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夜天子

夏夫人眼见陈太妃兴致勃勃,不好主动说出告辞的话,这一拖就拖到了太阳下山。

陈太妃趁机盛情邀请夏夫人留宿宫中,说着便吩咐道:“洛公公,你去夏夫人处,告诉莹莹姑娘一声儿,就说夏夫人今晚留宿在本宫这里。”

洛公公答应一声便欠身退了出去,他早得陈太妃授意,赶紧去禀报皇帝。

夏夫人也不好再说告辞的话,她和陈太妃都是女人,在她宫里住一宿也没什么。

陈太妃拉着夏夫人的手,笑吟吟地道:“这宫中饮食与外面大不相同,你今晚正好尝尝!”

万历皇帝那里等得心里长草,洛公公过来回禀后,万历大喜,立即传徐伯夷觐见。

徐伯夷一直候在奉天殿外呢,片刻功夫就进来了。

万历兴冲冲地道:“小白,陈太妃已经留住了夏夫人,你马上依计行事。”

徐伯夷一听,比马上就要“做新郎”的万历皇帝还高兴,亲手把仇敌的女人送到别的男人床上,这是仅次于自己“扳鞍上马”的快意之事了。

徐伯夷又不放心地问皇帝晚上要留宿在哪处房间,事先备好的药香可以早早点燃,以便弥漫整个前殿……万历皇帝这个急呀,急病人偏碰上徐伯夷这么个慢郎中,万历急急与他敲定一切,徐伯夷这才转身离开。

徐公公健步如飞地离开干清宫,一到干清门,正好高大的宫门被轰隆隆地关上,徐公公赶紧高喊:“且慢关门!”

“轰”地一声,门闩已经架上了,一只巨大的铜锁咔嚓一声被两个力士用力推锁上。

这时那守宫门的侍卫官才转过身来,眯着眼一瞧,认得是近来皇上身边的红人余公公。

那侍卫官名叫熊伟,徐伯夷拍了拍挂在腰间的出入宫禁的腰牌,客气地说道:“熊将军,还请打开宫门,咱家要出去一趟。”

熊伟笑容可掬地道:“公公,亥时一到,宫禁落锁,什么腰牌都不管用了。”

徐伯夷以前没有晚上出过宫,他哪知道会有这么多的规矩,急道:“腰牌也不管用吗?咱家有急事奉圣谕出宫,难道这宫门就出不去了?”

熊伟一听是奉圣谕出宫,便指点道:“公公若真有十万火急的大事,您得请皇上下一道手令,再写一份夜开宫门的文书,交给内阁当值大臣批示。只要内阁准了,熊某便可开门了。”

徐伯夷无可奈何,只好恨恨地回转干清宫。

万历正看唐游侠故事,一个太监进来禀报:“皇上,余公公回来了。”

“如此之快?”万历大喜,连忙道:“快!快传他进来!”

须臾,徐伯夷入内,苦笑道:“皇上,奴婢离开时,宫中已经落了锁,奴婢出不去呀。宫门处侍卫将军说,须得皇上您下一道手谕才行。”

万历一听不禁啼笑皆非,急忙吩咐人备好笔墨纸砚,写下一道手谕,加盖了自己的小钤,递与徐伯夷。

徐伯夷匆匆离开干清宫,急奔内阁当值处。

内阁的当值官员倒是懂得全套规矩,急急忙忙一阵翻找,从灰尘遍布的一堆发黄的纸张里边翻出一张印刷好的纸来。

这是一份申请表格,上边详细罗列了开宫门的时间、开宫门的理由、开宫门的批准人、一共要开几道门、几时离开、几时回来等等……

徐伯夷接过来一看,只觉头大如斗。

亏得他饱读诗书,满腹学问,填这个东西不在话下,当下抢过笔来,点点划划笔走龙蛇,不一会儿就把他该填的地方都填完了。

那当值官员仔细审阅一遍,点头道:“好,没问题!公公请稍等,本官这就送与余大学士审阅。”

徐伯夷差点儿咬了自己的舌头,惊道:“还要余大学士审阅?”

那当值官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这等大事,自然要大学士审阅,本官哪敢做主?”

徐伯夷赔笑道:“成成成,好好好,有劳大人快一点,咱家着急,着急呀!”

徐伯夷说着擦了把额头的汗水,舔舔嘴唇,只觉口干舌燥。

那当值官员可不急,慢腾腾地走进另一间殿堂,叫那侍候在堂上的小黄门去唤余大学士起床。

今夜当值的人是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余有丁,余大人年岁不小了,值夜其实就是防着有个什么万一的紧急事务需要处理,所以余大人晚上就在阁中罗汉榻上小睡。

那小黄门儿对他说有当值官员求见,余大学士不敢怠慢,急忙起床赶到前堂。

那当值小官趋前拜见,把事情一说,再把皇上的手谕和徐伯夷填好的申请表递给余大学士。

余大学士捋着胡须想了想,道:“唤他进来!”

片刻功夫,徐伯夷疾步进来。余大学士道:“皇上的手谕,本官已经看过了,公公出宫有何公干啊?”

徐伯夷迟疑了一下,答道:“实不相瞒,今有一位诰命夫人留宿陈太妃处,突患重疾,皇上正召御医诊治。皇上命咱家出宫接她一位至亲女眷前来,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好有她的家人陪在左右。”

余有丁白眉一轩,道:“原来如此!嗯,既然这样,本官准了!”

徐伯夷大喜,赶紧捧起那张表格,道:“请大学士署名。”

余大学士呵呵一笑,道:“不急,不急,此事老夫一人可做不得主,还要其他几人也都同意,这开启宫门的命令才能奏效!”

徐伯夷急得都火上房了,可也无可奈何,只能苦笑道:“那……还需要哪几位大人同意才成啊?”

余大学士扳着手指,慢吞吞地道:“锦衣卫指挥独孤舫,五军营指挥崔馨予,三千营指挥黄睿……”

徐伯夷听得几乎要泪流满面,声音哽咽道:“那就有请老大人,快些把他们请来吧!”

三位指挥大人来得很快!

鉴于皇宫大内的面积之大,三位指挥大人又依照规矩,正在逐处巡查,他们三人陆续赶来,一共才用了一个时辰,真的是非常之快了。

三位指挥使又用了半盏茶的功夫听完了徐伯夷的陈述,表态同意,并在开启宫门的那张申请表上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徐伯夷汗透重衣,他擦了把额头汗水,一把抢过那张表格,对大学士和三位指挥使拱手道:“有劳大学士和三位大人,咱家这就走了,多谢、多谢!”

独孤舫朗声问道:“余公公哪里去?”

徐伯夷头也不回地急急抢出,道:“出宫啊!”

五军营指挥崔馨予道:“余公公,你这样是出不了宫的!”

徐伯夷一脚刚刚迈出门槛,闻言脚下一绊,差点儿跌个跟头。

他踉跄两步站住,回身惊问道:“为何出不了宫?”

余大学士捻着胡须悠然答道:“这还需要皇帝陛下批阅加印才能奏效啊!”

徐伯夷愕然道:“皇上不是已经下了手谕吗?”

余大学士正色道:“皇上的手谕不是正式的文书,老夫见了皇帝的手谕,所以才肯加印批准。但这份开启宫门的正式文书,还要皇帝陛下加盖正式的印鉴才能生效。”

徐伯夷目瞪口呆地看着余大学士,看了半晌,才确定这位大学士真的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万历皇帝把一本话本儿浏览了一遍,打了个哈欠。

这时候,徐伯夷闪了进来,万历不禁欣然坐起,问道:“小白,你回来啦!莹莹姑娘呢?”

徐伯夷抖抖瑟瑟地举起一张纸,结结巴巴地道:“皇……皇上,还请皇上在这份公文上加盖印鉴,奴婢……奴婢才能出宫……”

徐伯夷捧着皇上、大学士及锦衣卫、五军营、三千营的三位戍值将军加盖了印钤的启门令,一路飞奔到干清门。

为了出这道宫门,他已经奔走了两个时辰,现在都要午夜了。

这可是皇宫,随便去个地方都不近,徐伯夷也顾不得宫中规矩了,他是真的一路飞奔到干清门,对把守干清门的熊伟气喘吁吁地道:“熊将军,这……这是咱家的启门令!”

熊伟接过启门令,走进旁边班房,在灯下取出各方预留的印鉴认真比对了一番,笑容可掬地出来对徐伯夷道:“不错,印鉴符合,可以开宫门了!”

徐伯夷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下来,赶紧道:“那就请将军快快开门吧!”

“莫急莫急,熊某是卫门将军,还需请监门将军来,对勘合符,才能一起打开宫门。”

徐伯夷颤声道:“监门将军……又是哪个?”

他不是想哭,他是气的。

熊伟道:“监门将军李兴钢,不远不远,须臾便来!”说完吩咐一名卫士道:“你去,速请李兴钢将军来此对勘合符!”

那士兵答应一声,急急离去。

熊伟冲徐伯夷翘起了大拇指,赞道:“公公真好本事,自本官担任宫门卫以来,还从不曾有人能半夜开启宫门,公公你可是头一个啊!”

徐伯夷焦急地等着那位李将军,一听这话,哭笑不得地道:“这么说,咱家要出宫还挺顺利的?”

熊伟道:“那是自然!公公你可知道,当年武宗皇帝南巡,到了南京,游览牛首山,返城时已是深夜,传旨开门迎驾,那门禁守卫根本不予理会,武宗皇帝只得借宿在城门外的大报恩寺里!那可是南京,当时已是陪都,不及北京重要,而且要进城的是皇帝呀!”

大约三炷香的功夫之后,李将军终于赶到了。

他带了虎符来,熊将军手中也有半块虎符,二人对验虎符,严丝合缝,一点不差,熊将军便把大手一挥,喝道:“开门!”

八个力士上前,将那沉重的门闩抬了下来。

徐伯夷脚跟抬起,已然做好飞奔出门的准备,但……那只巨大的铜锁还是稳稳地挂在门上,徐伯夷不禁讶然看向熊伟。

熊伟和李兴钢正站在一边聊天,听他们聊的内容,大概是在比较勾栏胡同的香云姑娘和瑞珠姑娘谁更会服侍男人的话题。

这种东西见仁见智,哪能分得出高下?

徐伯夷忍不住问道:“两位将军,这锁还没开啊!”

熊伟扭头看看,恍然道:“啊!公公还请稍等,钥匙不在我等手里,另有当值处的人入柜保管,熊某已经派人持启门令去取了。”

徐伯夷已然急得汗出如浆,可想起当初正德皇帝半夜想回宫都吃了闭门羹,徐伯夷得到些许安慰,只好耐着性子等。

半个时辰后,当值处的人验过启门令,拿着钥匙来了。

两尺多长跟玉如意似的大钥匙插进铜锁,“咔嚓”一声,那锁就开了。

两个当值处的人合力取下锁头退到一边,便有几个门卫武士上前拉开沉重的宫门。

宫门一开,徐伯夷的心就飞了出去,他刚要拔足向外跑,又被熊伟一把拉住。

徐伯夷提心吊胆地看着熊伟:“将军还有何事?”

熊伟正色道:“公公这么出去,小心被人在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

徐伯夷:“啊?”

李兴钢挥了挥手,便有一个士兵走到宫门旁石阶上,凑到一处栏杆旁。

宫门下有灯笼,照得清楚,石阶上的栏杆上每隔三尺有一个装饰性的石柱,柱顶有一个圆球。

那侍卫以一种特殊的节奏吹响了石别拉,片刻功夫,保和殿那边也有同样节奏的呜呜声传来。

熊伟对徐伯夷笑道:“成啦!公公请!公公一路顺风啊!”

熊伟这句话是追着徐伯夷说的,因为徐伯夷在他说“成啦”的时候,就已一撩袍裾,箭一般窜了出去。

保和殿、中和殿、太和殿、太和门、午门,一道道门禁虽然比不得干清门守御之森严,可也不是令到即开,每处地方都需要两位将军对勘合符,再由当值处的人打开大锁。

只不过这个过程中少了去内阁并召集各方统领合议审批的过程,相对来说还是快得多。

徐伯夷疾步走出宫城时,晚风一吹,透骨生凉,这才发现出了一身透汗。

大街上,徐伯夷匆匆赶出不远,前方道路旁便闪出一排兵士,厉声喝道:“站住!什么人?通名报姓!”

十几个兵士围上来,提起灯笼照了照,见他一身太监袍服,为首的小头目口气稍稍缓和了些:“这位公公为何半夜行走于此?”

那小头目看着徐伯夷的眼神儿还是有所警惕,以为他是私逃出宫的太监,又或者是在宫中盗窃了什么,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看贼一般。

徐伯夷取出敕命交给那个小头目,道:“咱家奉旨出宫,有急事。这里有皇上的敕命,将军可取去验看!”

小头目就着灯笼认真地看了看,对徐伯夷客气地道:“既如此,请这位公公随小的走一趟,见一见我们的走更官王将军!”

徐伯夷真的是忍无可忍了,怒道:“如今已过午夜,咱家奉旨,确有急事在身,还要去见什么走更官?”

那小头目倒不敢冲他发火,只是客气地解释:“公公勿恼,这皇城里有旗手卫、羽林卫巡弋拱卫,各由一名都督领带刀千户、百户各一人负责,如果没有他们签发的通行令谍,小的可绝不敢放行!”

徐伯夷刚刚扬起敕命,那小头目已然道:“小的没见过敕命,只认得军令!”

这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徐伯夷颓然放下了手。

那小头目好心提醒道:“公公最好再去金吾卫也加盖一道印章,因为京城里还有金吾卫巡戈,没有金吾将军的印鉴,公公还是行不得。”

徐伯夷跺了跺脚,道:“既如此,快快带我去见他们!”

宫城、皇城、京城,各有戍卫。

永乐十七年时,永乐皇帝朱棣曾经命工部专门铸造了守门的铜符和夜巡的铜牌,巡检官持左半,守卫者持右半,作为巡戈和通行的勘验之物。

徐伯夷赶到金吾卫时,已经脚步踉跄,有气无力。

金吾卫轮值都督王海宇王大人是个会做事的,瞧这位公公像只软脚虾似的,既然是御前行走太监,分明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儿,所以送了他一匹马,又派了八个护军护送。

徐伯夷只是要去宫外接个美人儿而已,手中那道敕命盖满了红红的印章,正面盖不下,背面都盖了两个,这手续才算齐活。

八名护军陪着徐伯夷午夜狂奔,纵马出了皇城,直奔西城而去。

一路上不断碰上金吾卫巡值官兵,但徐伯夷手续齐全,又有金吾卫都督派来的亲兵护卫,沿途倒是没耽搁太长时间。

只是……京城太大了,徐伯夷赶到西城夏莹莹母女的居处时,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徐伯夷上前叫门,夏莹莹等到很晚还没见娘亲回来,就知道必是被陈太妃留宿宫中了。

宫里可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了,还能出什么事?莹莹便安心睡下了。

夏家的护卫武士听来人说夫人患了重疾,宫中派人来接小姐,惊得赶紧飞奔到后宅报信。

夏莹莹睡眼惺忪地起来,一听这话也着急了,赶紧穿好衣裳,急急赶到前宅。

徐伯夷连哄骗带恐吓,莹莹急得汗都下来了,急忙道:“好!我们这就走,快快快……”

徐伯夷护着夏莹莹的马车,急急忙忙赶到午门,见午门前许多官员三三两两站在那儿,正沐浴着晨曦闲聊。

徐伯夷大吃一惊,回首瞧向东方,但见一轮红日即将喷薄而出。

夏莹莹心急如焚,对马夫道:“快些,就从午门进!”

监察御史李博贤见状大喝道:“宫前驰马,大胆!快快停下!”

说罢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拦在奔马前方,挺胸昂头,怒目如炬。

旁边那些大臣见了大吃一惊,这李御史站得太靠前了,现在那马夫就算勒马也来不及了,非撞他个骨断筋折不可。

李博贤又不傻,当然知道会被马撞上,说不定还会被那碗口粗的马蹄子踹上一脚,可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受点伤、流点血,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清官?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那骏马就要撞上李博贤。

李御史面带微笑,轻轻闭上了眼睛,等着那腾云驾雾的一刻,他的胸膛挺得更高了:“飞吧!飞吧!我要飞得更高……”

李御史真的飞起来了,一条长鞭像乌龙出水似的,在马头堪堪撞到他的身体时紧紧缠在了他的腰间,奋力一扯,他那单薄的麻杆儿似的身体就飞了起来,在空中飞了半匝,准确地砸向几名靠拢过来的宫前武士。

那几名武士齐齐伸手,让高高飞起的李御史安全落地了。

夏莹莹等马夫紧急勒马停下马车后,就从车辕上跳了下去,这时她才看清手中拎着一条乌梢长鞭的人居然也是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蓝色绣金边的宽大长袍,梳着一双辫子,面似满月,嘴唇丰厚性感,饱满高耸的胸脯实在是……太雄伟了。

夏莹莹对那女人道谢道:“多谢姐姐援手,请问姐姐尊姓大名?”

那蒙古女人微微一呆:“姐姐?哈哈,好!姐姐的名字不太好记,你听人说三娘子,那就是姐姐了。”

夏莹莹只是展颜一笑,道:“小妹还有急事,回头再向三娘子姐姐道谢!”

说罢,夏莹莹提起裙摆向宫门方向奔去,一边跑还一边叫:“我有急事,叔叔伯伯们请让一让!”

莹莹的美貌使得宫前那些官员们眼前一亮,听她叔叔伯伯地乱叫,好笑之余纷纷让路,让她顺利赶到了午门前。

宫里面,万历皇帝漱洗打扮完毕,乘上步辇,由人抬着出干清门,正往太和殿赶去,怏怏臭臭的一张脸,好象满朝文武都欠了他的钱。

百官在太和殿前站住,等着上朝见驾。

夏莹莹跟着徐伯夷过太和殿、中和殿,还没到保和殿,就见前方大队仪仗,旗帜飘扬,中间黄罗伞盖冉冉而来。

徐伯夷一见暗叫一声苦也:“皇帝已经上朝了!”

等皇帝的仪仗过去了,徐伯夷抬起袖子,有气无力地对夏莹莹道:“姑娘,咱们走吧!”

夏莹莹急急赶到陈太妃处,徐伯夷暗想:“事到如今,可怎生是好?”

陈太妃此时正跟夏夫人躺在床上闲聊,有宫娥进来禀报道:“太妃娘娘,夏姑娘来了,寻夏夫人!”

夏夫人一听惊讶地道:“这么早,莹莹怎么来了,莫非有急事?”

急忙起床穿衣,简单梳洗一下,反正是见自己女儿,也不用太庄重,便急急赶往前殿。

夏莹莹一见母亲出来,立即迎上去,欢喜地拉住母亲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哇”地一声喜极而泣,紧紧抱住她道:“娘亲,幸好你没事,真是吓死女儿啦!”

夏夫人愕然道:“你这傻孩子,娘亲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儿?”

夏莹莹眼泪汪汪地道:“娘,你就别瞒女儿了。女儿已经知道你昨夜患了重疾,幸亏被御医救过来,可把女儿急死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夏夫人更加愕然:“患了重疾?我?你听谁说的?”

今天万历上朝,还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不能耽搁。

他要接见一个很重要的女人:三娘子。

三娘子本名钟金哈屯,是蒙古土尔扈特部的首领恒阿噶之女。

三娘子黠而媚、善骑射,能文能武。十四岁出嫁,成为四十多岁的阿拉坦汗的续弦正房,并为他生下一子。

做王妃时,三娘子就极力劝说丈夫向大明称臣,与大明友好,和大明实现纳贡互市。

婚后第六年,阿拉坦汗去世,三娘子从此成为事实上的草原最高统治者。

阿拉坦汗的长子黄台吉依照习俗,娶继母三娘子为妻。

三娘子刚满二十,年轻貌美,与三十多岁的继子黄台吉完婚,成为黄台吉的王妃,又为他诞下一子。

黄台吉继承汗位后,对大明虎视眈眈,是三娘子苦口婆心地解劝,才使黄台吉打消了与大明开战的念头。

两年前黄台吉逝世,其长子扯力克称汗,三娘子已年近四十岁,又与不到三十岁的孙子扯力克合帐完婚,生下了第三个儿子,依旧是草原上的实际掌权者。

在礼教严苛的中原,和继母成婚是大逆不道的乱伦大罪,但在蒙古草原,这种“父死子继”制度却是常例。

三娘子先是嫁给扯力克的祖父,再嫁扯力克的父亲,最后嫁给比自己还小了十岁的扯力克,成为三任大汗的王妃,始终掌控着蒙古草原。

三娘子所生的三个儿子,生父是祖孙三代,这辈分该怎么论?在中原恐怕要乱套了,但在草原却都不是事儿。

大儿子辈分一降再降,先是扯力克的叔父,后降为扯力克的兄长,现在又不得不称呼扯力克为父亲。

而三娘子始终视大明朝廷为天下正统,多次表示“子孙暨部族世世为天子守边”。

因此对于她的这次到来,明廷极尽礼遇,今日她上殿面君,万历天子当然极为看重。

三娘子代表蒙古诸部觐见大明天子,朝堂上,万历皇帝敕封其夫扯力克为顺义汗,封三娘子为一品忠顺夫人,又赐下许多财帛,三娘子便谢恩退下了。

接下来几个进京的地方大员,万历只是随意敷衍了一番,不等众京官奏事,便宣布今日龙体不适,提早退朝。

万历皇帝退了朝,登上御辇,立即摆驾陈太妃处。

等他一头撞了进来,急急往殿内一瞧,不见莹莹姑娘,也不见她的娘亲,马上对陈太妃道:“太妃,夏姑娘呢?”

陈太妃讷讷地道:“夏姑娘……已经与她的母亲离开了。”

“什么?”

万历皇帝先是一呆,继而气急败坏:“小白!小白!马上把小白给我找来!”

徐伯夷待在干清宫侧厢的太监房里,一壶冷茶被他一口气喝光了,肚子胀得很,轻轻一晃都有水声。

徐伯夷捧着大肚子正想去方便一下,万历的贴身太监三德子迈步走了进来:“哟!余公公,你在这儿呢,叫咱家好找。皇爷要见你!”

……

“娘,别急,慢着些……他是皇帝,总不好公开抢人吧?”夏莹莹被夏夫人抓着手腕,一溜小跑地跟在后面,气喘吁吁。

夏夫人沉声道:“我说进京见驾已毕,为何皇上还迟迟不肯让我们回贵州,又跳出个什么陈太妃,天天与我攀亲叙旧的,原来皇上在打你的主意!”

母女俩是从宫苑群的边道儿出来的,拐向正道时,正好三娘子从太和殿出来,后边跟着八个小太监,捧着皇帝所赐的各色礼物。

夏莹莹一见三娘子,不禁兴奋地招手道:“三娘子姐姐!”

三娘子听见呼喊扭头一看,不禁露出笑脸。

对这个风风火火的小丫头,她由衷地喜欢,大概因为她也是性情爽朗、不藏心机的缘故,所以特别投缘。

三娘子笑着迎上去,夏夫人看着三娘子,迟疑道:“这位是……”

莹莹对夏夫人道:“娘,这位姐姐说她叫三娘子。她是个好人,很厉害呢,鞭子使得极好。女儿着急进宫来找娘亲,险些撞死一个傻兮兮的大官儿,亏得这位姐姐出手相救,要不然女儿就惹了大麻烦呢。”

夏夫人一听,急忙向三娘子敛衽施礼:“多谢夫人义助小女!三娘子?”

夏夫人听了这个称呼,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由轻呼了一声道:“莫非……莫非是蒙古可敦三娘子?”

可敦是蒙语皇后、王后、大汗正妃的意思,三娘子莞尔一笑:“原来夫人听说过我的名字!”

夏夫人曾听丈夫说起过统驭蒙古数十万兵马的那位女中豪杰,赶紧向她再行一礼。

三娘子挽起莹莹的小手,豪爽地说道:“小妹子,你就叫我三姐。夏夫人,你也不要叫我可敦了,怪生分的,叫我三娘子就好!”

夏夫人很是欢喜,虽说蒙古和贵州中间隔着一个大明,跟她红枫湖八竿子打不着,可是能结交这样一位手握实权的蒙古女王,那也不是坏事。

夏夫人不放心地嘱咐莹莹道:“女儿,你这位三姐,那可是北方草原上的女英雄,驭下万里江山,统治百万之众,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巾帼英雄呢!”

“哇!真的啊?”夏莹莹两眼放光,非常崇拜地看着三娘子:“难怪姐姐的鞭子耍得那么好,姐姐教我使鞭子好不好,我真的好喜欢呢!”

三娘子见她两眼放光,还以为她真的很崇拜自己的权柄地位,万万没想到她真正崇拜的竟然是自己使鞭子的功夫。

三娘子亲昵地揽了揽莹莹的削肩,笑道:“成!姐姐教你耍鞭子。将来啊,你男人要是不听话,你就用姐姐教你的功夫,狠狠地抽他,哈哈哈……”

到了驿馆门口,三娘子热情地招呼夏夫人和夏莹莹进去:“来,这就是姐姐的住处!夏夫人,小妹子,快请!”

在三娘子到来之前,礼部特意重新粉饰装修了一遍驿馆,并且把三幢给一品大员、封疆大吏进京时居住的独立院落拆了院墙打通,变成了一处极豪绰宽敞的大院落。

三娘子很好客,正好驿馆里就有今早刚刚买回来的新鲜全羊,厨子拿着解骨刀正要拆解呢,被三娘子的人看见,直接要了去,就在院子里架起了炭火堆,不一会儿整个驿馆里都是羊肉的香味儿。

叶小天就住在这驿馆里很偏僻的一处小院落里。

他早早出门赶到了夏莹莹的居处,却被告知莹莹一早就被一位公公接去了宫里。

叶小天在夏家苦苦挨过晌午,不见莹莹回来,便向留守夏府的人告辞,直接奔了皇宫。

叶小天向午门前的侍卫们打听了一下,这些侍卫对那位风风火火的小美人儿印象挺深,还都记得她离开的事,便对叶小天说,那位姑娘跟着蒙古三娘子一起离开了。

叶小天又千方百计打听三娘子住处,结果发现,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叶小天急急忙忙赶回驿馆,刚一进驿馆,就嗅到一股烤肉的香味儿。

叶小天随便拉住一个驿卒一问,那驿卒哼了一声道:“足下闻着这香味儿走就成啦,三娘子正在院中烧烤呢。哎!真不知她继续住下去,会不会在我们驿馆里搞一场‘那达慕’……”

叶小天赶到三娘子所住的大宅门口,香味愈加浓烈了,门口有四个高大魁梧的蒙古汉子正站在大门两侧。

三娘子和莹莹正在厅中烧烤,三娘子喜欢亲自动手烧烤,见莹莹有这个兴趣,干脆就张罗起来了。

莹莹正抓着一把肉串,按照三娘子的指点兴致勃勃地烤着,眼看那肉串泛起诱人的颜色,正想递一串给母亲尝尝,一个蒙古大汉已经快步走过来,先对三娘子施了一礼,随即便对莹莹粗声大气地道:“夏姑娘,你男人来找你!”

“啊?”夏莹莹惊得下巴差点儿掉下来:“我男人?”

夏夫人立即警惕地看向女儿,又惊又怒:“莹莹,你在京里……结识了男人?”

夏莹莹急忙辩解:“我没有呀!”

三娘子皱了皱眉头道:“那人叫什么,怎么自称是我小妹子的男人?”

那大汉呆了呆,他还真没问过叶小天的姓名,叶小天说是夏莹莹的男人,他就麻溜儿的进来禀报了。

夏莹莹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夏莹莹抓着一把香气四溢的肉串直奔院门口,三娘子和夏夫人互相看看,忙也拔足追了上去。

“是谁说是我男人?”夏莹莹站在门口,用一把肉串怒气冲冲地向前一指。

门口站着叶小天的四个侍卫,夏莹莹一个也不认识,居然有人冒充她男人,当然恼火。

叶小天正在门侧,忽然听见莹莹的声音,急忙赶回门口,就见莹莹一手叉腰,杏眼圆睁,满把的肉串儿向前指着,樱桃小嘴儿上油亮油亮的,颊上也沾着点油腻。

“啊!”陡然看见叶小天,莹莹的一脸怒色登时不见,她惊讶地张大小嘴,一脸的不敢置信。

叶小天微笑着走上去,柔声道:“莹莹,你还好吗?”

“你……你……”莹莹结结巴巴地说了两句,把手伸了过来,呆呆地道:“吃肉串吗?”

“你怎么去了一宿,直到早朝才回来,嗯?你说!”万历皇帝看着徐伯夷大发雷霆!

徐伯夷卟嗵一下就跪在了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述说他这一宿的辛苦。万历皇帝摆了摆手,斥骂道:“废物!你去,请五皇叔来!”

万历说的这位皇叔叫朱行书,在宗室中论辈份是万历的叔父,论年纪和万历相仿,万历小时候他曾经陪太子读过书,所以两人感情很好。

徐伯夷来到朱行书的镇国将军府,传皇上口谕叫他觐见。

朱行书不敢怠慢,连忙随徐伯夷进宫,一路走一路向徐伯夷询问皇上召见的事由,才知皇上是要自己去做媒人。

朱行书见到天子,得到准信:只要夏莹莹肯进宫,皇上立刻就可以封她为皇贵妃。

朱行书慨然道:“皇上放心,臣此去,一定不负圣望,说服夏姑娘入宫!”

……

“他就是你选的男人?很好!”

三娘子毫无草原霸主的觉悟,大大咧咧地坐在烤炉旁边,也不像一般的女人双腿并起扭向一边,而是大马金刀像男人一般岔开双腿,紧身的裤子裹着大腿,裆部肥鼓鼓地丰隆凸起,让人遐想连篇。

夏莹莹听了三娘子这话不禁羞云上脸,美得仿佛一朵盛开的桃花,她心里很欢喜,她喜欢这个称呼:“我的男人!”听在心里就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

叶小天是官员,但是没有一点为官者的作派。

他出身天牢狱卒,能说善道,可又没有官宦的酸腐习气,所以很对三娘子的胃口,三娘子自然越看越满意。

夏夫人对他们这么直白的谈话有些不太习惯,不过叶小天现在已经是一方土司,身份地位已经配得上莹莹,她便没有反对,默许了这种称谓。

叶小天道:“我此次进京,不会在这里耽搁太久,你们应该就要回贵阳了吧?不如多停留些时日,到时咱们一起上路。”

莹莹一听好不欢喜:“好啊好啊!娘……”

夏夫人微微一笑,佯嗔道:“你这丫头,叫什么叫?娘叫你现在走,你舍得?”

镇国将军朱行书依照徐伯夷所说的地址赶到夏莹莹的住处,示意随从上前敲门。

夏夫人听到家人禀报,心里咯噔一下:镇国将军造访,所为何来?

夏莹莹好奇地问:“小天哥,镇国大将军,这名头听起来好不威风,是很大的官儿么?”

叶小天忍不住笑道:“这名头听起来是挺唬人的,其实什么官儿都不是。这是专门用来封赐给皇族中人的一种封号,唯一的作用就是每月照数去领俸禄。”

能被封为镇国将军的宗室必须得是郡王的儿子,那是距皇帝血缘相当近的皇族了,每年的俸禄为一千石,比一品大员略低,折算成现在的货币,相当于一年九十万元的工资。

夏夫人马上确定了来人的目的,趁家人去迎朱行书的机会,夏夫人把莹莹的遭遇飞快地对叶小天说了一遍,叶小天的脸登时就黑了。

朱行书走进客厅,就见厅中站着一位三旬左右的妇人,雍容优雅,后方站着一位年轻的姑娘,与那妇人有四五分相仿。

朱行书只看了一眼,便是眼前一亮,说实话,他看的美女比皇上还多,先不说他在青楼妓馆所见的南北佳丽、东西方尤物了,就是他纳的两个妾,放到宫里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宫里选择女子的标准实在是太苛刻了,即使因为被皇上宠幸而广为人知的宠妃,其实远不如民间百姓想象的那般美艳。

只是她们的身份地位,再加上不易被宫外的人看见,所以被百姓们的想象力无限美化了而已。

朱行书万万没想到,他刚说明来意,便遭到对方的一致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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