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苏宅。
大战得胜,城中将士自是欢欣雀跃,虽不至于狂欢乱了军纪,但相较于前几日的压抑,此战倒也算稳住了军心,先有南疆数十万大军压境,后有苏家小姐“弑君”之名传遍天下,即便这金陵城里军民一心,对如今的金陵守备和苏家信任至极,但这份信任依然需要胜利来巩固,好在,他们信任的苏家小姐依旧没让人失望。
城头上抬出的巨弩车是苏家工匠依照苏小姐所作图纸赶制,做工精细,能将数十只长枪射出数十里之遥,即便是坚盾厚甲亦不能挡,如此凶器一出,也无怪乎郭凯的甘蜀军望风而逃,此一役,甘蜀军折损过万,即便还有再战之力,但士气军心已然不成气候。
但城中一片欢喜,宅子里的苏语凝却仍旧忙碌不停,大战结束不久,她便请来了金陵城里有名的军医、大夫数十人,一众医者齐聚苏宅,却是为了给一位陌生的女子瞧病。
这女子年岁不大,模样倒是轻巧灵动,可那眉宇间的杀戮之气却是让在场之人纷纷蹙眉,更让人不喜的是,此女还穿着一身南疆苗服。
“诸位,可有看出什么端倪?”
苏语凝语声轻柔,即便一众医者心有郁结,但听得苏家小姐询问,众人也都收起情绪,细心答复:
“观此女脉象平和,不似有疾呀。”
“此女气海雄阔,内功之深厚前所未见,恕在下眼拙,莫不是哪位名门之后?”
“可她是南疆人,是那南疆神子带在身边的护卫!”
“我瞧着不像,听闻那南疆妖法最擅摄人心魄,听说那郭凯便是如此,如今这位姑娘神识有损,显然也是被人操控而行。”
……
众人讨论不休,苏语凝脸色却是愈发凝重,她虽博览群书,但毕竟医道之博大高深莫测,她也只好请了众人商议,但众人说辞不定,显然也瞧不出个端倪来。
“大侄女!”
门外忽然传来钟仁的呼声,苏语凝侧目一瞧,却见他这一堂堂金陵守备竟是拿着一张画纸匆匆而来,想来是有要紧之事。
“叔父何故如此匆忙?”
“大侄女,我想起来了,嘿嘿,难怪你紧张那小丫头生死,原来你早知道她的身份,”钟仁边说着边张开画纸,只见画中女子青葱灵动,除了眉宇之间少了几分杀气,整张脸竟是与榻上那位南疆女子一模一样。
苏语凝目光一凝,当即差人将一众医者送走,这才正色道:“叔父,侄女确实不知此女身份,此画由何而来?还请叔父告知。”
钟仁先是一愣,待得屋子里只剩苏语凝和月影星辰时,这才大笑了一声:“哈哈,这天下还真有你不知道的事儿?哈哈,这画并不稀奇,是当日那位吕将军托我寻人所留,据说江南各府不少人拿了这画,想来是那位吕将军要紧之人,你既有与他和谈之意,此女定有大用。”
“要紧之人……”
苏语凝暗暗点头,目光再度望向床榻上的轻灵少女。脸上却是多了几分怜悯之色:“连身边要紧之人都守护不好,又何谈你的家国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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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大营。
吕松驻立江边向南远望,虽只一江之隔,但长江天堑自古便是易守难攻,而他要面对的更是苏语凝这等神鬼之智,即便是他一路从未有败绩,朝中军中已有人称他“百战不殆”,可他依旧觉着此番南下胜负难定。
“将军!”
身后呼声传来,吕松回头一看,却是薛亮匆忙赶来。
“这是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吕松轻轻颔首,扯开军报细细品读,脸色愈发凝重:“山外高人、巨弩车,她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将军,战船督造差不多了,明日便能启程,是否……”
“渡江之事不可大意,再让大家伙练练水性,不求能水上制敌,至少也要有自保之力。”
薛亮领命而去,吕松便继续望着江水发怔,他自小便有于幽静处思考的习惯,如今虽是领兵在外,但也能寻些时候静思冥想,如此,才能时刻保持冷静,谋划大局。
可就在这时,他眼中那苍茫无际的江水上竟是泛起一叶扁舟,吕松眉心一皱,他当然知道,此地早在数月之前便被封锁,海岸附近皆有驻防,而这一小舟却是如此轻松穿越封锁,可见其非同一般。
“岸上的,可是吕松吕将军麾下?”小舟靠岸,只一位身材削瘦的小老头缓身上岸,朝着吕松上下打量一圈却依旧有些摸不清身份,只得出声询问。
吕松也不隐瞒,正声道:“老伯,在下便是吕松。”
“哦?”那小老头双眼一亮,再瞧向吕松时眼神多了几分欣赏:“吕将军倒是敞亮之人,那小老儿也不隐瞒,我乃苏家人。”
吕松神色一紧,问道:“苏语凝派你来的?”
“正是!”那小老头说起自家小姐脸上却是浮起一丝自豪:“小老头不会别的,只是自小精通水性,小姐便派我来给将军传一封信,要确保交到将军本人手中。”
吕松接过书信并未拆开,而是朝着这老头笑问道:“既是要亲手交到吕松本人,想来是要紧之事,老伯为何不疑我?”
那小老头朗声道:“小姐说了,若是有人不让你亲手交给吕将军,你便潜入水中逃了便是,但那江北岸上却没人敢冒充吕松将军的大名。”
“哼,你倒是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吕松轻笑一声,这才拆开信件,可才一眼扫过,他的脸色便已有了变化。
“此事当真?”
小老头缓缓摇头:“信中所言,小老儿一概不知,小姐有言,若将军有意,便可于三日后金陵城外十里一叙,望将军莫要失约。”
吕松并未答复,苦儿有了着落,他自是要一探究竟,但这苏语凝谋划神鬼莫测,他自然也要有所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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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金陵北城,十里之遥便是浩瀚长江,苏语凝寻了一处凉亭坐下,煮茶看书,闲散间便已过了半日。
“小姐,我看那小子未必敢来了,”这次苏语凝只带了星辰一人前来,身后还另有两名挑夫扛着一抬小轿,轿中自是她书信里提及的苦儿姑娘。
苏语凝缓缓摇头:“他会来的。”
星辰嘟着嘴道:“您邀他去别处还好说,可这里正值江岸,若是伏下水军,即便他武功再高也插翅难逃,他……他又不傻……”
苏语凝轻笑道:“若是寻常人,自不敢来,但既然是他,我却很有把握。”
“他……”星辰还待再说,却听得远处一阵马蹄疾驰,侧目一瞧,却见一位素衣少年骏马飞驰,顷刻间便已到了凉亭所在。
“吕将军,果然守约。”
吕松目光有些阴冷,这位苏家小姐虽是模样温婉动人,但所行之事却是让他不寒而栗,他生平之志便是忠君爱国和守护家人,可偏偏这位苏小姐弑君在前,以苦儿激他来此在后,两桩事连在一起,他自不会有何好脸色。
“苦儿在哪?”
苏语凝轻轻揽手,星辰便招呼着身后的挑夫将那小轿抬出,轿帘掀开,果真是他那失散多日的丫头。
“苦儿!”吕松大呼一声,想也没想便冲入轿中将她抱出,几声呼喊尤不见醒转,当即扭头斥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听得此话,还不待苏语凝开口,星辰便怒斥起来:“你这浑人,我家小姐好心救治这位姑娘,一听说是你寻的人,特意安排将她送还与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吕松闻言一顿,随即也收起怒气,朝着苏语凝开口道:“苏家小姐好心将我的苦儿送还,吕某甚是感激,只不过,苏小姐不会无的放矢,此番恩情,想来不会如此简单。”
苏语凝再度轻笑:“吕将军视我如蛇蝎毒妇,自然不会轻易信我,可我此来,确实只为与你说上几句心里话。”
“可我却不想听!”吕松冷哼一声:“先帝听了你的祝寿之词死于非命,那南疆神子与你在紫金山上说了几句便落得一场大败,吕某不才,怕是与你说上几句便没命回去。”
“倒是不知道在漠北杀得鲜卑鬼哭狼嚎的吕将军,原来也是这般贪生怕死?”苏语凝笑声更盛,仿佛眼前之人并非敌军主将而是她的面首情郎:“你要是不听,我可不让这小丫头轻易跟你走。”
“吕某既是来了,自然是要走的!”然而吕松语声沉稳,全然不将她这调笑之语放在眼里。
“也是,吕将军武功卓绝,能于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能与摩尼教的大护法战阵对敌,我这区区两位弱女子,自然留不住你,”说到此处,苏语凝却是美目轻转,俏丽的容颜上多了几分狡谐:“更何况,吕将军此行渡的是金陵东岸,如今日已过半,想来你的大军也已过了渡口安营扎寨,距离此地嘛,不过一个时辰。”
“……”吕松沉吟不语,他自然没奢望大军南渡能瞒过金陵耳目,只是没想到这女子听得这一消息还能安坐于此,却不知她何处来的胆气。
“不过若我真有埋伏,一个时辰想必早已分出结果,吕将军是当世名将,自然不会把性命托付于此,那细细想来,还是距离此处不到五里的‘乌魂’更为放心。”
听得此话,吕松终是变了脸色,“乌魂”行军诡秘,前几日驻扎安稳后便传来消息说一切稳妥,却不成想连这一步都在此女掌握之中,料想自己每一步谋划都被人洞察无误,即便他心志再是坚韧,如今也生出一股颓然之色。
“其实我如此言语,并非是恫吓威胁,”此时苏语凝话锋一转:“此地只我与星辰二人,附近既无伏兵,远处也未有阻截,我以诚相待,只为博君以诚!”
“……”
踌躇再三,吕松终是释然一笑:“来之前我也曾想过,与你交锋实在是件难事,若是事有不怠,大不了豁出性命便是,如今盘算至此,我却也别无他法,你若信守诺言,我便听你几句便是,你若再有图谋,我也只得舍命相陪。”
苏语凝微笑点头,随即便素手轻抬为吕松添上一杯新茶:“我这一套说辞,却要从我苏家源头讲起。”
吕松心中有些不耐,一口将那新茶饮尽,可不知是新茶芬芳还是这女子语声轻柔,茶一入口便让他心神一松,倒是心态平和了许多。
“我苏家祖上本是北方农耕之辈,百年之前异族霍乱天下,先祖率家人南下,机缘巧合下入了烟波楼素月小姐府上,靠着几分筹算本事,渐渐做到了‘月字号’的掌柜。”
“这事我知道,南苏北岳,本就是‘月字号’分支流传。”吕松当年对岳家了解众多,这桩事情倒也知晓。
苏语凝缓缓点头:“但你可知道,这‘月字号’除了商贾之术外,还是这天下最广的情报网。”
“情报网?”吕松一点即通,结合这位苏家小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本事,他很快有了几分觉悟:“难怪你苏家区区商贾便敢行不轨之事,原来有如此倚仗。”
苏语凝也不急于辩驳,继续言道:“靠着‘月字号’留下的情报线,苏家这些年倒也安稳,但情报越多,小女便看得越多,苏家负责情报的家人越多,我要肩负的责任便越多。”
“近五年里,天下各郡灾民呈喷发之势,唯有我江南安享清平,小女曾观各朝经史,只觉这天下顽疾频多,实非一朝一代君王所能根治。”
吕松听闻此言冷笑一声:“所以你便弑君犯上,让这天下更乱几分。”
苏语凝沉吟不语,只将一双明媚双眼紧紧盯在吕松身上,而吕松本还有些底气,可不知为何,竟是被这女人看得有些心虚,可他刚要开口斥责,苏语凝却已抢先一步:
“如果我说,我并未行‘弑君’之事呢?”
“哈哈!”吕松轻笑一声:“倒是没想到苏小姐连脸面都不要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由你麾下剑女出手行刺,还能有假?你们主仆三人杀出皇城,内有器械相助,外有家仆策应,还能有假?你我城外相遇,你身负血气诓骗于我,还能有假?”
苏语凝耐心听着他的质问之词也不打断,待他言语说尽,这才道:“此事我亦未理清其中缘由,却也无法相告,但我想请吕将军听一听我对这之后局势的分析。”
“……”
“第一,先皇父子遇刺,谁人得益?依我看,得益者有三,其一便是当今天子萧玠,他以次子之身荣登大位,从此皇权在手,且不说他日后行事为何,但光凭着这一点,他便有最大嫌疑。”
“第二,南疆叛乱,南宫出早先便杀徐虎收郭凯,如今兵围金陵,大有侵吞天下之势,此时天子遇刺,朝局不稳,于他而言自是机会更大,好处更多。”
“第三,摩尼教!自宁、齐二王之乱至今,摩尼教一路搅弄风云,我曾听闻当日在宁州府,一位头戴修罗面具之人亲手败了念隐门的女剑神,如此人物,安能蛰伏?如今天子遇刺,摩尼教又会如何?”
“……”吕松闻言倒是不再辩驳,此番道理他当然也曾想过,但这些分析到底是假象,苏家弑君却是众目睽睽之事。
“上述三条,是从表象而言,事实上,这三方势力目前都还不足为虑,”见吕松面色渐稳,苏语凝知道他已有些动容,当下继续言道:“新君年少,若是得遇忠臣良将,或能改观,南疆叛乱声势虽大,但毕竟也只一隅之力,朝廷若能整合兵马,剿灭此贼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摩尼教亦是吕将军与念隐门的手下败将,目前来看,也并未掀起太大风浪……”
“但我要说的是!他们之间,若有联合呢?”
“联合?”吕松眉心一皱,心中思绪立时有了几分波澜。
“若摩尼教联合新君行事,年少新君必然化作傀儡,从此,摩尼教把持超纲又有何难?若摩尼教与南疆联手,魔教妖法配上南疆蛊术,再有精兵强将众多,朝廷又该如何应对?更有甚者,这三者之间,皆有联合?”
“休要危言耸听!”
吕松心中已然动摇,但碍于朝廷颜面,他厉声而斥,可辩驳之语却是无从说出。
反而苏语凝语声越发急促:“我这剑女与我说起当日之事,说她脑中忽然一片混沌,仿佛有人在她耳边呼天喊魂一般聒噪,待她转醒之时,先帝已然遇刺!”
此刻星辰也挺身而出,当着吕松伶俐直言道:“吕将军,我愿发誓,当日若真是我有意行刺,我愿……我愿……不得好死!”
“……”吕松越发沉默,他当然不敢尽信这对主仆的话,但这番话对他而言,却也有了几分触动,他缓缓摇头,不好多言,只想着早早离去,随即偏过头来瞧见一旁昏迷不醒的苦儿,低声问道:“她的情况如何?”
“我请了金陵城众多军医和大夫来瞧,都摸不准这南疆蛊术的奥妙,思来想去,便只有将人交还予你,听闻念隐山上还有一位千机峰主,擅机关奇门药石之理,她或有办法。”
吕松缓缓点头,想当日在冀州城里盛红衣身中剧毒,千机无尘却能轻松化解,想来她也能救治苦儿。
“天色不早,今日便言尽于此,吕将军若有何变故,你我可再行商讨,若是执意要战,小女也只能奉陪到底。”
吕松不愿答复许多,只拱手告辞,只是来时骏马疾驰,走时却是将苦儿安置于马背,自己则牵马步行,缓步凝思,思绪杂乱,一时间竟有股说不出的落寞。
他深知苏语凝诡言善辩巧舌如簧,甚至从最开始便带着警惕去听她这一番言语,可到如今,他到底是有些触动,若真不是她所为,那这一局,便可令天下大乱,苍生不复。
“若真不是她所为,这一战,到底该不该打?”
一念至此,吕松猛地惊醒,苏语凝此言,便是要扰他心志,她言辞真切让自己举棋不定,她道出“乌魂”所在将自己部署打乱,再送出苦儿让自己去寻念隐门,此女一步十计,当真了得。
“也罢,既是军心不定,便先去一趟念隐山吧,也不知,李存山是否寻来那位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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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皇城。
萧玠一脸悻悻地返回寝宫,整一个人趴在龙榻发起了呆,天子之位的确受人尊崇,不管是从前的宫娥太监还是如今的文武百官都对他毕恭毕敬,然而与之相对的,却是压到他喘不过气来的琐事。
大军南下粮草调集几条方案需他定夺,宁州齐州、甘州蜀州收服之地的官员任免需他首肯,甚至连燕京城国子监等诸多事务也要他亲身参与。
这些,不都该是臣子们的事嘛?
可宰辅姚泗之与季星奎二人似乎是早有决议,要让萧玠早日熟悉国事,必须让他事必躬亲,从一点一滴接触朝政。
可萧玠哪里受得了这份苦楚,先前还能装模作样两三日,到得今日早朝结束,他便称病告假,将一众国事推给了姚、季二人。
“说是皇帝,这朝廷没了我难道不一样?”萧玠心中有些不忿,说是让他早日熟悉,可两位重臣除了讲解奏章详情外,大抵已经给好了决断,有些甚至是各部官员讨论过的结果,让他批阅,不过是走个形式或是给他上课而已。
“反倒是这后宫,没了我可真不行。”
自吕氏封为皇后,后宫便扬起一阵节俭之风,后宫之中一应生活用度削减不说,更是清退不少宫女,如此十余日的功夫,吕氏便有了“贤后”之名,他这位皇帝还未享受得及三千佳丽。
后宫之中便已少了半数人,如此局面,他只恨不得退了这皇位,好继续做他的闲散纨绔来得快活。
“陛下!”
听闻萧玠回宫,吕倾墨匆忙赶来,还未入门便将一众宫娥近侍遣退,只容她一人独自走近:“陛下,可是有所疲累。”
萧玠见她依旧如此知情达意,心情倒是好了不少,当即翻过身来抱怨道:“这皇帝也太难做了,整天不是学这个就是看那个,实在无趣……”
吕倾墨闻言一笑:“他们也是瞧你根基太浅,想早早让你学些本事,等站稳了脚,自然不用像现在这般。”
“都说好日子在后头,登完了基,守完了孝,如今也不知要学到何时。”
“陛下着实辛苦了,”见他心情烦闷,吕倾墨自是好言宽慰:“不过这天子天子,便是要统领天下,这许多事,确实也该由陛下拿主意的。”
“说得轻巧,还不是他们说定了的,要朕点个头,按个印,还要听他们说教一通。有什么意思?”
“嘿,那臣妾手中倒是有桩要紧事,让陛下定夺。”
萧玠闻言稍稍偏过头来,他嘴上虽是抱怨不能真个定夺事情,可实际要真遇到什么琐事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定夺,吕倾墨这活虽是讨好,与他而言忽而又成了累赘。
“这……”
“是这样的,”吕倾墨却不给他回绝的机会,径直道:“皇嫂她私下和我提起,想回苏家。”
“岳……皇嫂?”听说是岳青烟的事情,萧玠登时来了几分精神。
“嗯,”吕倾墨继续道:“按祖制,宫中之人没有返家的道理,但她身份却和寻常人不同,早先她嫁入王府时,便还领着苏家家主的位置,苏家生意虽有各路掌柜料理,但主事者依旧是她,姐姐曾对我说,苏家世代单传,到她手中也不好断绝,本想着今后多生几位皇子,择其一回苏家继承,却不成想如今已成了未亡人。”
“可祖制如此,她怎会有如此念头……”
吕倾墨微笑道:“这便是为君之道了,我且与你说说……”
“陛下以孝治国,遵循祖制,那便与她好言说教,善待于她,让她在宫中好生过活,时不时允其出宫省亲,如此便合明君之道。”
“若陛下打破祖制,怜惜太妃疾苦,便特赦其出宫,近可巩固苏家与皇家关系,远可将陛下仁德传于天下,如此便合贤君之道。”
“两番作为,皆有说辞,如何抉择,全凭陛下心意。”
“这……”萧玠仍旧有些拿不定主意,可脑中一浮现起这位嫂嫂的样貌身段,他却更不忍将她放逐出宫:“依我看,还是……”
“陛下,嫂嫂她一个人活在这深宫里确实不易,您……哎,还是交由陛下圣裁吧。”
吕倾墨的劝说不无道理,萧玠一时也陷入两难之境,思索片刻后却是有几分想念这位皇嫂,这便推诿道:“既如此,我便亲自去一趟,听听她的想法。”
“如此甚好。”
萧玠出了寝宫,当即便唤来了徐东山陪同,如今的皇嫂依旧住在东宫,倒也没人敢有微辞,他与萧琅一向交好,对东宫也算轻车熟路,三两步的功夫便到了东宫外门。
“陛下驾到。”
领头太监一声高呼,整个东宫数十名宫娥尽皆跪伏于地,从前每每立于高处受他行李的岳青烟如今也不得不出门相迎,如今已是过了头七,但她依旧只着白衣素缟,宫中人虽不少,但却无人敢欢笑嬉戏,满是萧条落寞之色。
“未亡人岳氏拜见陛下。”岳青烟知书达理,自然知道眼下二人身份已是有了莫大变化,她迎面跪倒,仪态端庄,配上那清雅的妆容,更是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神采。
“嫂嫂,快起来,”萧玠主动上前搀扶,可岳青烟却是轻轻一个侧身便避开了二人的接触,她缓步退入房中,声色略显冷淡道:“不知陛下过来,有何见教?”
“咳……”萧玠轻咳一声缓解尴尬,随即又朝着周遭宫女们望了一眼,似乎觉着当着这许多人议论私事有些不妥,随即走近几步轻声道:“嫂嫂莫怪,是皇后与我说起了嫂嫂所提出宫之事,朕,便过来了,也想听听嫂嫂自己的想法。”
见萧玠言辞真切,岳青烟脸色舒缓不少,随即便朝着众人道:“你们都出去吧。”
一众宫门纷纷退出宫门,只留着岳青烟自小带着的丫鬟莲儿作陪,而徐东山也识趣退下,独自镇守在宫门之外以防旁人窃听。
“陛下,此事是我所请,虽不合祖制,但这深宫之中几多萧索,我实在有些惶恐无措……”说到此处,岳青烟声泪俱下,诉说着她每日每夜以泪洗面的凄凉:“待回归岳家,我定会好生照料岳家祖产,报效朝廷,此生绝不改嫁,以全皇室声誉,以慰亡夫在天之灵。”
“皇嫂,您还少说了一桩缘由吧!”然而萧玠这几日成长显着,脸上虽有感同身受之色,可待岳青烟说完,话锋却是悄然一转,直击要害:“朕听说,嫂嫂有喜了?”
“……”岳青烟闻言脸色一阵铁青,可她毕竟也是一代家主,遇事倒也冷静,这宫中人多眼杂,即便她有意隐瞒,但也难免走漏风声,当下直言道:“不敢隐瞒陛下,此事我也才知晓不久,心中惶恐,自然……”
“自然举棋不定,思虑太多,这才有了回家的心思对吧,”萧玠反客为主,脸上却是露出一抹阴侧笑容:“此事知道的人还不多,朕,也不想让旁人知道。”
闻听此言,岳青烟脸色大变,当即跪倒在地:“求陛下开恩,放民女归去,民女发誓,此生绝不踏入宫门半步,这个孩儿,无论是男是女,以后只会姓岳。”
“嫂嫂莫慌,”萧玠又一次蹲身将她扶起,这一次,岳青烟倒是没能躲避,只好任由着萧玠将手搭在她柔嫩的臂膀上,用力牵引着她的小手,慢慢扶起身来:“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自该和睦平顺。”
可就在岳青烟心中暗自松气时,萧玠却又开了口:“只不过,朕身边有些人总是劝朕,对一些潜在的威胁,不能心慈手软!”
岳青烟狠一捏拳,当即退后几步,望着这位变化显着的新君,冷声质问起来:“却不知陛下究竟打算如何处置?”
萧玠此时呼吸急促,若是换作寻常女子,他哪还需要如此大费唇舌,威逼利诱亦或是霸王硬上弓,何必如此麻烦,可眼前女子却是他的亲嫂嫂,一边是兄长尸骨未寒,一边是娇艳嫂嫂诱惑难挡,他亦是在两难之中犹豫许久才把心一横:
“嫂嫂,我有个主意,您且听听?”
“说!”
“非是朕容不下这孩子,只是这消息若是传了出去,有心之人必然大做文章,这时局,谁都不想看到。”
岳青烟沉吟不语,她何尝不知这其中厉害,是以她才着急出宫,想在宫外产子,从此隐姓埋名,也好过在这宫城里的腥风血雨。
若论大局,这肚中胎儿不要便罢,可这偏偏是萧琅留给她的唯一骨血,她即便是自己身死也要护住这胎儿,当下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言辞冷淡,却是郑声恳求道:“求陛下开恩,给先太子,给萧家留上一丝骨血吧。”
“嫂嫂别急,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嘛,”萧玠慢条斯理道:“其实吧,若嫂嫂愿舍却一点儿名节,朕再背上一点儿污名,这事儿便简单了。”
“什么意思?”岳青烟不明就里,可隐约觉着萧玠所言透着几分古怪。
“朕的意思是,你且先住在宫里休养,朕便时常来探望一二,这一来二去,宫里自然传出些风声,待得胎儿落地,朕便向群臣宣告,是朕一时糊涂,对你犯下错事,朕就算被千夫所指,也要将这孩子视若己出,将来封为亲王或是郡主,从此荣华富贵。”
岳青烟听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脸色再次变得清冷了起来:“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萧玠连忙解释:“皇嫂您可别多想,我……”
岳青烟径直打断:“你从前纨绔任性便罢了,今日如此行事,你难道忘了你那尸骨未寒的父兄吗?”
“嫂嫂说得哪里话,”然而萧玠这会已是打定了主意,却不会被她轻易动摇:“朕这么做也是权宜之计,若是嫂嫂不愿,朕绝不勉强。”
“哼,你是不会勉强,只是你手下之人便要以性命相挟吧,”岳青烟凤目轻撇,突然朝着门外厉声道:“徐统领,这事儿,是你告之陛下的吧。”
徐东山本还在悄然偷听,被她这一喝当即缩回了脑袋,不敢乱发一言。
“想先太子在世时待你不薄,你便是如此欺负我孤儿寡母的吗?”
萧玠见她如此刚正,心中略微有些犯难,此事他虽然掌有对方把柄,可若她豁得出去,此事闹大了些,也不知那些朝臣们会如何看他。
“陛下若是没事,便请先回吧,”哪知岳青烟却是率先平静下来:“此事,我会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