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左顺门风波

朱行书不敢置信地强调道:“夏夫人,令爱入宫,可不是从一介小小宫娥做起,可以直接封妃的,皇贵妃啊,其尊贵仅次于皇后娘娘了。”

“就算是皇后,莹莹也没那个福气!”

叶小天大步上前,对朱行书拱了拱手道:“因为,莹莹已经许配了人家,那个人就是我!据我所知,每逢宫中选嫔,民间就忙于嫁女,就因为一旦嫁了人,宫里就不能征召了。莹莹已经许配给了在下,就算是皇帝,也没有强抢民妇的道理吧?”

叶小天够阴险,人家还什么都没做,先给扣了一顶“强抢民女”的大帽子。

朱行书突然感觉麻烦了,看了看叶小天,问道:“你是何人?”

叶小天正色道:“贵州卧牛长官司长官,叶小天!”

朱行书不死心地又劝说了几句,看对方不为所动,只能无功而返。

朱行书走在街上,念头急转:要想让皇上得到夏姑娘,必须让叶小天主动休婚!而要达成这个目的,他需要先了解叶小天的底细。

琢磨半天,朱皇叔找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宇无过。

宇无过只知叶小天是戴罪入京,具体情由也不是十分清楚,听朱行书说明皇帝的企图,答应派人去打探。

朱行书兴冲冲地告辞离去,换了便袍的宇无过也匆匆地出了门,直奔兵部。

兵部尚书乔翰文听宇无过说明情由,顿时怒目圆睁,拍案而起:“皇上想纳一位土司之女为妃,而且直接就想许她一个皇贵妃的封号?”

乔尚书得知夏姑娘不愿入宫,是因为她已经与贵州土司叶小天订婚。

皇上不死心,而叶小天恰巧又被拿问京师待罪,所以五皇叔想利用这件事做文章,逼叶小天主动解除婚约!

乔尚书眼珠一转,告诉宇无过:马上把叶小天的底细向朱行书和盘托出,还可以帮朱行书出出主意,促成皇帝对叶小天的刁难与迫害。

宇无过简单一想,就明白了乔尚书的用意。

不过,宇无过同乔尚书一样,他是忠臣,忠臣的思维就是:我认为你不对的,那就是你不对!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我骂你那是忠言逆耳,我坑你也是用心良苦……

万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只是想娶个漂亮媳妇儿而已,却又捅了文官们的马蜂窝。

所以,万历皇帝苦逼了。

朱行书从宇无过那里得知叶小天竟然身负命案,心里顿时有了计较,立即回宫复命。

“你说夏姑娘她……她不肯从了朕?”万历皇帝眼圈儿一红,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作为智商超高、情商严重不足的大明帝国CEO,万历皇帝在他擅长的领域里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而在生活情感领域里,他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朱行书道:“夏姑娘也不是不肯,只是……夏姑娘已经订了亲,当时正是她的未婚夫从中作梗,夏姑娘只能违心拒绝了。”

万历一屁股跌回御椅上,像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蔫了。

朱行书见皇帝垂头丧气,不禁微微一笑:“皇上不必失望。夏姑娘虽然订了亲,可她那夫家如果愿意退亲,这个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万历又惊又喜,急忙抬起头道:“莹莹姑娘的夫家是谁,他愿意退亲?”

朱行书道:“皇上有所不知,那夏姑娘的未婚夫婿,乃是贵州卧牛长官司长官叶小天。此人在贵阳犯了人命大案,因被杀者贵为土司,贵州巡抚叶梦熊不敢擅专,已将他解赴京城,要交由皇上您亲自裁断!叶小天有罪无罪,是生是死,全在皇上一念之间,这……不就是皇上的大好机会么?”

万历负着手,在金殿上踱起了步子:叶小天犯下命案,这是公事;而要他退婚,这是私事。

应不应该假公济私呢?

万历有些犹豫,但是一想到莹莹的可爱……

万历拿到叶梦熊的奏章仔细阅览,叶梦熊建议皇帝对此事不妨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因为叶小天这个人对朝廷经略西南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但万历皇帝已经把叶小天视为他得到夏莹莹的最大障碍,如今既有机会治他的罪,又岂肯为他开脱?

叮叮当当的一阵镣铐声响,叶小天披枷戴锁地进了天牢。

朱行书亲赴大牢游说叶小天,碰了一鼻子灰。

万历难以置信,毅然道:“传旨,叶小天入宫见驾!”

叶小天被带进宫,徐伯夷强抑兴奋地冲进干清宫:“皇上,叶小天带到!”

他和叶小天做了那么久的对手,对叶小天的驴脾气再清楚不过。

徐伯夷知道,一旦触及叶小天的逆鳞,天王老子他也不怕,如果他当场触怒天子,那会怎么样呢?

当叶小天被拖出午门斩首的时候,徐伯夷一定会站到他面前,让他看清楚自己的面目,让他知道,他是死在自己的手上!

一直心神不宁地批着奏章的万历皇帝把朱笔一抛,急不可耐地道:“快快带他进来!”

叶小天披枷戴锁地被带进了干清宫,万历吩咐大内侍卫、太监和宫娥退下。

“叶小天!”万历皇帝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你威福自恣、擅杀大臣,西南为之震荡,这就是你的忠君报国之道?”

叶小天唇角微微露出一丝讥诮之色,道:“臣愚钝,还是请皇上直言吧,臣要怎么做,才能证明臣的忠心呢?”

“你……”万历的遮羞布被叶小天一把撕了下来,不禁又羞又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他没想到叶小天竟如此直言不讳,让他堂堂天子与叶小天赤裸裸地进行交易,一时之间他还真不太适应。

此时,午门之前一辆华车缓缓停下,一个凤冠霞帔的红妆丽人姗姗下车,在高大巍峨的宫殿前方缓缓站定。

监察御史李博贤好巧不巧地经过午门,正好看见一身新嫁娘妆扮的夏莹莹俏生生地立在宫前,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马上就像嗅到味儿的猎犬,急急赶了过来。

夏莹莹生得太漂亮,李博贤上次见过她一面,这不就是上次风风火火地闯宫要见她母亲的那个女子吗?

凭着御史的职业敏感,李博贤立即意识到其中必有故事。

他从眼角瞅到正有一个同行急急赶来,那是山东道监察御史刘桓邑,看见他已经抢先站在夏莹莹的面前,刘御史顿时懊恼地站住。

李博贤自得地一笑,问道:“姑娘为何如此打扮立于宫门之外,可以告诉本官吗?如有冤屈,本官可以为你做主!”

夏莹莹看了看他,直率地问道:“你的官儿大吗?”

李博贤哭笑不得,不过夏莹莹这样天真娇憨,却一点也不惹人讨厌。

李博贤耐心答道:“姑娘你有所不知,本官的官职的确不高,只是七品官而已……”

莹莹一听大失所望,轻轻摇了摇头道:“我那夫君是六品官,都被皇帝陷害入狱了。你才七品,帮不了我的。我不想害了你,你还是快走吧。”

“什么什么?”李博贤一双小眼睛顿时射出两道激光般的炽热光芒,他听到了几个令他肾上腺素急速飙升的关键词:“六品官”、“皇帝”、“陷害入狱”,李御史激动得打起了摆子。

“姑娘你听我说……”李御史满面红光,挺起了胸膛:“本官李博贤,乃陕西道监察御史,虽只七品,可就算一品大员、皇亲国戚、勋官功臣,但有不法之事,本官也都能管!”

夏莹莹紧张地问道:“那要是皇帝犯了不法之事呢,你也能管吗?”

“哈哈哈哈……”李博贤仰天大笑,心里话差点儿脱口而出:皇上犯错何止本官能管?

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勋官功臣、乡老耆老、致仕老臣、士林名流,谁都能管啊!

李博贤笑容一敛,正色答道:“本官当然能管!本官乃是言官,是御史,干的就是纠察皇帝与百官过失的事情。姑娘有什么冤屈,尽管道来!”

夏莹莹疑惑地问:“纠察?”

李博贤赶紧又用大白话解释了一遍:“本官就是专门给皇帝和百官找碴儿、找别扭的!”

“朕……很喜欢莹莹姑娘,而莹莹姑娘却已和你订了婚。朕希望你能退亲,你擅杀四方土司的事,朕可以保你无事!”终于,万历还是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条件,他的脸上火辣辣的,但这番话说出来,心里却突然一阵轻松,仿佛压在肩上的一座大山终于被搬开了。

叶小天迎着皇帝的目光,正容说道:“臣不能答应!臣不能出卖自己的女人,这是臣做人所坚持的本份!如果臣连做人的本份都无法坚守,做不好臣子本份也就不稀奇了,皇上说是不是?”

万历皇帝握紧了双拳,愤怒地吼道:“你不要忘了,是谁给了你荣华富贵!如果不是朕赐你卧牛长官司世袭长官一职,你够资格与夏家结亲?”

叶小天的腰杆儿慢慢地挺拔起来,一字一顿地道:“皇上是想要一个注定不会把心交给你的女人和万世骂名,还是要你的铁桶江山?”

万历皇帝被叶小天的话激怒了,以致他的表情都扭曲起来,显得有些狰狞:“叶小天,你的性命就悬在朕的手里,你还敢口出妄言!难道……你还敢谋反不成?”

“如果皇上想杀臣,臣马上就会身首异处,臣都已经死了,又如何谋反?”

叶小天随即话风一转:“但是,臣领出深山的那些百姓,他们尚未得到足够的教化,心中还没有朝廷、没有皇上。所以,臣如果死了,他们一定会为了臣揭竿而起!”

万历仰天大笑:“为了你?就因为你想拥有一个不该由你拥有的女人愚蠢地死去,他们就会为了你不惜向朕宣战,以卵击石?”

叶小天注视着万历,声音掷地有声:“是的!皇上若是为了一个女人挑起一场战争,会遭到全天下人的唾骂。而臣为了一个女人不惜以卵击石,却会受到全天下人的赞美!因为,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像臣一样,肯为了一个女人不惜同天下至尊为敌!”

万历皇帝如遭雷击,他慢慢地退了两步,无力地坐倒在龙椅上。

同人不同命啊!同样的事,他做了就是昏君,别人做了就是英雄。

这一瞬间,万历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辛酸、无奈、空虚,还有……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对皇帝这个身份的厌恶!

万历强捺心中的愤怒,冷笑道:“朕早知西南诸番狂妄自大、目无君上,可今日见了你,才知道你们究竟是如何的猖狂!来人啊,叶小天对朕大不敬,拖出宫去,廷杖二十!”

二十记廷杖打下去,可以让人啥事没有,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自己走回家;也可以让人股肉糜烂,抬回家一养就是小半年。

如果想要人死,那也容易,施杖刑的锦衣卫都是特意练过的,会用阴劲儿,只要掌刑太监做出暗示,他们几杖下去,就能把人活活打死。

三德子唤来站殿武士把叶小天拖下去,立即便传掌刑太监、施刑锦衣卫宫前候命。

徐伯夷本打算自己做掌刑太监,到时候向叶小天亮明身份,看着他又悔又恨的脸色方才快意,不想三德子从中作梗,这掌刑大太监换了主儿。

可徐伯夷实在不甘心只在事后听到叶小天的死讯,便涎着脸儿对三德子道:“小的入宫晚,还没见过施杖刑呢,公公带小的开开眼界可好?”

三德子淡淡一笑,道:“你有兴趣,那就一起去瞧瞧吧!”

锦衣卫大汉将军被紧急调来,从站殿将军处接收了叶小天,会齐了一干大小太监,便齐刷刷地向左顺门赶去。

“我是贵阳红枫湖夏土司的女儿,我的母亲受封为诏命,我跟娘亲赴京谢恩,迄今仍未接到皇上允许我们返回家乡的旨意,可我一直也没多想……”

夏莹莹泫泪欲滴地向陕西道监察御史李博贤述说着:“那日,我的母亲没有从宫里出来,宫里来了一位公公,说是我的母亲生了重病,我驱车闯宫,就是因为担心母亲的病情……”

夏莹莹驱车闯宫那天,李御史正好是目击者,还被三娘子给他来了一记“空中飞人”,对此当然记忆犹新,此刻听夏莹莹一说,两相印照,便知夏莹莹所言不虚。

夏莹莹从袖中摸出一张红色锦缎封面的婚书,递给李博贤。

李博贤赶紧接过来翻看,待他看见那媒人居然是蒙古三娘子,一张脸羞得更红了,皇上这脸都丢到大草原上去了……

夏莹莹继续道:“我既已许给叶家,岂能再嫁朱家?虽说我只要答应跟了皇帝,小天哥就能平安无恙,可人家宁愿与小天哥哥一同去死,也不做那自毁名节的事。今日,我夏莹莹来到宫门前,就是想以死明志!”

夏莹莹说着,变戏法儿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口短刀,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哀婉地道:“反正皇上想杀人,小天哥就一定会死。人家不如先走一步,黄泉路上等着小天哥哥……”

李博贤忽见夏莹莹要在午门前自杀铭志,这一吓可真是非同小可。

夏莹莹要是真死了,纵然经过他的苦谏,皇上幡然悔悟,这事儿也无可挽回了。

堂堂天子为了逼夺民女,连害两条人命,这名声就臭到家了,身为当朝御史,也是他的严重失职。

李博贤一把抓住了夏莹莹的手腕,把尖刀抓离她的心口,正色说道:“姑娘死不得,万万死不得!本官为你做主,定能保得你那夫君平安,你可千万不要自寻短见!”

莹莹啜泣地道:“天大地大,皇上最大,你真能帮到我吗?”

“能!”李博贤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攥着莹莹的手腕道:“御史台就在不远处,姑娘请跟我来!”

这个时候,李博贤已经不在乎让同僚知道并参与此事了。

他是首倡者,注定了名垂青史,多一个人声势便壮一分,正要合众言官之力,才能阻止皇帝在罪恶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李博贤拉着夏莹莹匆匆而走,倒忘了旁边还有一个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山东道监察御史刘桓邑。

这笔“生意”人家李御史明显已经“接单”了,他怎好意思厚着脸皮冲上去抢“提成”?

刘恒邑也是御史,是为刷声望而存在的官员,可要刷到皇帝这种大BOSS,而且有机会担当主攻手,那机会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他做了一辈子御史,眼看就要告老还乡了,可也还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呢。

刚才他在一旁也听清了夏莹莹所说的一切,刘御史心中天人交战,激烈挣扎了一阵,把脚重重地一跺,便大步流星地奔了左顺门!

刘御史风风火火地赶到大名鼎鼎的左顺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望着宫中高声大呼道:“皇帝无道!皇帝无道啊!”

左顺门是明代在京文武官员与宫中交接公文的地方,换句话说,进宫办事的官员、要从内阁离开的官员,全都从此门进出……众官员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

刘恒邑老泪纵横,叩阙大呼:“皇帝昏庸!昏庸无道啊!皇帝违背祖宗成法,欲纳诸侯之女为妃,此罪一也!一国之君,不顾社稷安危,贪恋女色,此罪二也!此女已有婚约,皇帝为了把她占为己有,构陷其夫,此罪四也!公器私用,罔视国法,此罪五也……”

最会给人编排罪名的人是谁?

不是李大状一类的讼师之流,而是御史!

一件事被刘恒邑拆成了几件事,滔滔不绝一说就是五七八条,听得众官员又惊又怒。

叶小天手铐脚镣地被锦衣卫大汉将军架了出来,三德子肃然而立,高声宣道:“叶小天,目无君上,口出妄语。奉圣谕,着即责打二十大杖,大汉将军,行刑!”

锦衣卫大汉将军已经看到了三德子的示意,知道皇上这是要叶小天死。

刘恒邑听到“叶小天”三字,身子猛然一震。

方才夏莹莹说过,她的未婚夫婿,乃贵州卧牛长官司长官,姓叶名小天,毫无疑问,就是眼前此人了。

叶小天咬紧了牙关,等着廷杖落在身上。

两条暗红色的廷杖高高举在了空中,大汉将军发一声喊,廷杖就重重地劈了下去。

两记重棍,两声惨叫,第一声还比较短促,第二声就带上了颤音儿。

叶小天愕然瞪大眼睛扭过头去,他一点都不痛,因为他身上趴着一个人,两记重棍都打在了那人身上。

两个大汉将军愕然举着杖,他们一时也没应过来。

刚才刘御史突然从围观人群中冲了出来,一个饿狗扑食就趴到了叶小天的身上,两记重棍抽在他的屁股上,登时皮开肉绽,殷红的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衫。

“你们……不许动他!不许动他!”

刘御史如愿以偿地挨了廷杖,虽说他是被误伤,效果远不如皇帝直接下令责打他,但好歹这也是廷杖,来日告老还乡、荣归故里,也是一份可供炫耀的资历。

叶小天愕然看着这位疼得花白胡须抖抖瑟瑟的老人家,心头一片茫然:“这老头儿干嘛这么维护我,莫不是要上演一场‘孩子,我才是你亲爹’的狗血戏?”

刘御史放声大呼道:“各位!此人就是我方才所说的叶小天!皇上这哪是要惩治不法,分明是公器私用,意图置其于死地啊!哎哟,好疼!好疼……”

刘御史正大声疾呼着,远处突然一阵鼓噪,众人闻声看去,就见一大票深青色官袍飘扬而来,全都是身着青袍的言官,御史台集体爆走了!

英雄救美的情结几乎每个男人都有,这些向来以正义使者自居的御史言官们每一个都曾有过这样的幻想。

而今,他们所做的一切既可以满足自己曾经的英雄救美的幻想,又符合他们身为言官的使命,他们如何不群起响应?

李博贤声音朗朗,振臂高呼着,忽然一眼看见左顺门前情形,不由一怔,刘御史这是……

刘恒邑奋力撑起身子,高声道:“诸位同僚来得正好!陛下图谋臣妻,欲杖死其夫,幸被老夫护住!陛下如此作为,何异于桀纣之君?我等臣子安能坐视,当有志一同,匡正君道!”

李博贤马上响应起了刘恒邑的话:“诸位,你们都看到了?皇上如此作为,何异昏君?我等岂能尸位素餐、坐视不理!今日在这左顺门外,我等就要伏阙叩请,请天子罪己悔过!”

众御史和正义感爆棚的文官义愤填膺地跟着呐喊起来:“臣等叩请陛下,忏悔己过!”

徐伯夷眼见群官毕集,群情汹汹,心情也有些忐忑。

但紧跟着发生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皇帝的大伴三德子竟然跑了!不只他跑了,众太监、众锦衣卫大汉将军全都跑了。

“这……这……”

徐伯夷半道儿进宫,不知道左顺门这儿有一条很特别的规矩,那就是:文官在这儿打死人不偿命,这是大明疆域内唯一的一处可以打死人不偿命的地方。

公公们和大汉将军们都跑了,就徐伯夷晚了一步,于是,他悲剧了。

眼见刘御史屁股开花,众文官群情激愤,一瞧这儿还忤着个太监不曾逃走,登时一拥而上,把他围了起来……

“皇……皇上……”三德子气喘吁吁地跑到御案前:“奴婢奉旨杖刑叶小天,谁料有位御史突然扑上来护在了他的身上,紧接着都察院众御史群情汹汹,呼啸而至,他们竟然……他们竟然痛骂皇上昏庸无道,要求皇上立即赦免叶小天,下‘罪己诏’痛悔己过!”

“啊?”万历一听大惊失色,失声道:“台谏官们怎么知晓此事?”

“皇上!”金吾卫轮值都督王海宇匆匆走进大殿:“有一个女子身着凤冠霞帔,自称贵州红枫湖夏氏土官之女夏莹莹,立于午门之前,引得进出官员为之侧目……”

万历皇帝撑着御案,慢慢站起身来,咬牙切齿:“朱行书,你这个混蛋!你不是说夏姑娘愿意入宫,只是惮于婚约在身吗?你误了朕,你误了朕啊!”

三德子欠身道:“皇上,众言官还在左顺门哭叫连天的,您看……”

万历听见那似乎被魔法诅咒过的左顺门就是一阵的心惊肉跳,老朱家的例代皇帝在这左顺门吃过太多的亏了。

他咬了咬牙,额头青筋暴起:“朕贵为天子,岂能为叶小天和这班人所左右。你去,告诉他们,朕严惩叶小天,是因为他擅杀四位土官之故,绝非为了谋夺其妻。他那未婚妻完全是为了替他脱罪,诬陷于朕,你叫他们速速散去,莫要被人蛊惑!”

三德子一听,就跟嘴里吃了个苦瓜似的。

可皇上有旨,他做奴婢的不敢不听,如果不从,虽也不致有杀身之祸,但一旦因此失去圣宠,对他来说,却比丢了性命还要难过。

三德子灵机一动,马上跪倒,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道:“既如此,那奴婢这就去了。”

三德子说着就哽咽起来:“奴婢实在不舍得皇上啊!皇上有胃寒的毛病,没有奴婢在身边照应,还请皇上自己保重身体,莫要吃些冷寒食物。皇上时常目眩头晕,再累了的时候,就叫程贵给皇上按摩头颈吧,他的手艺是跟奴婢学的……”

万历不耐烦地道:“朕只是命你去传旨,又不是叫你去死,你啰嗦些什么?”

三德子垂泪道:“皇上,我朝惯例,左顺门前打死人是不用偿命的。现如今言官激愤,臣恐只一露面,就得被他们活活打死……”

万历这才省起左顺门是有这么一条规矩,可也由此他更是悲愤莫名。

寻常百姓被人堵了门口叫骂,也得还还嘴儿吧。

这些言官堵了朕的宫门,大骂朕昏庸无道,朕竟连道旨意都传不出去了?

万历恨恨地一拍桌子,对王都督道:“你去,速速派兵护着三德子前往左顺门传旨,务必护得他的周全。否则,朕唯你是问!”

王海宇一听暗暗叫苦,好死不死的,我现在跑到皇上跟前儿打什么小报告儿啊,这下被抓了壮丁了。

王海宇不敢抗旨,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待他跟着三德子出了宫,一看熊伟盔歪甲斜地站在那儿,登时眼前一亮。

王都督清了清嗓子,厉声喝道“熊伟!”

“末将在!”熊伟赶紧整整绊甲丝绦,大步赶上前来。

王都督正气凛然地道:“你去,速速带兵护着三德子公公前往左顺门传旨,务必护得他的周全。否则,本督唯你是问!”

熊伟一听,心中不禁大骂,可军令如山,只得答应,心里暗暗打定主意,真要见势不妙,立即脚底抹油,三公公能救就救,若实在救不得,就搬六舅公出来。

六舅公是王都督的老上司,不信他不给面子,还能真打自己军棍不成?

熊伟点齐一路人马,护着三德子如临大敌地赶到左顺门,就见乱粥粥一大群人围成一团。

三德子壮起胆子咳嗽两声,见无人理会,只好硬着头皮高声道:“众大臣听着,皇上有口谕!”

一听皇上有口谕传达,正围殴徐伯夷,对他饱以老拳、踏之以脚的众官员这才停手,纷纷转过身来。

这些官儿们有的帽子歪了,有的挽着袖子,有的袍袂掖在腰带里……他们平素体力劳动太少,气喘吁吁,有几个还累得大声咳嗽,那模样可真够瞧的。

三德子飞快地向他们脚下瞄了一眼,就见血肉模糊一个人,脸上又是血又是泥,还有参差不齐的几道鞋印。

三德子登时生起兔死狐悲之感:“这也不知道是哪位兄弟,逃得慢了些,竟尔遭了这些文人的毒手哇!”

此时的徐伯夷,已经被愤怒的众官员活活打死了,眼珠子被踩了出来,鼻梁也塌陷了,脸上都看不出五官什么样了,别说三德子根本认不出来,就是他亲娘都认不得了。

打不死的小强徐伯夷,跟叶小天斗了一路,没想到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左顺门,真是天意难测,造化弄人。

三德子见那些穷形恶相的言官御史们都向他看过来,不禁心惊肉跳,忙挤出一副谦卑的表情,用和缓的声调道:“皇上口谕:朕贵为天子,岂能为叶小天和这班人所左右。你等休被有心人利用,朕严惩叶小天,是因为……”

万历皇帝让三德子去左顺门传旨,心中也难免忐忑:文官们抱成团儿的时候,那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就算是皇帝,除非宁可拼着让自己的江山元气大伤,也不敢跟他们死磕。

尤其是,他这次所办的事儿跟他爷爷嘉靖不同。

嘉靖执意要封自己的生父为皇考,只肯认正德皇帝的父亲弘治帝为皇伯父,好歹还算占了一个“孝”字,勉强有底气和文官们硬抗。

他要夺人所爱,害人性命,这算什么?就算叶小天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旦他喜欢了人家的女人,这整件事也变质了。

万历皇帝正想着,忽然一个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进来,道:“皇上,首辅申时行、次辅许国、三辅王锡爵、兵部尚书乔翰文、都察院右都御史严亦非、礼部侍郎林思言……”

小太监一连说了七八个名字,欠身道:“求见皇上!”

万历一听心头便是一惊,言官堵了左顺门,这个时候这些朝廷大员求见,难道这件事竟已闹得满朝皆知了么?

万历皇帝失神半晌,才有气无力地道:“宣他们觐见!”

呼啦啦,七八件大红袍一起涌了进来,充斥了整座干清宫。

一件件大红袍映得干清宫里的光似乎都是红色的,透着一股子喜庆的气氛,但万历皇帝的心情,却是惨淡的……

谁也不知道几位大臣和皇帝说了些什么,太监们候在外边等了许久,直到被言官们推搡拉扯之下弄得衣衫凌乱的三德子公公回到干清宫。

三德子候着一班大员出来走远了,这才吁了口气,赶紧进到殿里。

万历坐在龙椅上如痴如醉,三德子走到万历皇帝身边,见他眼神发直,呆呆怔怔,不禁担心地道:“皇上?”

两行清泪顺着万历的脸颊缓缓流下,万历皇帝哽咽地道:“朕贵为天子,想要一个真心喜欢的女人都不行吗?都要被他们如此欺凌吗?”

三德子鼻子一酸,声音发颤地道:“皇上息怒,皇上……节哀。那些言官们也是不依不饶,依旧在左顺门前鼓噪不休,奴婢制止不得。皇上您看……”

三德子把脸凑过去,让皇上看他脸上的掌印。

万历皇帝却慢慢闭上了眼睛,一双睫毛剪断了他的两行泪水,他用梦呓般的声音道:“你去,传朕的旨意,释放叶小天,羁押于馆驿之中,待百官议定其罪,再予发落!”

夏莹莹眼看着李博贤率领众御史言官气势汹汹地冲进宫去,心中的焦急与忐忑却一点也没减少。

在莹莹眼中,那些只会耍笔杆子、只会动嘴皮子的御史们就是一群羊。

现在这群羊去找那头大色狼了,莹莹心中只是多了一丝希望,根本没有成功的把握。

一群羊斗得过一匹狼么?显然不能!

从不关心朝政、甚至对大明官场一直都没什么认知的莹莹根本不明白:大明的文官,自从永乐之后就发生了变异,他们不是羊,而是一群披着羊皮的狼……

莹莹站在宫门前,随着时间的消逝,她的心越来越忐忑,掌心都已沁出汗水。

宫门侧门处,忽然出现了一道白色的人影。

一直紧盯着午门的夏莹莹蓦然张大了眼睛,小巧可爱的鼻翅急剧地翕动几下,晶莹的泪突然就像泉水一般注满了她的眼睛。

她看到了深深为之牵挂的叶小天。

叶小天行刑前已经被剥去了外衣,只着白色小衣,发髻也被打散了,与平日的形象大不相同,但莹莹一眼就认出他来。

叶小天看到了莹莹,欢喜地迎过来,先是急行几步,然后脚步放缓,双眼注视着莹莹,一瞬不瞬,他的眼中也有晶莹湿润的光在闪动。

通过那些御史们之口,他已经知道莹莹为他所做的一切。

莹莹那一身醒目鲜艳的红色嫁服,映到他的眼中,再传递到他的心里,就化作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莹莹眼中的泪不争气地落下来,她一直担心从宫中抬出来的是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

现在看到叶小天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是他一步步地自己走出来的,莹莹心中无比地满足,好象她已得到了一辈子所有想要的东西。

“小天哥!”莹莹喜悦地叫了一声,忽然拔足向叶小天飞奔过去。

她穿着新嫁娘的凤冠霞帔,忘情飞奔着,飞奔在高高的黄色宫墙下,飞奔在巨大的红色宫门前。

她奔跑在那巍峨壮观的宫阙前,就像为了心中所爱,义无反顾离开天庭的一个仙子。

莹莹跑着、笑着、叫着,飞身扑了上去。

叶小天张开有力的双臂,稳稳地接住了她,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莹莹使出全身气力,紧紧地抱着叶小天,好象一松手他就会飞走似的。夏莹莹贴在他胸前,喃喃低语:“我好害怕,小天哥,你没事就好……”

叶小天抱着莹莹轻盈动人的娇躯,贴着她的脸颊,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背,一句话都没说。

女人喜怒哀乐到极致时,喜欢对人倾诉她的感觉。

而男人大多不同,这时候,他们一般会把所感所悟深深地埋进心底,夯实、发酵、珍藏,偶尔会取出一点,一个人悄悄地回味,却很少愿意把它拿出来与人分享。

直到莹莹放开叶小天,脸上还带着晶莹的喜泪,对叶小天道:“小天哥,你没事了么?”

叶小天这才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微笑道:“嗯!没事了。这一次,是你救了我!”

叶小天眼中露出一丝怀念,柔声道:“那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在我眼中从来就只会闯祸惹麻烦的小丫头,现在还真是了不起呢。一出手就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文武百官为你所动,堂堂天子向你屈服!”

夏莹莹破涕为笑,咬着樱唇,眼波盈盈欲流地睇着叶小天,抬起手来在他胸口软绵绵地打了一下,娇嗔道:“好啊你!原来在你心里,人家就是一个傻乎乎的惹祸精!”

叶小天轻轻将她拥回怀抱,柔声道:“傻姑娘也好,惹祸精也罢,我偏偏就喜欢了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

夏莹莹被这蜜一样甜的情话打动了,温婉地贴在他怀里,静静地享受着那甜蜜的温馨。

“呃……咳!”李博贤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一声。

叶小天和夏莹莹扭头望去,李博贤笑吟吟地道:“恭喜两位,虽经风雨,终见彩虹!”

夏莹莹赶紧向他施了一礼,诚心诚意地道:“找碴儿大叔,多谢你啦。”

刘恒邑被同僚架着,一看夏姑娘向李博贤道谢,感觉自己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如果不说点什么,实在没有存在感。

他马上挣扎站好,慷慨陈词道:“姑娘,你不必道谢。我等御史,内存忠厚之心,外振正直之气,素以纠察过失、匡扶正义为己任。吾等科道,凡有益于国家者,虽死而不顾,日夜忧惧者,唯恐不能舍身以报国家……”

刘御史比李御史还能说,出口成章,听得夏莹莹一愣一愣的。

叶小天却敛了笑容,非常郑重地向他们行了一礼,肃然道:“各位大人,叶某多谢啦!”

这些科道官可能有些愚腐,可能为了维护言官的责任、为了追求清廉之名有些走火入魔,可是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奇葩群体的存在,在遑遑天威之下,他能全身而退?

对叶小天来说,这些科道官就是大明最可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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