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怀衍铁了心要囚禁她,她身后空无一人,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便也不费那心思,秋意渐浓,高琉玉近来愈发惫懒,常常在庭院中的秋千架上小憩。
秋高气肃,使人昏昏欲睡,忽然一阵嘈杂声传来,高琉玉被吵醒,语气颇为不耐烦。
“是谁在外头吵闹?”
碧滢小跑着过来回话:“是两个官家小姐,自称是太后亲族,来讨要掉落的纸鸢,奴婢去把她们赶走。”
高琉玉定睛一看,庭院中那颗桂树上果然有只断了线的纸鸢,换做以前,若是有人敢这般不知死活打搅她,她会当着她们的面,命人绞碎那纸鸢,一番奚落挖苦是少不了的。
然而现在的她却是没了那股心气,神色恹恹:“放她们进来罢。”
“可是……”碧滢一脸为难。
“取下来叫她们快些走就是,大惊小怪做什么。”
和碧滢交谈的当口,那两个女子趁人不留神闯了进来,嘴上说着要取纸鸢,眼珠子却是黏在高琉玉身上,一错也不错地盯着。
其中粉衫女子看上去年龄较小些,面颊圆润更显稚气,心直口快道:“你便是陛下金屋藏娇的美人么?”
许久未曾见过新鲜面孔,高琉玉被人这样冒犯倒也不恼,好笑道:“我一直都住在这,谈何藏字?”
看样子万氏对于在高怀衍的后宫安插人手志在必得,唯恐万姝不得圣心,又送了两个妙龄女子进来,寻常的公主是没有单独的宫室的,高琉玉却是不同,顺安帝早早在她开蒙启智之时,便赐居芳芜宫,这是独一份的荣宠,难道太后不曾提点过她二人么,竟是有眼无珠把她当成了高怀衍的女人。
粉衫女子被这话噎住,下意识望向身侧的同伴,后者温婉一笑,冲高琉玉略微福身,浑然不似粉衫女子那般趾高气昂,言语中多有恭维,隐有姐妹相称的意思,想让她这个过来人多加照拂,高琉玉简直被恶心坏了,谁要和她们一起同心同德、共同伺候高怀衍。
拉下脸正欲赶人,粉衫女子似是不甘心被人忽视,忽然凑近一步,面上故作神秘开口道:“你在宫中的时日久,可曾听闻琉玉公主?”
高琉玉眉心一动,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对方也不卖关子,将这些天闹得沸沸扬扬的丑闻倒豆子般说与她听。
“就是那个生父不详的嫡公主……生生逼得先皇后积郁成疾,若我是先皇后,日日和一个野种朝夕相对,还要视如己出,多半也要气死……”
“你说什么!”高琉玉脸色骤变,猛地攥住她的衣襟,恶狠狠道,“你再敢信口雌黄,本宫撕烂你的嘴!”
“咳咳……这事前朝后宫都传遍了,你若不信,出去随便找个人问问便是,伺候先皇后的旧人手持血书与证物,生生撞死在金銮殿上,字字泣血,人人都说琉玉公主这般受宠,必定是先皇和长公主通奸所生……不过这事也没个定论,毕竟长公主也是嫁过人的……”
万心茹挣开她的手,像是没看见高琉玉难堪的脸色,面上疑惑道:“你这宫室并非偏僻之地,怎的消息如此闭塞,底下伺候的人也不曾说与你听吗?”
高琉玉脑子里一阵嗡鸣,一股深切的反胃感涌上来,弯腰干呕了几声。
“公主!”碧滢连忙丢了手中的纸鸢,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高琉玉,厉声喝道,“都死了不成,还不快把人赶出去。”
千防万防,不曾想还是教高琉玉知晓了,今日她们没拦住这两人,只怕是要被陛下严惩。
万心茹完成了太后交代的任务,还不忘继续做戏,故作恍然,继续刺激高琉玉:“啊,原来你就是那个兄妹相奸的孽种啊……放开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宫人粗鲁地推搡出去。
高琉玉眼前黑过一阵,胸口剧烈起伏,所有不解与困惑都有了答案,怪不得母后一直都不喜欢她,总是用那种仇视的眼神看着她,还有顺贵人尖锐的咒骂始终在脑海中嗡鸣,她们是真的盼着自己死。
不、不对,不止是想,她们也真的那么做了,记忆中母后唯一一次对她笑还是八岁那年的冬日,她带自己去冰湖边玩耍,母亲好不容易肯亲近自己,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也就很自然地忘记了当时落水之前,其实感受到了一股推力,她看不出母后眼里深藏的怨毒,只以为她是想拉自己一把。
原来,她才是那个野种。
好恶心,真的好恶心!
高琉玉捂住嘴,用手背拭去唇畔的水渍,她垂下眼帘,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地纵织着,仿佛能看见里面流淌着的、肮脏的血脉。
高琉玉猛地抬头,冷汗涔涔,庭院中的宫人都惴惴不安地望着她,眼中有恐惧、怜悯,唯独没有惊色。
“你们全都知道了对不对?是高怀衍叫你们瞒着我?”
碧滢见她这副支离破碎的模样,心中不忍,轻声抚慰道:“公主,这些都是谣言,陛下已经明令禁止宫中乱传此事,违者严惩不贷。”
高琉玉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挣开碧滢的手,转身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大半日水米不进,她不愿见到任何一个人,总觉得她们每个人平静的表皮下,必定在恶毒地嘲笑她。
多讽刺啊,她引以为傲的血脉,成了刺向她的尖刀,父非父来母非母,高琉玉也并非尊贵无比的镇国公主。
“公主,您多少用一点罢。”碧滢将膳食摆在桌上,低声央求道。
高琉玉幽幽开口:“碧滢,你觉着高怀衍恨我吗?”
碧滢连忙摇头:“陛下是喜爱您的,否则他不会竭力压下此事。”
“喜爱?”高琉玉低声重复了一遍,脸上十分平静,“你错了,他恨我,也恨父皇,这是他对我们的报复。”
想必高怀衍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世,否则他当初提起顺贵人不会是那个态度。
顺贵人一个被软禁在冷宫的“疯妇”,又是如何走到金銮殿的,这其中真的没有他的默许吗?
为着高琉玉的事,朝臣们争执不休,吵嚷着要让高怀衍处置这个玷污皇室血脉之人,他们一口一个野种,听得高怀衍烦躁不已,这些人在政事上不曾有什么卓越的建树,满口的仁义忠信来逼迫他。
“不如朕即刻下旨赐死公主,裴公以为如何?”高怀衍盯着其中叫嚣得最厉害的裴尚书,语气淡淡。
裴尚书仗着自己是朝中元老,常常倚老卖老,他捻着花白的胡子说道:“臣倒以为不必如此狠绝,遣送至皇陵终身监禁,平息谣言,以此告慰先帝英灵。”
长公主逝去多年,许多人甚至不清楚她的名讳,一股脑地往她身上泼脏水,说她是如何居心不轨,引诱了自己的兄长,令他们追随信奉的君主不再英明、误入歧途,很显然,他们都忘了长公主口不能言,一个哑女又该如何巧言令色,没有人关心。
“很好。”高怀衍微笑着点点头,甚至还鼓起了掌。
只是那笑怎么看都有点瘆人,几人面面相觑,想起这位年轻的君主是个独断专行之人,最是厌烦旁人指手画脚,纷纷噤声不敢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