床头灯,扳过她的身子,才发现她满脸的泪痕。

“你怎么啦?”他吃惊地问。

“没什么。”她有些难为情地说。

他当然不能相信,坚持问:“你是怎么啦?”

“没怎么。”看到他那紧张的样子,她甚至还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安慰说:“真的没什么。”

“不,我要你说。告诉我,你是怎么啦?为什么不开心?”

“不是,”她说,“跟你没关系啦。”

他明白了,她一定是自己触到了伤心处。

女人们会的,她们和男人不一样。

肯定是想到自己婚姻的不如意了。

女人一旦对自己婚姻不如意,就会把自己的痛苦放大。

同时,也把对她好的男人的优点放大。

她像只小猫一样地偎在他的怀里。

两人再次深情地缠绵起来。

赵英杰现在真的越来越喜欢林青青,觉得她特别可爱。

她很性情化,比如她很容易动感情,容易哭。

但她不恋哭。

在她哭的时候,你劝她几句,她就能很温顺地停止。

这让他很喜欢。

一般的女人身上世俗的东西太多了,而她却很少。

她身上有一些很单纯的东西。

他被她迷住了。

他觉得她远比漆晓军要可爱,要迷人。

他和漆晓军之间已经是很淡漠了。

他发现,现在他们只剩下那种“关系”了,法律上的“关系”,而不是别的什么。

是义务,是责任,但没了爱。

但赵英杰并没有忘记家庭。

他感觉自己被严重地撕裂。

在家里,他是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这时候,情人是要远远隐去的,不存在。

而事实上那又是真实的客观存在。

堵在心里,横亘在心里,非常坚硬。

由此产生的那种背叛感,挥之不去。

而在情人面前,他却又是没有家庭,没有妻子,没有孩子的。

赵英杰是想断的。

这算是他严重的出轨事件,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面对妻子和孩子,他就想断,可一旦离开了家庭那个环境,他的内疚感就少了许多,而又格外地思念起林青青来。

是的,林青青的一颦一笑,都让他觉得动心。

丝丝的甜蜜,若干的温馨,她的一切,都显得与漆晓军不同。

他在心里把这两个女人做过比较,毫无疑问,林青青更让他动心。

然而,漆晓军的位置却又是不可动摇的。

另一方面,他感觉也没法向林青青开口提出了断。

做为情人,他感觉她是无可挑剔的。

关于婚外情,赵英杰听到的和见过的太多。

男女双方,各有所求。

但他感觉林青青是真的好。

林青青对他是付出真情的。

她对他很用心,而且用的心很细。

他想送她礼物,她却从不接受。

她要的是一种纯粹的关系,而不附带物质或金钱需求。

“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了,”她说。

赵英杰有一次请林青青吃饭,在海悦大酒店。

是一个中午。

那是他们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公共场合。

当他们坐下后,却总感觉有人在看他们。

事实上他们也清楚,那完全是心理作用。

可以说,那一次他们没有体会到多少浪漫和愉快。

总担心有人会发现他们,分神了。

“看来我们只能悄悄地好,命啊。”她笑着说。

赵英杰也笑,感觉他们太小心了。

打那以后,她就再不肯接受他的吃请了,说还是要注意影响,被人看到了不好。

他觉得也是。

不仅是他,也是她。

她的丈夫好妒忌。

林青青有一次和他见面时,脸上有一块明显的瘀痕。

“这是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

他不信。

好端端的,脸上不应该有伤的。

他相信她和她的丈夫一定发生了矛盾,而她的丈夫动了粗。

看来,她真的很不幸。

他为什么要动粗呢?

希望不是因为发现了他们的关系。

在这方面,他们一直做得很好。

他从来不在下班时间打她的电话,她也不往他家里打电话,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否则,他真的要内疚了。

一直到事情过后的一个多月,她才告诉他,脸上的伤,的确是她丈夫打的。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他有天晚上回家晚了,她说了他两句,他就火了,争执了,他推了她一把。

她一下就摔倒了。

脸磕在了冰箱上。

而事后,她在床上一直哭,他却像没事一样,继续睡,连半句安慰道歉的话都没有。

赵英杰听得心里凉凉的。

在他看来,这实在是太难理解了。

对一般的男人来说,林青青可以算是相当的漂亮。

身材窈窕,而且面容娇好。

她是那种开始看上去并不怎么引人注意,但却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有味的那种。

尤其是细看她的那张脸,精致极了,非常的干净。

她的发际线,非常清晰,眉毛也非常地整齐,就像是修过一样。

脸上的皮肤也特别光洁,就像是瓷面一样。

面对这样的女性,怎么能下得了手?

“他整天就知道玩,下了班很少直接回家。不是去打牌,就是喝酒。”她说。

年轻,贪玩,也是正常的,赵英杰想。

同时,也是和他职业有关,大概。

她的丈夫是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收入高,挣的钱是她的两倍还多。

当然,社交广,朋友多,也总还是要顾家。

林青青说他男男女女的朋友非常多,挣的钱也从来不给家里。

“他整个没有家庭观念的。”她说,“在他的心里,我像不存在一样。”

林青青说,过去恋爱的时候,他是疯狂地追她。

那时候她并不想理他,可是他常常骑着摩托车堵她,涎皮赖脸。

有时在她上班的路上,有时则在她回家的时候。

他非逼她答应,否则不依不饶。

甚至,有两次追到了她的单位去。

很多人都对她说,他这样追她,以后一定会对她好的。

事实上,那时候她已经在谈一个男朋友,当然接触时间不长。

从感情上来说,她更倾向于当时恋爱的那个小伙子。

那个小伙子的条件一般,是外地人,老家在农村,大学毕业后留在这个城市。

但他有事业心,上进,要强,对她也好。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他比她现在的这个丈夫要强。

赵英杰不知道,那天中午林青青给他送东西的时候,在商场里,正好看到了她过去的男友。

他变得让她不敢相认了。

原来他是一个精瘦精瘦的小伙子,现在也发福了。

他也早结婚了,并且有了一个男孩,三岁多一点。

看得出,他过得非常不错,很优越。

他告诉林青青,他现在正在读博。

“你是不是现在当官了?”她问他。

从他的外形上,她就能推断他一定是当了领导了。

人比过去白了,也胖了。

过去那种身上的乡土气全然没有了,完全是个城里人的派头,而且很有优越感。

一个人如果不是地位起了变化,他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气质的。

他笑笑,说:“什么官?就是小小的处长。”

谁都能感觉到,那样的谦虚里其实还是有着许多的得意的。

林青青知道,在他所在的那个部门,他所在的那个处,应该算是非常好的一个处,很有权力。

而且,看得出来,他那样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她并不羡慕他当官,而且羡慕他有事业心。

她当时看到他的时候,看到他正在买一只进口女表。

他告诉她,过两天是他妻子的生日,他要把这表当成礼物送给她。

那是一只价格不菲的进口女表。

林青青腕上的表也非常好,可能是她们区机关女同志里最好的一块。

她羡慕的是他对他妻子的关爱。

在去赵英杰住地的路上,她心里真的生发了许多的感慨。

错!错!错!

当时的一念之错,带来了终生之错!

当赵英杰再次搂住她的时候,她心理的防线早已经垮了。

她很愿意把自己交给他。

她并不是愿意做爱——甚至可以说,在此之前,她并不喜欢性爱。

婚后,她并没有从性爱中享爱到多少快乐——而是愿意通过这样的行为来作践自己。

是的,作践!

她要通过这样的行为,来在心里惩罚自己。

何况,赵英杰真的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男人。

他和他丈夫完全不同。

赵英杰的那些体贴,让她从心里得到一种感动。

“他开始的时候对你好吗?”赵英杰问。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什么叫好?

就算那是一种好,也是过眼烟云,林青青想。

好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男人一旦得到你以后,他就不再宝贝了。

这一点,在她丈夫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

结婚的第三个月,他们就有了第一次争吵,他还动手打了她。

她当时心真的都快碎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变得那样,像是和过去换了一个人。

赵英杰对林青青,就又多了一份爱怜。

他觉得她真的蛮不幸的。

事实上,所有认识她的人,也都在心里同情她。

但是,这种同情却谁也不能在表面上说出来。

大家只能放在心里。

林青青平时也找不到什么人可以倾诉。

她能说给谁听呢?

有时,她说给王瑶听。

王瑶就骂她太软弱,不争气。

王瑶说:要是她以后嫁的男人敢这样对待她,她一天也不愿意再和他过。

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不委屈自己。

听王瑶那样说,她只能保持沉默。

她和她的情况不一样。

于是,束缚下的林青青的生活圈子,越来越小,也越来越窄。

自从结了婚以后,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她的性格有了很大的变化。

原来她是一个活泼的,喜欢笑的,性格开朗,又喜欢接触社会的人。

现在她则几乎是要自闭了。

她的活动空间被大大的缩小了。

他限制她。

而她则必须服从他的限制。

一不服从,则要遭到辱骂。

这样的生活,的确是太压抑了,让人要窒息。

仿佛是猛然间,她认识了赵英杰,让她心里活动开来。

她像是一个盲人,突然看到了光明。

或者说是多日的阴沉,乌云散尽,现出了阳光和蓝天。

他的目光,照亮了她的内心。

在他的面前,林青青感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她愿意为他敞开自己的内心。

当然,她也愿意敞开身体。

他是一个与她平时所认识、接触到的,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是一个艺术家。

她崇拜他,也羡慕他,更多的是喜欢他。

她爱他,完全是一个女人爱男人的那种爱。

她是全身心的投入。

有了他,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婚姻生活也不再那样苦涩了。

她为他着迷。

有了这样的恋情,林青青觉得,她原来苦涩的婚姻也就不那么苦了。

她喜欢赵英杰,觉得他才是一个真正成熟的、有修养的男人。

他是细致的、体贴的。

甚至,就连在床上,他也是认真的。

他稳重而含蓄。

而且,还有些羞涩。

他不是那种很放得开的男人。

这就是他和别的社会上那种男人的区别。

那些男人一个个都表现得急不可耐,也俗不可耐,对金钱、权力和欲望,都表现得非常赤裸。

而像赵英杰这样的男人,则让她感觉可信、可靠,真实可亲,有依赖感,没有危险,足够安全。

他让她放心。

林青青对赵英杰没有更多的要求,只要他能悄悄地和她好,就已经足够了。

她不奢望别的。

至于好到什么时候,或者说,最后会是什么结果,她不知道。

她也不去想。

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们俩感情越来越好,越来越融洽。

虽然他们往来并不频繁。

他们都在保持着克制。

他们不定期的幽会,有时是在宾馆开房,有时却只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路边小咖啡馆坐一会。

大多是工作之余,匆匆地。

他们很少在外面过夜。

为了能在一起,他们总是要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挺难的。

偶尔晚上在一起,她也不过夜,总是做完了以后回家。

再晚也得赶回去。

当然有些遗憾,但能这样,他们也很满足。

温馨而甜蜜。

都有家庭,不方便。

他们都知道,只有克制,才会安全。

就这样,他们在家庭里,各自担当着各自的角色。

在单位里,也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

看上去,他们和过去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异常。

对于他们的恋情,外面的人是毫不觉察。

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他们各自把对方,深藏在心里。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件意外,事情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发展呢?毫无疑问,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情人是只有现在时的。

没有人可以预言情人会以怎样的结果结束。

大概只有时间能知道。

但时间是不会说话的。

在这个秋天里,他们幽会的次数明显在增加。

鸿运集团和歌舞剧院签署了联办协议,成了轰动本市乃至全省文艺届的一大新闻。

根据协议,鸿运集团每年向歌舞剧院提供六十万资金。

而歌舞剧院呢?

用周局长的话说,则是“努力出精品,出人才”,“为广大人民群众提供更多的精神食粮”,“满足广大群众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为实现文化大市,做出自己的贡献”。

而这些,对一个企业来说,算得上什么回报?

说穿了,对企业来说,什么“满足……”什么“实现……”,什么“贡献……”,都是空话。

他们不要这些,也不在乎这些。

而所谓联办,谁都很清楚,实际上就是一方向另一方面乞讨,一方向另一方施财。

真正得到好处的,是歌舞剧院。

然而,鸿运集团所以愿意做这样的事,一来是这点钱对他们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二来也是通过这件事,进一步扩大影响力。

签署协议的仪式搞得非常隆重,是在喜来登国际大酒店。

市里的很多领导都出席了,老乔高兴极了,忙前忙后地张罗。

领导们重视文艺事业,但他们却不能大包大揽,完全解决文艺团体的财政问题,现在有人肯出钱,他们自然要出场,以示重视。

而领导一来,媒体的人自然也要来。

我们的媒体很大一部分就是为领导服务的。

媒体跟着领导走。

因为媒体的领导也是领导,但他这个领导却受那个领导的领导。

于是,为了这个活动,电视台、报社、电台,大大小小的来了有十几家。

不消说,当晚的电视,以及第二天各大报纸上,都会登出“企业和艺术院团联姻”这样的消息,而且会很醒目。

歌舞剧院去了一大帮演员,为晚会助兴。

茅海燕也很高兴,这是一个很大的场面,热闹啊!

这样的活动,录像、拍照,将来公司的宣传画册里都可以用到。

茅海燕是个女人,但她也是一个商人,她知道怎样花钱。

而花这样的钱,值。

赵英杰也参加了签字仪式,作为演员代表,合影的时候站在后排。

事实上,歌舞剧院去了很多人,但大部分人是不参加签字仪式的。

他们只是晚上才出现,为当天的晚会演节目,助兴。

茅海燕看到赵英杰,亲热地一笑,握着他的手,说:“大歌唱家,我们又见面了。”赵英杰也热情地说:“谢谢茅总对我们剧院的支持。”茅海燕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说:“我要听你的歌。你的歌声太迷人了。以后你要多唱。”赵英杰客气地笑笑。

他感觉她仿佛比过去瘦了些。

新烫了头发,发型和过去有所改变,看上去很精神。

她是那种浑身像有使不完劲的人。

所有的一切,都符合关于女强人定义的基本特质。

赵英杰想起来,他们有很久没有联系了。

就在那次送花事件后不久,茅海燕又一次约他喝茶。

赵英杰推不过,两人就见了面。

在“城市中心花园咖啡馆”,一个很浪漫的所在。

彼此的心思,都很清楚,只是没有点破。

不,准确地说,是赵英杰知道茅海燕的心思,而茅海燕却并不清楚赵英杰的心思。

但茅海燕从女人的经验出发,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他应该是会接受的。

她自信自己姿色不差,而且,优雅,体面,有身份。

许多男人是想她心思的,这其中有她愿意的,也有她不愿意的。

对赵英杰,她要主动。

茅海燕旁敲侧击,而赵英杰则是王顾左右而言它。

一涉及到个人情感的时候,赵英杰就开始谈家庭,谈儿子,谈妻子。

从他的话语里,茅海燕一点也没听出他和他的妻子有什么问题,甚至,让她感觉他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爱儿子,爱妻子。

茅海燕心里的感觉一定不好,赵英杰当时想。

赵英杰感觉他们是不同的两类人。

自那次以后,茅海燕也就没有再频繁地给他发信息了。

她是个聪明人。

她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急得来的,要讲究方法。

茅海燕推测,他所以不动心,一定是有问题的。

如果他不是心有所属——当然不是所属于妻子和儿子,而是所属于情人。

她有种直觉,相信他有情人。

他年轻,潇洒,应该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

他没有理由没有——就是时机不对,比如说,他正处于某种关头,不敢发展那种关系。

那么,是什么样的关头呢?

从他的话语里看,他并不排斥婚姻之外的恋人关系,而且,他也无意于在歌舞剧院谋一官半职。

他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纯粹的人还是容易对付的,她想。

甚至,她是喜欢很纯粹的人的。

生活里,她碰到的尽是不纯粹的人。

这天晚上,茅海燕真的就像一个喜气洋洋的大财神,被大家簇拥着。

鸿运集团和歌舞剧院的这个协议,时间为五年。

在五年里,她一共要拿出三百万。

这对完全靠国家财政勉强度日的歌舞剧院来说,是相当大的一笔数字。

文化领导们对她的这一举措当然是要大加赞赏,说她是“促进文化事业发展的热心人”,是“对本市的文化事业有贡献的”,是“发展文化大市的有力保证”,是“广大文艺家们真正的朋友”。

他们希望,鸿运集团开一个风气之先,由此带动更多的企业,向文化事业单位伸出援手。

越多越好。

茅海燕举着酒杯说,五年以后,她还要续签。

而且,“如果发展得好”,她还要加大投入。

听得人很振奋,尤其是乔院长,以为看到了光明,从此一片坦途。

这些年来,他整天就是为经费犯愁。

一年中,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在拉赞助。

跑上跑下的,完全不顾脸面。

困扰老乔的不仅是经费问题。

经费当然算是一个问题,但一个单位麻烦的远不止经费。

文化单位里各色人等都有,管理起来特别困难,尾大不掉,更有数不清的麻烦。

你根本不知道哪一天会有什么样的麻烦会找上你。

这里面不仅有本院的干部职工和他闹,有时甚至还有家属来和他闹。

几个月前,就有一个职工家属,为了过去的分房问题,冲进了他的办公室,把他的办公室砸个稀巴烂。

办公室方言说要报警,但他想想还是作罢了。

麻烦够多的了,他不想再扩大麻烦。

因为整天对付这些麻烦,他已经把自己的艺术忘干净了。

他早就忘了自己也曾经是个艺术家了。

然而,作为一个单位的负责人,能有什么办法呢?

好多次,他真的都不想干了。

干得累,有时简直就是身心俱疲,吃力而不讨好。

可在那个位置上,不干也难。

诸多的惯性,让他欲罢不能。

他倒不是恋权,而实在是放心不下。

比如说,副院长姚金芳,就时刻在觊觎他的这个位置。

她仗着自己可怜的所剩不多的女性优势,多次在局领导面前中伤他。

她哪里知道一把手的不易。

有时,他真想让她尝尝这个滋味,只是轻易让她,心有不甘。

话再说回来,就算是他退了,也轮不着她。

女人在权力面前,头脑有时会不清醒,他想。

在他看来,姚金芳浅薄、幼稚,好卖弄,装腔作势,姿色虽减,但却嗲劲不减。

有时,却又故意装成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让人看了,很不是滋味。

他不跟她计较。

对于这次鸿运集团的解囊相助,人称“乔老爷”的老乔,当然是满心的欢喜。

至少,在他未来的五年任内,不会再有“无米之炊”的隐忧了。

尤其是今年,由于省里对新歌剧的投入,他会比较宽裕。

但是,他思想上也还是有压力。

在签署这份协议之前,他不知跑了鸿运集团多少趟,一次又一次。

领导们自然也从中撮合。

至少周局长就请茅海燕吃过不下五次饭,送了好几幅本市一些书画名家的字画。

她的女儿钢琴考级(八级),周局长也帮了忙,顺利过关。

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

天下从来就没有白吃的筵席,这五年里,他作为实际得到好处的歌舞剧院的院长,又要如何做呢?

总要有所回报啊。

可是,他们能有什么回报呢?

如果看不到回报,鸿运集团会年年如约吗?

以他过去的经验,不守信的企业太多了。

当然,根据现在的情况判断,茅海燕不是这样的人。

酒是好酒,五粮液。

已经好些年没有喝白酒的“乔老爷”,喝开了白酒。

先是敬茅海燕,然后是敬主管文化的一位副书记、副市长,宣传部部长、副部长,文化局局长、副局长。

然后还要敬茅海燕手下的那些高层领导。

一会就把脸喝成关公了,神志也模糊了。

赵英杰也喝了有十几杯。

除了敬领导,还和茅海燕单独喝了好几杯。

茅海燕仍然是夸赞他的歌声。

当他在台上演唱时,他注意到她一直在盯着他看,并且带头鼓掌。

当他走下来的时候,她就会把满满一杯酒端到他面前,表示祝贺。

“唱得好,真的唱得好。”茅海燕笑着,眼睛里面全是水。

那眼睛里的水,让赵英杰看得有些尴尬,不自然。

他怕有些女人用那种眼神看他。

他知道她又开始了,也许是酒精的作用。

这样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在晚宴的当中,茅海燕特地从她就坐的主桌那边走到赵英杰的桌子上来,挤到他身边坐下。

他明显能感觉到她的大腿和他的大腿紧紧地贴在一起,温热异常。

“有时间我要和你好好谈谈,”她说,“你应该好好规划规划,有意识地包装自己,弄大影响。”

赵英杰就笑,心想:她真的是个地道的商人。但艺术弄大和商业弄大,并不是一回事。也许它们有共通的地方,但本质却并不相同。

“你可以开一个个人演唱会,资金上的事,我支持。”茅海燕说。

赵英杰说:“不容易,那要很多钱。”

“这没关系。我和乔院长说,你们歌舞剧院主办,钱归我拿。五十万够不够?”茅海燕根本就不把那点钱当回事。

赵英杰没有吭声,说起来易,做起来难。

再说,她资助歌舞剧院是一回事,资助他个人就应该算是另一回事了。

换句话说,她这样支持他,他却是没有回报的。

作为一个正常人,他怎么可以光得好处而不回报呢?

而如果回报,他又能回报什么呢?

这有违他的做人准则。

既然他不能回报,他就不能接受馈赠。

他清醒得很。

“茅海燕对你有意思。”方言把赵英杰拉身边,悄声说。

“胡扯!”赵英杰白了方言一眼。

方言一脸的坏笑。

“最近小王还提到你,说什么时候要请你吃饭。”他说。

“哪个小王?”赵英杰问。

“就是上次一起吃饭的,保险公司的那个,王瑶。”

“好啊。”赵英杰说。

事实上,他经常听林青青说起她。

她们是好朋友。

她说她家庭条件不错,追她的人很多,但她眼光很高。

一般的人,她根本看不上眼。

她对男友的标准是:成熟、帅气、有文化、有事业,经济条件还要好。

林青青说,她贪玩,性格活泼,花起钱来不管不顾。

当然,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有条件花。

林青青还说,曾经有个三十多岁的香港男人,疯狂地追求她,追了她有快一年的时间,但她拒绝了。

“她虽然没结婚,但她对男人看得好像比我还透。”林青青说。

在王瑶的眼里,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男人,全无好人。

年轻的太嫩,轻狂,不成熟;年老的,下作,不地道,歪歪肠子多。

甚至,她自己扬言,她如果挑不到合适的男人,她就单身一辈子。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赵英杰想。

“她对你感觉很好呢。”方言说。

赵英杰笑笑,没接话。看来,林青青没有把他们之间的事告诉她。有些女人往往会忍不住把自己的私事,告诉亲密的女友。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她曾经这样对他说。

在她心里,他是一位名人。

她要保护他的名誉。

在她看来,对名人来说,绯闻是最有杀伤力的。

她不希望他出事。

赵英杰并不认为自己算是什么名人,但他还是为她这样想而感动。

对于他和她的这种恋情,他当然也更不会对方言说。

他们虽然是好朋友,但由于在一个单位里,所以,有些太私密的东西还是不能说。

方言见了茅海燕,主动起敬。

他们是老相识了,这个时候,更要喝,两人至少连喝了三杯。

茅海燕虽然看得出还有潜力,但脸上却是红红的。

临走时,她站起身,好像有点不胜酒力的样子。

她的手在赵英杰的肩膀上按了一下。

这一动作,别人是根本看不出来的,但赵英杰却感觉到了那点力量。

很重的一点力。

天气越来越凉。

城市慢慢进了深秋。

日子一天天正常地过去,不紧也不慢。

歌舞剧院又调来一个人,也是一位男高音,青年新秀,姓秦,秦宗海。

他是从部队的一个歌舞团过来的。

领导把他也安排进了新歌剧,暂时出任男五号的B角。

五号A角原来是吴灿然。

吴灿然也不当一回事,经常迟到早退的。

让秦宗海当B角,他毫无意见,甚至,他倒愿意让他完全顶替他。

他另有想法。

他想当一号的B角。

至少,在他自己的心里,他认为他是有权得到这一角色的。

可是,赵英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秦宗海很年轻,三十岁刚刚出头。

他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素质好,为人也很谦逊。

很快,大家在心理上就接受了他,有时把他的姓都省了,直接亲切地叫他为“宗海”。

毫无疑问,如果他用功,以后应该还会有比较大的发展。

宗海对赵英杰很尊敬,一直称他“赵老师”。

当然,他对别人也都一样。

谁都看得出来,他有事业心,有上进心。

与别的男演员相比,他很出色,以后肯定可以冒尖。

乔院长对他也很满意,并要赵英杰好好地“带”他。

赵英杰对宗海的印象不错。

现在的赵英杰,内心一天天地趋向平静。

原来他对漆晓军的那种内疚感,已经基本消失光了。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时间的关系,磨损了;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因为他和漆晓军之间的龃龉越来越严重。

其实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对林青青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浓烈起来。

浓烈的恋情,湮灭了他应有的自责。

事实上,自从他和林青青有了那层关系后,他对漆晓军比原来更关心了,也更体贴了。

也许是因为他内心有愧吧,所以他就想多做些弥补。

只要下班后回到家里,他总是抢着帮她干活。

但这还是不行,她依然动不动就发脾气,一点小事也要发火。

赵英杰怀疑她是到了更年期。

他在报上看到说,现在的职业女性工作压力大,更年期大大提前。

但对照一下,仿佛又不是很像。

最近一次他们夫妻大吵了一场,是因为唐嫩嫩。

赵英杰怎么也没有想到唐嫩嫩会突然找他。

多少年过去了,自唐嫩嫩离开后,他就再没和她有什么联系。

他也听院里那些熟悉她的人说过,她过去也回来过,不止一次。

当然,是来去匆匆。

听说,她过得相当不错,早已经是美国籍了,嫁了一个美国人。

那个老美的年龄当然比她大,大了二十岁。

当然,年龄不算问题。

那男人高大魁梧,全身都是毛。

两人站在一起,唐嫩嫩就像是一个女娃娃偎在动物园的大猩猩的身边。

外人无从猜测他们的夫妻生活中的一些具体情形。

唐嫩嫩定居在佛罗里达州,据说那里盛产柑橘及葡萄柚。

当然,她没有成为美国的果农。

她没说自己干什么,但应该算是很有钱。

因为,她如今在那里有房子,有车子。

中国人现在对“有钱”的概念就是有房有车。

因为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别墅和汽车,依然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她回来,也提起过他,但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聚过。

赵英杰也不想聚。

那天是朱洁,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对他说:“哎,有人想见你。”

赵英杰感觉她莫名其妙。

“晚上去富春酒楼,有人请你。”她说。

“干吗呀?”

朱洁说:“你去了就知道。”

赵英杰心下暗想:是谁呢?茅海燕?不可能!她们之间不熟悉。

“你猜不出的。”朱洁说,“是唐嫩嫩!她说这回一定要见见你。”

唐嫩嫩?

赵英杰心里一愣。

朱洁过去和唐嫩嫩是好朋友。

后来唐嫩嫩在美国零零碎碎的一些消息,也都是她先知道,传到剧院里来的。

她们一直保持着联系。

朱洁对唐嫩嫩一直是比较羡慕的。

朱洁当然也知道唐嫩嫩过去对赵英杰的伤害。

所以,朱洁从来不在赵英杰面前提她。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赵英杰真的想不到唐嫩嫩会主动提出要见他。

她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意思呢?

现在再见,又有什么意义呢?

“呵呵,你们可以旧梦重温啊。”朱洁眨着眼睛说。

赵英杰正色说:“乱说。我们还有什么旧梦重温啊!”

朱洁收住笑,劝说:“去吧去吧,你就答应吧。她真的想看你,提过好多次了。你一个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

赵英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的确,他内心里也有些好奇,想看看唐嫩嫩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过得又如何。

晚上到了富春酒楼,赵英杰突然想起来他过去和唐嫩嫩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里吃的饭。

当然,现在的富春不是原来的富春。

原来的富春只是一个两层的小楼,现在却是六层,而且装修一新。

档次比原来提高了许多。

一桌有七八个人,除了朱洁、唐嫩嫩,还有几个男女,赵英杰都不认识。

唐嫩嫩看到赵英杰,有些欣喜地站了起来,然后介绍说他们都是她过去的同学。

赵英杰看到唐嫩嫩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还是过去那样子,只是年龄见长,别的也看不出有什么美国模样。

她的衣着,也和当下国内的妇女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国内一些时髦女孩子前卫。

让赵英杰意外的倒是唐嫩嫩的健忘,她绝口不提过去的事情,倒是不停地问他现在的夫人在哪工作,孩子多大了,乖不乖,长得像谁,上什么学校,等等等等。

然后就是说赵英杰,说她听朱洁对他的介绍,感叹他在事业上进步很大,然后悲叹自己这些年完全放弃了事业。

说自己刚去美国时,还开过舞蹈班,教一些美国孩子和华裔家庭的孩子跳舞。

那虽然算是谋生,而且可以说是非常辛苦,但毕竟还是在接触这一行当。

后来就完全放弃了。

赵英杰想:这是自然的。

但任何事情都是有得有失。

她当时不顾一切地出去,并不是为了“失去”,而是“得到”。

她得到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国籍,得到了一个美国丈夫,得到了别墅和汽车,得到了国内的一些人梦想得到的一些东西。

也许是因为分隔了好多年,所以赵英杰对唐嫩嫩不但没有了过去的怨气,相反,互相间倒还有不少感兴趣的话题。

她主动请他来,也算是表达了一种陪罪的意思。

他是男人,当然不必再计较。

于是,桌上的气氛相当不错。

晚饭一直吃到了十点多,大家才决定散去。

就在要离开的时候,唐嫩嫩提出要请赵英杰喝茶。

赵英杰闻言,就主动说:“我请你好了。”同时,他还邀请其余的人也一起去。

众人也明白了他们过去的关系,一个个推说有事,纷纷告辞。

尤其是朱洁,尖叫着说:“我们可不当电灯泡,坏你们的好事!你们好好叙叙吧。”

唐嫩嫩一点也没生气,笑着说:“作死啊,什么电灯泡啊。我和他没什么的,就是叙叙旧嘛。”

朱洁说:“得得得,谁不知道你们过去那档子事啊?这么多年,心里还是忘不掉啊。”

唐嫩嫩夸张地叫着:“你真是烂嘴啊,不许乱说啊。”

朱洁笑着,说:“心虚了吧?”

唐嫩嫩说:“得了得了,就你厉害。”

赵英杰看她们斗嘴,自己却不好插话表白。

虽然朱洁评的是唐嫩嫩,实际上他却是与之关联的另一个主角。

而他的任何表白,都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效果。

所以,保持缄默,是他唯一的选择。

在茶社里,两人相对而坐,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静下来后,他还是感觉到了她有相当的变化。

至少,她的心气变了。

原来她是心高气傲的。

现在,她的言谈中却有些颓废。

赵英杰看到她的腰身基本没有什么变化,还像过去那个年轻舞蹈演员的形态,婀娜而灵活。

但是,面容还是有些细微变化。

比如说眼角有了细小的皱纹,眼神有点飘忽游移。

她说她到了美国以后,才发现美国与国内的不同,生存很艰难。

因为有她的舅舅帮着,所以她相对而言比别人要容易些。

先是读语言学校,然后就是不停地找工作,四处碰壁,也不知找了多少个,又换了多少个。

反正几年里,一直在折腾。

最后好不容易才算是有了一个相对比较稳定的职业。

然后就是嫁人。

她没有对她的“那口子”做评价,只说他的名字叫“保罗”,在一家从事石油贸易的公司里工作。

具体是什么工作,她也没说。

“你没变。”她说,“你还是过去那样,年轻。你比过去还帅了一些。你变得比原来成熟了,更有内涵了。”

那个晚上,她说得更多的,还是对他的夸赞。

说得有些颠倒、重复,甚至矛盾。

但她是真心的夸赞。

她好像比过去更欣赏他。

他能隐约听出她话里更深的一些意思,但他只能装傻,不接。

他不能接。

因为他知道,如果接她的话往下说,也许就会有一些故事要发生。

他不想再和她发生什么故事。

他们在茶馆里一直聊到了十一点多。

从茶社出来,她让他送送她,他应承了。

她还是回到她母亲的住处,工人新村。

他们下了出租车,然后顺着道路向前走。

赵英杰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但一切都变样了,道路和周围的环境都变了。

“我们拥抱一下吧。”临进新村的院门,她突然对他说。

他在犹豫中被她抱住了。

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他也感觉到了她那紧贴着他的现在已经变得丰满然而却又陌生的乳房。

“我们还能再找机会见面吗?”她问。

赵英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能吧。如果我们排练不紧的话。”

事实上,一直到唐嫩嫩离开这个城市,赵英杰再也没有见她。

他倒是很想见,比如说请她吃顿饭,或者再到茶社里去叙旧。

但那只是一种友情。

可是他又怕,怕见了以后一切又有可能向另一种方向发展,比如说,往那种暧昧不清的关系上滑去。

这种可能性是极大的的。

至少,如果他稍稍主动些,情况很可能就不一样了。

他想:她是有点意思的。

甚至,如果恶毒点地想,她是对中国男人的身体已经相当生疏了。

但他不可能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了,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家庭,不仅顾忌漆晓军,他更多的是顾忌林青青。

他已经有“恋人”了,如果再和她有什么故事,就是很对不起林青青了。

他要对得起林青青。

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按说,这事过去就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他和唐嫩嫩的见面。

但有一天晚上他下班回家,漆晓军突然就问:“你最近好像是很忙嘛。”赵英杰一时有些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老情人回来了?”

赵英杰大脑“嗡”地一炸。

“怎么了?”他冷静下来,反问。

在这件事情上,他并不亏心。

“你不觉得这样很可耻吗?”漆晓军摔着东西。

“我怎么可耻了?”

漆晓军说:“旧情萌发,还不无耻?你现在是个有家庭的男人,你这样对得起这个家吗?你要愿意好,你就和她好啊!如果你爱她,她爱你,你们就不应该分开啊。”

赵英杰也真的火了,这是哪跟哪呀?完全是胡扯!

“我和她什么也没有。”他说。

“可是你怎么就见了呢?”

“见一下说明了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有没有问题你自己心里清楚。肚里的鬼,只有你自己知道!”

两人在家里大吵了一场,无论他怎么向她解释,说那只是一次出于礼貌的普通的见面,而且有多人在场,她就是认定他有问题。

至少,他是有做贼的心态,心术不正。

她的话说得非常难听,让赵英杰完全无法接受,内心里委屈得要命。

他惊讶于她变得如此蛮横,完全不像一个女性知识分子。

更像一个耍泼的没有文化的女人。

她这样子和林青青根本就没法比。

越比较,赵英杰就越失落。

赵英杰在心里是奇怪的,谁会这样挑唆呢?

他相信不会是朱洁。

她不会笨成这样。

再说,朱洁平时对他还是很友好的。

很有可能是,她对院里的别人说了,然后当中有不怀好意的人,再有意传给漆晓军,搬弄是非。

心理阴暗的人是有的。

漆晓军偏偏让心理阴暗的人利用了。

但她不觉得自己是被利用。

“如果我想犯错,真的根本就不必让她知道。”他说。

林青青笑着看他,同意他的说法。

林青青同意他算是一个比较正经的男人。

是一个好男人。

林青青认为赵英杰所以没有和唐嫩嫩旧梦重温,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漆晓军,但另一方面——而且是占主要方面——是因为自己。

如果他和唐嫩嫩发生了那种事,那她一定会看不起他,她就会不再和他发展下去。

她要的是一个“专一”的男人,就像她也只和他一个人好一样。

“专一”对方。

她相信赵英杰爱她。

她也爱他。

胜过爱任何一个别的男人。

赵英杰的心里,林青青是很重要的。

她占据了他的思想。

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只是,他不知道他们这样的关系,最后会以怎样的一种结局收场。

赵英杰当然清楚,天下没有永久的情人。也许,只有听任时间的安排了。

“德艺双馨”的名单公布了,没有赵英杰。

事实上,赵英杰开始时就不赞同把他再往上报。

当时方言告诉他时,他就说最好别报。

但方言说:“乔院长也是好心,你要坚决不同意,只怕他会误会你。”并且对他说,既然乔院长坚持再次报他,一定会去做工作的。

谁都知道,这种事情,做工作很重要。

方言这样一劝,赵英杰也就只好应承了。

说到底,乔院长还是很看重他的。

两年多前,省歌舞剧院有意要调赵英杰,派了人事部门的同志和他接触过,谈过话。

赵英杰也是心动的。

不管怎么说,省歌要比市歌的实力强,提供的舞台也更广阔。

而且,省歌人事部门暗示,只要他愿意调动,解决他的一级职称肯定不是问题,因为,他们不存在一级超编问题。

甚至,他们进一步暗示说,省级机关事务管理局最近刚给他们一批房子,如果他尽快同意调去,也许还能分到房子。

赵英杰和漆晓军说了以后,漆晓军也非常支持他。

他去找乔院长,提出想调走的意思。

老乔一听就急了。

老乔说,省歌自然要比市歌强,甚至,要强好多。

但是,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并不在乎单位的大小的。

再大的单位,总还是有它的局限。

可一个艺术家的成就和影响,是没有局限的。

可以出市、出省,甚至跨越国界。

“艺术家的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乔院长说。

赵英杰喜欢这句话。一直以来,他也正是以这句话激励自己的。

乔院长说,市歌虽然小,但可供他发挥的舞台还是存在的。

对于一级职称,他一定会继续努力的,并且一定会帮他解决这个问题。

而房子,乔院长说,省歌未必就能兑现。

谁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

而据他所知,省歌的情况也是很复杂的,分一套房子,并不像说的那样容易。

他劝赵英杰不要相信省歌的话。

对于他的调动请求,他能理解,甚至,如果他不在院长这个位置上,会非常支持。

他相信如果赵英杰调到省歌,会有诸多的益处。

但是,今天他在院长的位置上,他却不能赞同他调走。

乔心里很清楚,失去了赵英杰,对市歌来说,一定是个损失。

赵英杰最后当然没有能调成。

歌舞剧院不让他调,文化局也不同意他调。

慢慢地,他自己也犹豫了。

一犹豫,机会就失去了。

机会失去了,后果是严重的。

一是他的一级职称还没解决掉,二是后来有人调进了省歌,那人的成就和实力明显要比赵英杰要小,可他不仅解决了一级职称,而且还分到了一套全新的房子。

为了这事,漆晓军和他大闹了一场,甚至提出了离婚。

那一次,闹了有好久,漆晓军把家里的电视都砸了。

当时闹得不成样子。

赵英杰为此心都凉透了。

当然,他是有责任的。

他自己有时也很后悔。

但是,后悔有什么用呢?

他只能在事业上更加专注,更加努力。

也许是因为这件事,老乔一直感觉对不住赵英杰。

虽然他嘴上从来没有表白过,但是赵英杰能感觉到。

老乔在努力弥补。

他在感情上,也是偏向赵英杰。

可是,作为院长,他有时又必须要平衡。

在把赵英杰作为“德艺双馨”报上去后,他一心认为是不会再有问题的,谁想,偏偏就有了问题。

当他得知赵英杰落选的消息后,气得不行。

他当时把电话都摔了。

但,结果却不能改变。

赵英杰虽然开始时并不在乎那样的荣誉,可一旦真的没有了,还是非常地意外。

这简直是一种污辱,把一块糖送到你的鼻尖前,引诱你去吞食,当你终于心动并且决定咬住它时,那只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了。

而且,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落选了。

说真的,事实上入选的那两位,谁都比不上赵英杰。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他们之间的高低优劣,但偏偏就是赵英杰落选,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世上的事,有些就是复杂得很,说不清道理。

关于这件事情,赵英杰没有对漆晓军说,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他不会得到安慰。

当然,他也不需要安慰。

漆晓军现在其实也是牢骚满腹。

在学校里她干得并不开心。

压力太大。

她感觉不论是同事,还是领导,总有人故意和她为难。

那些人不给她晋级,也不给她评优。

而在她眼里,那些晋级和评优的,并不比她出色,甚至还有人明显要比她差很多。

然而,这就是现实。

同样,赵英杰也没有对林青青说。

他觉得这种事多少有些无聊,说了无益。

每个单位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烦心事。

为了这事,乔院长和另一个副院长老高都找他谈过话,谁都没有提这档事,但赵英杰也明白,他们在安慰他。

他们用一种非常迂回委婉的口气,说现在的一些评选是有误区的,人为的因素很多。

而最主要的,还是考虑到平衡。

平衡的结果,就是自然让那些已经上了年纪,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参加评选的人选上。

而院里,是非常看重他的。

在他们眼里,他赵英杰是个非常优秀的,很有出息和成就的青年歌唱家。

未来是属于他的,前途无量。

赵英杰没有理会他们的安慰。

这个时候,拿这种事情来安慰他,让他感觉可笑。

他需要的不是这种根本没有实际效果的安慰。

对于他的沮丧情绪,漆晓军一直也没看出来。

倒是林青青,看出了他的变化。

那天是星期天,他正好在剧院里演出,她打了个电话给他,问他有没有时间。

她说她家的那位出差去了,如果有时间,她想见他。

赵英杰也真是想她了。

他答应了。

后来的彩排,他的思想简直是无法集中,有点敷衍。

结束了彩排,赶到宾馆,林青青也刚刚洗好澡,从卫生间出来。

他们立刻就拥吻在一起。

他闻到了她头发里好闻的洗发水的香味。

黑色的长发披得很长,凉凉的水滴弄到他的身上,让他急迫地想把她抱到床上。

她全身上下干净极了,这让他原来低落的情绪得到了振奋。

宾馆的房间安静而舒适。

一个独立的两人世界。

除了这个房间,除了他们俩,之外的世界是不复存在的。

为了见他,她是精心准备的。

她就像一道丰盛的大餐,端在他的面前,让他享用。

赵英杰常常为她这样而感动。

她是爱他的,全身心地投入。

而对他,她则是没有多余的索取。

她只要这样拥有他就行。

赵英杰从心底认为林青青是个很好的女人。

她是个有些不幸,然而又是渴望爱情和懂得真爱的女人。

是一个心地比较单纯的女人。

他感觉她和漆晓军是两类完全不同的女人,无论是身体,还是性情。

赵英杰发现自己对林青青的感情在起变化。

如果说,一开始时他还只是一种喜欢,那么现在已经变成了爱恋。

如果他还能重新选择,他一定会选择林青青。

因为爱恋林青青,他甚至改变了审美。

比如说,他原来喜欢大眼睛,喜欢性感的胸脯,现在却发现林青青的单眼皮、小胸脯也非常地漂亮,甚至是相当地性感。

可以说,她身上的地方没有一处不让他动心的,包括她右侧乳房上的那粒小黑痣。

当他们歇下来,他搂着她,一动不动的时候,她正视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好像有心思。”

“没有。”他说。

“不,你有。”她说,“有什么心思不能告诉我吗?”

“不是,单位里的一些事,没什么意思。”他说。

她吻着他,轻声说:“别多想。每个单位都这样。”

在心底,她是敬佩赵英杰的。

不管他受怎样的委屈,不管他受到怎样不公的待遇,他都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

她爱他。

甚至,他内心里对他妻子、孩子的那种内疚,都让她感动。

作为一个女人,她自己也为此有些内疚了。

她劝他给他们以更多的温情,更多的爱,去承担更多的责任。

她是真心的,一点也不是虚伪与做作。

看出他不开心,她就用温情来安慰他。

当他终于把自己不如意的事情告诉她时,她笑起来,说:“你落选是应该的呀。”

赵英杰大惑不解。

她就亲昵地用鼻子碰他的鼻子,做出羞他的样子,嗔笑着说:“你认为你现在这个样子,应该算是‘德艺双馨’吗?”

赵英杰也笑起来,她怎么想出这样的理由?其实这是两码事。“德艺双馨”,主要是看“艺”,而里面的那个“德”,主要也是讲的“艺德”。

“有我你不满足吗?”她像是玩笑着问。

他开心地笑了起来,是啊,何必计较那个呢?

本来开始时自己不就是无所谓吗?

对他而言,他更重要的是事业本身。

再说,有她和他在一起,他真的应该满足。

“我爱你。”他说。

“是真的吗?”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真的!”他说。

“我想娶你。”他说。

事实上这样说的时候,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他是真心的。

她抚摸着他的脸,叹开气,缓缓地说:“不现实的。”

“可是,有你这句话,我就很满足了。”她说。

“有时候,你像一个孩子。”她说。

她搂紧他,像个母亲怀抱着婴儿,让他贪婪地吮吸她的乳房。

他感觉特别地心安和满足。

五月的一天下午,省歌舞剧院的青年歌唱家(从年龄上讲,其实已经算是步入中年了)赵英杰,步履有点不齐地离开了希尔顿国际大酒店。

出大厅的时候,他感觉大厅里的那些服务生都在盯着他看。

他感觉自己走路重心有点飘,步子有点不稳。

当然,事实上是不可能有谁特别注意他的,他知道是自己疑心。

锃亮的电梯里的镜面和锃亮的大理石地面,都照亮了他的身影。

虽然他衣着笔挺,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其实很猥琐,从里到外,污秽不堪。

中午,茅海燕请他在这里吃了饭。

只他们两个人,要了红酒。

两人边吃边谈,茅海燕告诉他,她准备和省歌签订一个联办协议。

相院长已经找她好几次了,请求支持。

她也基本上同意了。

一来是和省歌合作,弄出来的动静肯定会比市歌大;二来那点钱也实在算不了什么。

“谁让我年轻时候就喜欢文艺呢?”她这样对相院长笑着说,“我当不了艺术家,但我现在可以支持艺术家啊。”

相院长当然感激得很。

同时,相院长当然也很明白。

她的人,在省歌,还是要照顾的。

赵英杰就是她在省歌的人。

当然,好在赵英杰是个人才。

有上面的安排,有她的支持,省歌当然可以大胆地用赵英杰。

这个时候安排赵英杰,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而赵英杰对他还得是充满了感激。

世上的事有时候真的太奇妙了,特别会捉弄人。

赵英杰就是一个被捉弄者,相院长想。

但是,相院长相信,经过了这样的事情后,赵英杰在艺术上可能会有一个大进步,或者一个飞跃。

有时候,人生里多一些挫折对艺术的提高是有好处的。

相院长需要赵英杰。

从世俗的角度讲,他也必须抓牢他。

眼前的利益就很明显,抓住了他,就是抓住了茅海燕。

而茅海燕,则是一个女财神。

茅海燕看来一心要想让赵英杰大放异彩,她想让他成功,出大名,大红大紫。

她是有些崇拜他,喜欢他。

这也不值得奇怪啊。

有人就是愿意为某人付出。

这年头很多事情都很蹊跷,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赵英杰在这个午后,终于向茅海燕表示了谢意。

她当然不需要他这种语言的谢意。

她需要他的人。

她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才俊。

作为一个已婚女人,茅海燕当然见识过很多男人,形形式式的男人。

但她从骨子里,喜欢像赵英杰这样的男人,外面干净、体面,内心里纯粹、善良、温柔,多情,而且,没有心计。

她早就知道,要得到他,并不容易。

但她知道,一旦控制了他,她就可以长久地拥有。

即使是他很痛苦,也不会选择主动离开她。

因为他的胆怯,还有他的懦弱。

他的胆怯和懦弱,和他骨子里的善良和羞耻感有关。

除非她主动不要他。

换句话说,只有她将来不要他,而不会是他抛弃她。

就算是他心里厌恶她了,他也不敢主动提出。

茅海燕对这一点很清楚。

一度,茅海燕以为她已经失去了他。

因为他有了那个林青青。

而自己与林青青相比,显然对赵英杰这样的人来说,并没有优势。

因为,他不看重她所拥有的那些东西,比如说财富、广泛的社会关系和活动力。

他看重青春和感情。

但谁想得到呢,经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一切都峰回路转,他不得不又拜倒在她的面前。

世事难料。

她把他征服了。

不,是他主动臣服。

他有求于她。

几乎不用她说得很明白,他就知道他要回报她什么。

吃完饭后,她让他到她订下的套房里坐坐,她说自己的酒喝多了。

的确,看上去她像是喝多了的样子,双颊飞红,眼睛看人时,眼神飘游。

在电梯里,她那肥胖的身体几乎完全靠在了他的身上。

赵英杰不得不半扶着她,她的脸几乎就贴到了他的脸上。

“我醉了,真醉了。”她笑着说。

“还好吧?……我记得茅姐你挺能喝的呀。”赵英杰说。

他现在叫她“姐”,是她让他这样叫的。这样显得亲热,亲近。她不喜欢他像别人一样叫她“茅总”。他们的关系必须和别人有所区别。

出了电梯,她正了正身子,在前面走着,赵英杰跟在后面。

赵英杰已经能想像得到下面应该会发生些什么了。

开了门,进了房间,他关上房门,她晃了一下,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就抱住了她。

她闭着眼睛,仰起脸,用唇去找寻他的唇。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

一接住,她的整个身子都贴到了他的身上,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爱你,英杰。”她轻声说。赵英杰相信,她一定是迷恋他的,否则她后来也不可能这样帮他。

“你爱我吗?”她问。

赵英杰回答不出来。

那一个“爱”字,太沉重了。

况且,他对怀里的这个女人真的没有爱,有的只是一种感激。

是的,她帮他,他应该感激。

既然不能回答那个字,他就只能用行动来表示。

他回吻她,抚摸她。

而她在他的抚摸下,则更加疯狂地急切地抚摸他。

从他的头发一直抚摸到他的下肢。

当他们确定无法站立的时候,只能移到床上去。

在床上,他们倒在一起,然后互吻着。

“我想要你。”她对赵英杰说。

赵英杰默默地起身,然后宽去自己的衣服。

茅海燕也坐起来,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她一下子变得赤裸,全身白白,肥胖得很。

他看她的乳房已经松塌了,两粒乳头黑黑的,就像两颗肥硕的桑椹。

他赶紧把目光移开去。

他从心底里不喜欢那样的乳头。

目光所及,看到的却是小腹那儿的一堆赘肉。

她催促他,笑他居然还保留着短裤。

她在躺下的那一瞬,一把就将他的短裤扯到了膝下。

他只好怀着一种无奈,让自己完全地赤裸。

和她做爱,他内心有拘束,有羞耻感。

而她就是要摧毁他的羞耻感。

她让他亲她,不管他内心里是多么的勉强。

她让他亲她的嘴唇,亲她的乳房,亲她那多肉的小腹……赵英杰感到地转天旋。

她的身体对他来说,是那样地陌生。

这种陌生和他第一次面对林青青身体的那种陌生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这种陌生让他有强迫感。

他现在知道自己只是处在一个从属的位置。

他不是一个探险者,一个征服者,而是一个劳动者。

这个劳动者,也并不是出于想创造美好生活的劳动者,而是一个被动的,受人监督的劳动者。

他吻她,吻她的脸颊,吻她的乳房……毫无疑问,她的身体比林青青要逊色很多,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等级”。

他需要集中精力,才能让自己有所知觉,有所反应。

当他忙碌着,终于完全那最后的冲刺后,从心里舒了一口长气。

他丝毫没有感受到高潮所带来的快乐,而是一种重负的解脱。

他也知道,茅海燕当然不是这样。

她很满足。

她的脸上甚至泛起了浓烈的红晕。

“你真好。”她搂着他说。

赵英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我要和你永远地好,做长久情人。”她说。

赵英杰想:这是一个梦,世界上哪有长久的情人呢?当然,他现在是属于她的,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别无选择,只有屈从。

一切都是命,他想。

现在的这一幕,是他过去所从来也不敢想的。

但现在,却真实地发生了。

而这一切,仿佛只是为了证实他的失败,他的可耻,他的无能。

他好像是从过去的麻烦中解放了,然而事实上,他却陷入了一种更大的麻烦。

这种麻烦现在他还不能预见,但他知道,一定不会比过去更轻松。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流不息。

天色在瞬间就变了。

赵英杰感觉天可能要下雨。

但一个最基本的判断,就是它不会一下子就来。

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

就在他还在人行道上行走时,雨突然就降落了。

雨是突然而至的,豆粒大的雨点砸得街上的人四处奔逃。

幸好路两边有高大茂盛的梧桐,挡住了些雨,否则立刻就会被浇湿。

尽管如此,还是要尽快地躲避。

赵英杰看到许多人都奔向不远处的一个商场,太平洋百货。

他也只能快步地向那里跑。

当他跑进商场时,头发和肩膀已经淋湿了。

很多人都挤在商场一楼大厅的门口,眼睛里充满了一种焦虑和期盼。

逃得快的,没怎么淋着的,眼里透着一种喜欢;已经淋湿的,眼里透着一种不在乎。

更多的是一种尴尬和无奈。

但所有的人,所有的眼神里,都含着一种焦虑和期盼,期盼着这场大雨能迅速地停止。

因为,大家都还有路要赶,都还有很多事要做。

赵英杰没有挤在门口,他不喜欢街面上扑过来的大雨砸在路面上的尘热味,以及人们身上的汗腥。

他在一楼转悠,因为他知道这雨一时还不会停。

这家太平洋百货,也算是市内最好的几家商场之一了。

他从烟酒柜转到钟表柜,又从钟表柜,转到了珠宝柜……突然,他的眼睛像是被剌了一下子,他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上衣,咖啡色的裙子,脚上一双高跟皮鞋。

她的头发短了,剪得非常短,看上去很精神。

但实际上她瘦了不少。

她的脸色很白。

很显然,她也在避雨。

一种可能她是到什么地方办事,躲到这里避雨;一种是,她是到这个商场来购物,在等着雨停。

她低着头,在珠宝柜前缓缓地移动着,仔细地端详着那些一排排非常整齐地躺在玻璃柜中明亮的珠宝。

那些珠宝,一个个都无比纯净,昂贵,闪耀着它们的身份和品质。

赵英杰看到她,心一下子跳得特别快,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她当时并没有看到他。

他现在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是先招呼她,还是勇敢地直接走过去?

赵英杰第一次发现自己置于一种主张不定的境地。

突然,她抬起了头,仿佛是不经意地一扫,两人的目光相对了。

也许只有那么一秒钟,她就把目光掠开了。

赵英杰愣了一下,再定神看她,却发现她已经无影无踪了。

她不见了。

他心急地把目光在整个大厅里扫来扫去,可再也没有扫到她。

也许她是离开了,他这样想。

他就又快步地走出太平洋百货,大街上一切正常,车来车往,行人也是匆匆的。

雨早已经停了。

这一切真是发生得太快了。

快得让他的思绪有点跟不上。

在商场的大门口,赵英杰足足站了有十分钟,他的目光当然也就寻找了十分钟,但是却再也没有捕捉到林青青的身影。

那个曾经让他心动的美丽身影,突然间就消失了,消失得那样奇妙,那样不可思议。

这一切,说起来是如此地神奇!

然而,就算再次捕捉到她,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他想不出。

也许,他应该向她表示歉意。但,她现在需要他这样的表达吗?

太阳出来了,整个城市,一片金灿灿的。

所有的建筑,都披上了一层金光。

雨后的城市,一下子显得特别地干净。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路两边的梧桐树,茂盛宽大的树叶,都一下子变得绿油油的了,煞是好看。

“看,彩虹!”不知是哪个孩子说了一句。

赵英杰循声望去,在自己的正西方,在远处很高的两座建筑上空,出现了一道美丽的虹。

这倒真是一个奇观。

城市里,是很难见到这样的景象的。

那虹,五彩缤纷,非常地漂亮。

赵英杰看着,长久地看着……

而那虹,在一点点地淡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切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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