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还有最后一个星期。
清港下了一个星期的雨。
因为糟糕的天气,在开学前游历清港的计划没能实现——这样的理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虽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阴天,但雨水几乎只在早晨和傍晚零零散散地飘落几滴,远没有到影响出行的程度。
事实上,白悬并非一直在家待着。
她探索了一番小区周边的街道,找到了几家早餐店和奶茶店的位置,记下了去超市最快捷的路线,顺便在附近的公园里一直坐到太阳落山……但也仅此而已了。
那些真正属于清港、真正代表清港的地方,即便每次出门前都鼓起勇气,却始终无法迈出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包裹的第一步。
这几天,神力少女的新闻登上了清港市各大媒体的头条。
虽然在镜头前露面的时间只有五分钟,但关于这位神秘英雄的言论已经遍布清港的每一个角落。
随便打开一个社交平台软件,那段在惊吓和尴尬之中草草回应的采访视频就会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每当这个时候,白悬就会触电一般地把手机关掉塞进口袋,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
这不是她希望看到的结果。
夜里,白悬靠在卧室窗边,恍惚地望向那片被红彤彤的霓虹灯照亮的遥远夜空,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回想起和父母一起决定来清港私立中学的那天。
(为什么会选择来这里呢……)
似乎是父亲的一位朋友偶然提起。在那之前,他们甚至没有听说过这所学校。
(可是……)
旅行的新鲜感褪去之后,这座吸引了无数人前来的城市并没有让白悬产生想象中的好感。
相反,灯光与星光交织的深邃夜色只会给她带来无垠的恐惧。
对未知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
徘徊在夜空中的某种不友好的声音强迫着清港的每一个人认清自己的身份——在踏入这座有着一切可能的摩登都市之前,你需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而身份……
“安静!”
响亮的喝止声把白悬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教师前方的班主任拿着一份名单,正用力地敲打着讲台的边缘。
那里有一片没有内容物的空腔,铝合金台面发出的声音就像锣鼓一样清脆。
班里的喧闹声有所收敛,但远没有平静下来。
“被叫到名字的人按从左到右、从前到后的顺序坐到座位上。康福美。”
“到。”
“王耀仁。”
“到!”
“叶星云。”
“到。”
“邵红。”
“到。”
“陈长珍。”
“到。”
“高胜荣”
“到!”
所有新高一学生的身高和视力都在入学前的体检中统计完毕,校方根据这些数据提前给每班排出了一张座位表。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这个座序将会陪伴他们三年。
“白悬。”
“……到,到!”
她怕自己的声音太轻,特地重复了一遍。
“你坐这里。”
见白悬心不在焉的样子,班主任朝靠窗的位置指了指。
最左列的倒数第三排。
因为视力很好,身高略微超过班里的平均值,被分到中间靠后的位置理所当然。
窗边的座位视野绝佳,脑袋稍微往外倾斜一点就能将教学楼左侧的风光尽收眼底,是动画片里的主人公常常会坐的位置。
(可惜这不是动画片,我也不是主角呢。)
现在是上课时间,学生们都坐在教室里,让楼下的圆形花坛显得有些孤单。
花坛里从外到内分别种植了粉色、黄色和红色的观赏花卉,中央则是一丛修剪成球形的灌木。
横亘于两栋教学楼之间的主路被花坛分割成两条小路,几只麻雀在路边的草坪上叽叽喳喳地聒噪,享受着对它们而言的四十分钟的短暂安宁。
教室里的人声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
开学第一天对大部分人来说是百分之百期待的日子,没有作业和成绩的烦恼,也没有家长和老师的敦促,只有结识新同学与重见老朋友的兴奋。
从随心所欲的闲聊中找到共同话题,又借助话题悄悄分享自己的观点——周围所有人都在进行着异曲同工的人际交往,把教室变成了派对的现场。
白悬对这些家长里短不感兴趣,更没心思回想那天夜里的荒谬经历,于是便简单地把大脑放空,无精打采地仰视着对侧教学楼的楼顶天台。
(同桌会是谁呢?)
虽然看着窗外,好奇心却让她的注意力一直留在教室里。
“沈禾。”
班主任念出了下一个名字。
没有人回应。
“沈禾?沈禾在吗?”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其他同学仿佛知道了什么,窸窣议论起来。
“噢,我忘了,沈禾给我请了假。”
“呜——”
一部分同学异口同声地发出了叹息。白悬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禾居然在我们班!”
“真的假的,不会是同名吧?”
“估计又去哪里参加活动了。”
(第一天就请假吗?而且为什么……大家好像都认识她?)
“白悬,你旁边的位置先空着,等沈禾来了跟她说一声,让她坐在那里。”
“噢,好。不过,我不知道沈禾长什么样……”
“喔——”
结果,另一部分较为安静的同学也一并发出感叹。
“啧,她连沈禾都不认识吗?”
“可能是外地人吧。”
“看上去确实像外地人。”
“嘘,别被她听到了。”
前排同学的交头接耳迅速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里,但白悬听得一清二楚。
班主任挠了挠头。
“也是,那下一个是……李茂盛,来,你坐到白悬旁边,然后……”
“报告!”
清亮的女声从教室前门传来,打断了班主任的话,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一位女生站在门口,气喘吁吁的样子像是刚跑完步。她一手拎着书包,另一只手把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发丝捋开,谨慎地环顾着班里的其他人。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没事没事。你就是沈禾吧,正好,你的座位在那里。”
班主任指了指白悬,准确地说是白悬旁边的空位。
两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交汇。
她有着一双水灵的眼睛,小巧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相得益彰,白皙的皮肤不需要化妆也足够引人注目,仔细打理过的麻花辫轻盈地挂在耳旁,增添了几分灵动。
虽然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校服,沈禾的身上却透出一种不属于同龄人的游刃有余。
(好漂亮……)
白悬一时间想不到其他形容词来描述沈禾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
直到沈禾穿过一排排课桌走到白悬身边,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赶忙移开视线,抓起空无一物的水杯,大口喝着杯中的空气。
“你好呀!”
沈禾放下书包,坐到椅子上,转过来看着她的新同桌。
“嗯……你好!”
白悬的脸颊有些发烫。
因为是陌生人吧……她这样想着。
上次有类似的感觉,也的确要追溯到刚上初中的时候了。
“我是沈禾。”
“嗯,我是白悬。”
沈禾的微笑让她很不适应。
“悬?哪个悬,悬挂的悬吗?”
“是的。”
“很少见的名字呢。”
沈禾一边说着,一边将书包里的文具一件件拿出来放到课桌上。其中,一本笔记本的封面吸引了白悬的注意。
“欸,那是……周莉莉吗?”
封面上印着一张正方形的艺术照,照片里的少女正戴着耳机听着随身听,漂浮在一张躺椅的上方。
白悬对这张照片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周莉莉第一张专辑的封面。
更准确地说,是第一张专辑的第一版封面。
“是啊,你也听周莉莉嘛?!”
“我是她粉丝!”
“喔?”
沈禾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要说粉丝的话,这个班里至少有一半人都自称是周莉莉的粉丝。你最喜欢她哪张专辑?”
“我想想……”
白悬听的歌很杂,每张专辑里都有不少喜欢的歌曲。
(如果非要选一张的话……)
她的目光扫过桌面,再次回到那本笔记本上。
既然沈禾买了印着第一张专辑封面的笔记本,说明她很可能最喜欢这张专辑,所以……
“第二张。”
“嗯……?”
沈禾对她的回答有些意外。
“那,最喜欢哪首歌?”
“歌的话,应该是《放不了手》吧。”
“这首很小众啊。”
“嗯,但我非常喜欢。”
“我也喜欢。”
不知不觉,沈禾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让她不适应的微笑。
白悬轻咳一声,正想着该如何将对话继续下去时,沈禾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
“给你这个。”
磨砂材质的棕色外壳表面印着简约的品牌标志,上面的文字似乎不是英语,白悬只能认出一个长得很像英文中的巧克力的单词。
“这是我爸从国外带回来的巧克力,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听到巧克力三个字时,白悬的眼睛立刻瞪大。
“诶?巧克力吗?谢谢!我喜欢巧克力!”
巧克力是一种便于携带且热量很高的食物。由于经常需要补充能量,白悬有时也会带一些巧克力棒在身边备用。
另一个原因是,她本就喜欢一切带有甜味的糖果。
“喜欢就好。”
刚见面就收到了看上去非常贵重的礼物,有些不好意思的白悬终于决定主动打开话匣。
“对了,沈禾,你进来之前,班里好像在讨论你……”
“哦?讨论什么啊?”
“他们说……你去参加活动了?而且,大家似乎都对你很熟悉……”
“熟悉?哈,要是真的熟悉就好了。”
“嗯?”
“没什么。我上周在外地训练,昨天是汇报演出。能买到最早的机票今天早上才到清港,所以我只能迟到一会儿了。”
“这么辛苦啊!你说的训练是指……?”
“声乐训练嘛。练声、唱歌、弹琴什么的。”
“诶?好厉害!你是歌手吗?”
“唔……暂时还不是啦。不过,我的目标就是成为周莉莉那样的歌手喔。”
“啊?周莉莉……那样的……?”
“是的。”
沈禾拿起笔记本,右手轻轻拂过封面。
看着她的表情,白悬似乎知道了自己不适应的原因。
(……好真实。)
无论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还是脸上洋溢的笑容都很真实,真实到仅仅与她对话都会产生莫名的愧疚。
(本来……不用告诉我这些的……)
(但是……)
“你的朋友应该很多吧……”
白悬脑子一热,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
“没有。”
“啊?”
“我没有朋友。”
沈禾的回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不会吧?可是,大家都很关心你……”
“是嘛?比如现在?”
沈禾朝白悬比了个眼神。虽然不清楚她具体想表达什么,但白悬还是稍稍抬起头,用余光瞟了一眼班里的情况。
一,二,三,四……
至少有六七个同学正在往这边看,在与白悬对视后又把视线移到别处。
即使知道他们观察的对象不是自己,白悬依然隐隐感到不悦。
“看到了吗?”
“嗯,他们是……?”
“我从小就经常参加各种比赛和节目,歌手大赛啊,元旦晚会啊什么的一个不落。所以,附近几所学校的同龄人大都认识我,更何况这个班里就有不少我的初中同学。”
“对他们来说,我可以是个唱歌的,可以是个表演节目的,可以是个在老师同学眼里很受欢迎的,擅长取悦别人的女生,但绝对、绝对不是朋友。”
沈禾的语速逐渐变快。
“所有用朋友当借口接近我的人总是有着其他目的,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然而我既不关心他们想要什么,也没工夫把时间浪费在取悦他们上。我不会把这样的人当成朋友的。”
“啊……所,所以……”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白悬不知所措。
(像她这样每时每刻都被关注着的人,也得不到快乐吗……)
她出神地看着面前自言自语的少女,嘴唇下意识地张开,想要说些安慰的话。但沈禾的表情告诉她不需要。
“对不起……”
“嗯?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是我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的,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突然对刚认识的人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该道歉的是我才对。不过,我很好奇,白悬,你之前从来没听说过我吗?”
“没有,我才来清港几天。我是从北宛过来的。”
“喔,原来是这样。我还没去过北宛,有机会的话去一次。”
“好啊,我给你当导游。”
“一言为定。”
初次见面的对话似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对了,也就是说——”
白悬刚掀开桌面,打算把一摞厚厚的教科书塞进抽屉,却被沈禾叫住了。
她转过头,发现沈禾正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之前完全不认识我,不知道关于我的任何事……对吗?”
“可以这么说……怎么啦?”
“那你愿意……”
啪啪啪——
班主任重重地拍着黑板,连粉笔槽里的灰都震了出来。
“差不多了啊,座位已经分好了,接下来我讲一些校规。把你们的学生手册拿出来,翻到第三页。”
持续了十几分钟的交友环节终于停止,教室里转眼间只剩下翻书的声音。
白悬也跟着翻开手册,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她刚才说了什么?)
她把头悄悄转过一个很小的角度,用视野的边缘观察沈禾的动静。
沈禾正抬头看着老师,似乎在认真听讲,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算了。)
白悬摇了摇头,抿起嘴,开始阅读手册里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