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快制住少爷,真气反噬非同小可!”月蔻使盘云手来擒,岁荣身影快如鬼魅根本拿不住他,月翘又不敢使出十足手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天乙更无办法,飞身去扑想用肉身做镣铐,奈何岁荣入魔之后,体内功法他记得记不得的全都爆发,连狐面太子的神行步都使了出来,疾驰在林间飞来窜去如癫似狂。
二人正焦头烂额之际,却听溪流之上传来男声在喊:“百岁荣!杀你父母的人是我!”
这还了得?
发狂的太岁本像无头的苍蝇,一听这话,顷刻化作一颗流星照着出声那处就冲去。
只听“哐嚓”一声惊天雷响,风火相接,震出一团雷暴,涓涓流淌的溪水被两人对撞出的怪力掀到了空中,气浪一卷,溪水两岸的枯草尽都燃起火来。
阴阳混冥功的怪力顺着两人相向的掌心导入对方体内,那白衣公子登时口吐鲜血,五脏六腑都似撕碎。
“赢曜?”月蔻吃了一惊,偏头询问天乙,“他怎来了?他的功力怎精进如此神速?”
天乙面色凝重:“他……练了五蕴神功……”
赢曜反手扣住岁荣手腕,将岁荣不受控制的强横真气引入自己体内,英俊的少侠显然已至极限,俊脸涨成了猪肝色,脑门、太阳穴青筋鼓起,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救人!”天乙脚下一蹬,直冲溪流而去。
岁荣照着天乙抬掌就打,通明掌力疾若白虹,强横霸道直贯天乙面门,天乙飞在空中避无可避,推手硬接,一股急旋之力顺着掌心传来,他的手腕顷刻间便被折了半圈。
月蔻紧随而来,一掌托住天乙背心,一掌按住天乙阳关穴,硬生生将掌力顶了回去。
赢曜趁岁荣分神,一把将他扯入怀中,以肉身为锁将他四肢困住,朝月蔻天乙吼道:“莫与他拼!天乙使三分力,点他腰俞、悬枢、筋缩、灵台,使五分力拍他神道、哑门、风府、百会!”
天乙无暇细想立场,只能照办,噗噗几声闷响,岁荣督脉大穴尽数被封手脚又不得挣脱,张嘴就咬赢曜肩肉,犬齿楔入皮肉立马血流如注。
赢曜强忍剧痛提着岁荣凌空跃起:“月蔻使五分烈阳指点他中极、关元、石门、气海,中庭、玉堂、华盖、天突!”
月蔻内力汇于指尖,隔空连打岁荣任脉八穴。
岁荣痛哼,双目依旧血红,周身却使不上力气,就像一只落入陷阱的狼崽。
赢曜肩肉被他死死衔着已然咬穿,额头已渗满汗珠,一张俊脸惨白显然也伤得不轻,他却轻松了不少,搂着岁荣稳稳落地,大手轻拍岁荣背心,就像从前那般宽慰。
“弟弟,快醒醒,我是师哥呀……”赢曜任他咬着肩膀撕扯,嘴唇贴着岁荣耳廓温柔地轻唤,就想无数次清晨叫他起床一般。
岁荣的双眼满是仇恨,狠狠瞪着他,那眼神像要把他撕碎,赢曜好痛,心痛比身上更剧百倍。
“荣儿,师哥好想你……”赢曜抱着他,嘴唇轻吻着岁荣白皙的脖颈,似告白更似哀求,“快醒醒,师哥哪里都陪你去,你要去哪儿师哥都陪着你……师哥什么都依你,任你施为……”
月蔻咬着下唇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她彷佛看见一场暴雪正在击碎竹马,让人观之心揪,触目难忍。
“师哥……”岁荣松了口,干涩的嗓子本能地回应。
赢曜将他抱得更紧,恨不得揉进身体,坚强的男儿终还是少年,他心痛,难受,委屈,他抱着岁荣呜咽不止。
“师哥,你怎么来了?”岁荣双眸恢复澄彻,满眼是泪。
赢曜捋顺他额前湿润的头发,温柔地哄道:“因为师哥想你了……师哥想到你就在附近,师哥想你想得发疯……”
“师哥……”岁荣哭得浑身在抖,“怎么会这样……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赢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只觉得有刀在翻搅:“弟弟……听师哥的,回极天城去吧……师哥会替你报仇的,师哥……报完仇,就来接你回家……”
“不,我要回白鹿庄。”岁荣斩钉截铁。
“你还恨我……你觉得我背叛了白鹿庄……我知道,我也恨我自己……”
“不,我信你。”岁荣双手捧着赢曜的脸,四目相对,“我爹曾经跟我说,我们一起长大,你是什么品行,他们都看在眼里,所以从不怀疑。”
“师伯……这样说过?他都知道?”赢曜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岁荣点点头:“我恨过师哥,但是很快就不恨了,师哥,不要把什么担子都扛在自己身上好不好?我不是需要保护,娇滴滴的小花,我不想师哥再孤身一人对抗这些了,师哥,我陪着你好不好?我们一起面对?”
赢曜的指甲抠入掌心渗出血来,他竭力撑着,还是哭得像条狼狈的狗。
岁荣舔舐着赢曜肩上的伤口,恶狠狠地看着他的眼睛:“师哥,你要忍住,无论再痛都要忍住,既然已经回不了头,那我们就走到底。”
赢曜看着岁荣的眼睛,满是倔强和坚定,那一瞬间他们心意相通,仿佛不用语音便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师哥,我不会再问你为什么,你也别问我为什么,我信你,你也信我,好不好?”他的岁荣,好像长大了,不,岁荣没有变,是从前的自己太过傲慢,总想保护他,其实岁荣才是一直给他支撑,最坚强的那个。
“好,师哥不问。”
岁荣用肩膀顶着赢曜腋下,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天已黑透,驿站中忽然窜出一个漆黑的影子。
董天翔手里抓了个火把,跑到岁荣面前扑地就拜。
“大……那个……大妈妈!求您教俺功夫!”
这个请求,这个时机,简直莫名其妙,岁容却好像早有预料。
“你想好了?”
“想好了!俺早就想好了!求大妈妈收俺为徒!”岁荣的本事他在驿站里瞧得清清楚楚,他也终于明白岁荣为何要他这个从来没有跑过镖的傻小子护送自己。
赢曜不知这黑小子是何来历,只冷眼看他,噤声不语。
“天乙!”
天乙上前抱拳答在。
“你带他回泰山府,倾尽所有教他功夫。”
“这……是!少主放心!”天乙本有迟疑,抬头看岁荣坚定的眼神,太像千寻春了。
岁容看了一眼天际寥落的星子,望着漆黑一片的远方,目光坚定。
“师哥,我们回家。”
……
江陵府,宴君楼, 一只白鸽划破夜空。
沈星移轻身一纵,跃起两层楼高,托着白鸽一兜一送,取下消息,又翻身进了楼里。
“玄机阁”位于宴君楼最顶层,寻常人上不来,玄机阁中央置着九把交椅,围着一个两丈宽的太极圆桌,阁中灯火昏暗,隐有水声,更瞧不出座上之人面目。
沈星移深吸一口气,推开玄机阁的大门,他只凭着记忆走到南方正位,恭敬地将手中信筒奉上:“父亲,太白星传来了消息。”
沈自新接过信筒抖出信纸,两指一搓燃起一束火光。
“信上如何?太白星劝回岁荣没有?”星移情急,一时忘了礼数。
沈自新瞥了一眼儿子,并不责怪,只抬头向其余五人道:“太白星失手了,百岁荣执意要回白鹿庄。”
其余五星皆没说话,沈星移却急了:“怎会?赢师哥不可能让他回去才是?”沈自新抬手,轻轻在儿子肩上拍了拍:“看来人家早有防备啊,这个小太岁,不可小觑。”
星移心有不甘,这话听在他耳中,比骂他愚蠢还让他难受:“怎会有人如此愚蠢!明知死路还非要去找死!”
荧惑星笑道:“他没有选择,想必他见到赢曜那一刻就已经知道自己非死不可了,极天城可护不了他。”
“他若死了……河图洛书不是尽落入灵宝大法师手中?那南斗六星岂不是更要……”昏暗中众人发出不言而喻的哄笑,那笑声让沈星移只觉得自己像是个脱光衣服的傻子,又羞又臊。
沈自新不答反问:“神机营那边还不肯让你随军?”
星移噗通跪地,周身像是被火在烤:“……再,再许孩儿几日,等德卿回来,我与他重提此事……”
沈自新声音听不出喜怒,只道:“去吧,好生筹谋一下自己。”
这是在赶人了……
沈星移咬着下唇,不甘心道:“是……孩儿告退……”
刚出玄机阁的门,九尺大门便重重合上,沈星移双手指节握得发白,他还是不够资格参加九曜星的会议,即便他如此努力了,还是不行……
“看来人家早有防备啊,这个小太岁,不可小觑。”
不可小觑?一个将死之人,我倒要看看你多么不可小觑!
寒武二将自阴暗中走出,朝沈星移抱拳道:“公子,去开封的马车已经备好了。”
“不急……”星移勾着嘴角,笑容在昏黄灯火下格外狰狞,“出发之前,我得先去跟我的两位好师伯道别。”
……
两道影子一匹白马,走得极慢,晏城的门额已肉眼可见。
赢曜御马,岁荣坐在他身前,一如从前,只不过两人一路无言,只是这么依偎着。
岁荣强颜欢笑,指着门额笑问:“师哥你看,门额还没换,不知道我们小时候偷偷刻上去的字还在不在?”
赢曜亲吻他的头顶:“好,师哥摘下来给你看。”
岁荣赶紧拉住他,讪笑了一下,有些苦楚,不敢细看他的表情:“不要了,不看了,只要不看,它就还在。”
赢曜心中的酸痛如潮水般滚起。
我们走吧,去吐蕃,去蒙古,去天涯海角,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他好想这样说,但他开不了口,他已没有退路,只能紧紧搂住岁荣,希望马儿走得再慢一些。
马儿未行几步,城门开了,数十宋兵全副武装涌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另有一匹棕黄骏马小跑而来,马上少年一身枣红锦袍,玉冠锦带绛红披风,颇显威仪。
赢曜翻身下马,朝那少年半跪行李,拱手求道:“懿臣肯请王爷开恩,弟弟只想上山悼念双亲,万请王爷成全。”
赵构端正骑于马上,睥睨笑道:“请求之事怎可代劳呢?”
跟我玩这套?
岁荣活动了一下脖颈,道:“不知王爷八字如何?”
赵构挑眉:“何意?”
“想让太岁求你,看你八字够不够硬!”
岁荣扯着嘴角一掌劈出,通明掌力隔空将面前堵着的宋兵拍成一堆肉屑。
马儿受惊,仰身嘶鸣,赵构拉扯不住就要摔下马去,却见一道白袍从天而将将他兜住,白袍救星稳稳落地,护在惊魂未定的赵构身前,掌心相对,手指并拢拱成塔尖,颔首只念“阿弥陀佛”,正是神尘。
岁荣一见是他,当即冷笑:“厉刃川说我要当东郭先生,果然应验,前脚放跑了你这个逼死我娘的先锋,你后脚又来挡我上山悼念,世人皆说报应循环,该当如是。”
神尘颔首合礼,岿然不动,只淡淡道:“本座身为国师,只保护王爷,并不阻你上山悼念,阁下请便。”
“你!”赵构气极,又奈何不得神尘,朝侍卫大声喊道:“驾弓!诛杀逆贼!”霎时又有无数宋兵自城门潮水般涌出,岁荣见之发笑:“我倒不知自己名气已这样鼎盛了,劳烦康王摆出这样大的阵仗迎接。”
“放箭!”
一声令下,漫天飞羽,宛若黑压压的蜂群朝岁荣逼来。
赢曜蹬地一旋,手中豸烧燃起烈火,蜿蜒火舌自赤红宝剑吐出,旋成一个漩涡,兜住漫天箭矢灼成一地的焦灰。
岁荣一怔,不过相别数月,赢曜功力竟然进步如此神速,这火流术威力比从前不止强出百倍……
“师哥为你开路!走!”
焰浪所迫,千军万马近不得身,神尘蹙眉,忙护着赵构退至一边,炎麟儿真如上古凶兽降世,所过之处无不烧起烈火,岁荣回过神来,紧跟而去。
赵构望着那团炙热火球冲上高山,勾起一丝狞笑,神尘看在眼里,难得地管起了闲事:“王爷何故如此?”
“那百岁荣多疑狡诈,好走偏锋,若不让懿臣去演这一出竹马情深的戏,恐真就让他落入了九曜星手中。”
神尘不由得好生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看似碌蠢的小王爷,年纪轻轻,城府竟然如此之深。
岁容跟着火麒麟一路疾掠,还未见着山门,却听山顶传来阵阵梵音。
白鹿庄的山门整葺一新,山门前立着一个和尚,一身炫目的金色僧袍,里衬外罩套了三四层,头戴一顶明黄毗卢帽,帽上绣满莲花,远远一瞧与金身佛像无二,熠熠闪着光晕。
赢曜将内力催到极致,周身暴起三丈高的烈焰,滚滚焰浪灼得空气都在颤抖,那番凌人气势,好似火神降世逼向佛陀。
“斩龙式!”
豸烧暴涨数倍,冲天而起的火光连山脚底下都能看清,那阵仗活像要将眼前这个挡路的和尚连同行止山一起劈成两半。
那老和尚只一翻衣袖,豸烧劈下如砍上一道无形的气墙,像被巨人掐住咽喉的火龙,不住地跳闪挣扎。
老和尚屈指一弹,一道气剑击在赢曜胸口透体而过,赢曜周身霸道的火焰倏一下就灭了。
岁荣大惊,运气上前托住赢曜后背,免得他被气浪卷得滚下山去,双手刚沾上赢曜的背脊,一股霸道至极的怪力贯入双臂,好似一柄利剑透体而过,连带着他一起向后滚去。
眼见师兄弟二人就要滚下山崖,一道杏黄身影自下而来兜住了他们。
岁荣拍着胸口安抚砰砰乱跳的心脏,怪道:“月蔻,你怎么跟来了,不是让你回泰山府吗?”
月蔻无所谓道:“我本就不是个听话的丫头,我要跟少爷一起。”赢曜被“六度剑气”正面所伤,丹田气海被剑气瞬间堵死,莫说运功,他现在稍动一下身子就一阵撕裂之痛传遍周身。
岁荣眼神狠戾地看着那挡路的老和尚,非但不惧,反朝他走近了几步。
“观真大师多年未见了,哦,不对,应当称您为灵宝大法师才对。”老和尚低眉顺眼,满脸和气,好似方才差点杀了他们的另有其人:“阿弥陀佛,百公子别来无恙。”
岁荣围着老和尚慢悠悠转了一圈,冷淡道:“咱们之间也不如何相熟,就不打机锋了,我知道你要河图洛书,我只想上山祭拜我爹娘,打是打不过你了,不如打个商量,等我祭拜完爹娘,任你打杀交差,如何?”
老和尚笑道:“百公子并不知道河图下落,如何与贫僧打这商量?”
“谁说我不知道?”岁荣离他仅一步之隔,一甩衣袍突然发作,周身八脉齐振,梆梆作响,通明掌力直拍老和尚面门,“河图就在我掌中!请大师一观!”
岁荣这掌狠辣迅捷,这么近的距离,发作于瞬息之间,寻常人根本不及反应,玄天一气道的强横内力顺着掌心结结实实打在了和尚面门,所触之下却似打在了一团棉花之上。
错愕间,手腕已被老和尚捉住仔细翻看,老和尚笑盈盈道:“贫僧仔细看过,百公子掌心之中并无河图。”
岁荣浑身一紧,满背冷汗,反手抽出荼蘼枝直捅和尚腹部,老和尚一手擒着他的手腕,另一手屈指一弹,荼蘼枝被怪力打得脱手而出,钉在了白鹿庄的山门上。
绝望。
岁荣心中升起巨大的绝望。
自己拼尽全力想要斗法,对方轻巧得就像在安抚胡闹的顽童。
“老和尚!放开我家少爷!”月蔻纤掌连拍,如一朵妖冶红莲,那气道之强更在岁容赢曜之上。
观真大师神色如常,口里只念“阿弥陀佛”,右手擒住岁荣手腕,左手合掌轻轻在半空中一压。
“哐”的一声,地动山摇,惊起漫山飞鸟。
月蔻身影飞在半空似被天神一拳击落,砸在地上动弹不得,张嘴要骂,却鲜血狂喷。
“大师!大师住手!”岁荣忍着剧痛,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跪在老和尚面前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别伤她!”
老和尚撤力,合单掌竖于胸前:“阿弥陀佛,河图洛书关乎天下社稷,还请百公子交还。”
岁荣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河图洛书!从小到大都没人跟我提过!我只以为自己是个不受父母喜欢的小孩儿而已!”
“一个个,口口声声说保护我!说爱我!为了我好!结果就是这么一个稀里糊涂的安排!我稀里糊涂的长大!稀里糊涂地被极天城抢走!稀里糊涂地父母双亡!突然又来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稀里糊涂地找我要什么河图洛书!你们满口道义什么都要,我呢!?你不是和尚吗?你不是佛吗?你的慈悲呢?”
老和尚笑意微敛,沉声问道:“‘上山’为苦,苦海无涯,施主想好了?”
“呵,什么无涯,苦海也是无涯,仇海也是无涯,不管是‘上山’还是‘下海’,我只想回家,我只想见我父母。”
老和尚深深看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这个单薄的身影,继而侧身,让开道路:“既如此,施主请吧。”
“谢谢大师成全。”岁荣朝老和尚合掌一拜,颤颤巍巍地走上石阶。
却见白鹿庄上跑下数十和尚,人人手持戒棍五步一人站在石阶两旁,老和尚屈指一弹,一道气剑打中岁荣背心,岁荣扑在石阶上呕出一口鲜血,四肢沉如灌铅,丹田气海皆被和尚封死。
“弟弟!”
“少爷!秃驴!我跟你拼了!”
“阿弥陀佛。”老和尚手掌虚虚一按,压得两人动弹不得,“百施主既选择了‘苦海’迎难,唯过得杖阵才能上‘岸’。”
岁荣用手背擦去唇角鲜血,望着那看不见头的阶梯,走了上去。
刚上五步,阶梯旁站着的和尚戒棍呼啸而来,横扫腹部,那一杖既沉又重,扫得岁荣喷出一口酸水,跌撞着滚下石阶。
没有内力护体,这一棍痛得无比真切,岁荣咬牙再上,一棍挟风打他脊骨,岁荣脚下踉跄,扑了下去,双手攀着石阶,倔强地向上爬去。
“秃驴!我要杀了你!”月蔻趴在地上无力地咆哮,她不忍再看,那一棍一棍结结实实,打的都是骄傲。
月蔻心中的岁荣还是那个撒泼耍赖,永不认错,古灵精怪的刺猬,他永远戒备着一切,永远拒绝着别人的善意,永远不知好歹。
但此时她才惊觉,原来刺猬早已长大,他坚韧得可怕,坚韧得收敛了锋芒,他越来越像她的主人,原来主人从容赴死早有打算,岁荣一步步扛着呼啸的戒棍往上爬着,不就是从前那个永不服输的泰山府君么?
岁荣的身子单薄得像一张纸,却倔强得像一头牛,他的指甲抠着石阶鲜血淋漓,天地旋转混沌一片,他早已痛得失去意识,只凭着本能往上爬着。
他抬头望着回家的路,这条他走过千百次的路,彷佛昔日与师哥们嬉闹的声音就在耳畔,逆光而上,周围棍子影子他皆看不清,只遥遥瞧着,尽头处有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他好后悔,千寻春与他最后一次说话竟是他在胡闹,如果知道那是永别,如果知道……
好容易快爬到峥嵘堂,岁荣一身青衣被血沁得乌黑,脊骨当是都被打断了。
赵构握着戒棍站在顶上等了许久,终于看到那血人儿颤巍巍地爬了上来,他抡圆了膀子,照着岁荣的头狠狠砸下。
呼啸之声已至面门,棍子却在岁荣面前一寸停下。
赵构大怒,提脚欲踹,神尘身子一侧,让他踢在了自己的小腿上。
神尘拈着戒棍一端,神色冷淡,提着岁荣衣领一纵,跃过峥嵘堂,到了经纬楼前。
神尘手上一松,岁荣顺势滚入“千秋堂”中,石室之中灯火通明,两个崭新的排位就立在面前。
“……爹……娘……”
岁荣满脸是血,披头散发已不见人形。
神尘立在他身后冷冷看着那个血红的影子颤颤巍巍地跪在排位面前,无比艰难地磕了三个响头。
好痛……
为什么会这么痛……分明不是伤的自己。
神尘心烦意乱,手上一重,念珠断线,滚了一地。
光影一暗,神尘蹙眉瞥了身后一眼,只见赢曜失魂落魄,一步一顿经过了自己。“师哥……”
岁荣的声音极轻,好似风都会把他吹散。
赢曜僵硬地站定,没有说话,额间碎发垂下,亦看不见眼睛。
岁荣撑着站起身来,踉跄了几步,头杵在赢曜胸口,少侠洁白的长衫染上一抹鲜红。“师哥……我回家了……不要为我报仇了……”
赢曜木讷地站着,喉头动了动,亦没有说话,就像一截本就长在那里的木桩。
岁荣艰难地环住赢曜的腰,侧脸贴着他的胸膛,依稀是在笑,就像从前千百次跟他撒娇那样。
“师哥……赢曜,为自己活着……忘记我……”
赢曜依旧没动,好似身体里有两个灵魂在互相拉扯又没有一个占据这个肉体。
岁荣拉过他紧紧握着豸烧的手,疲惫地哀求道:“师哥……抱抱我……”几乎是出于本能,赢曜搂住了他,岁荣满意地微笑,胸口迎着剑刃猛地撞了上去。
神尘瞪大了双眼,惊讶间指甲割破了手掌都未发觉。
豸烧穿过那单薄身子,锋利的剑刃滴落着粘稠的血浆。
“……痛,死了……”岁荣还要玩笑,胳膊终于再使不上力气垂了下去。
“不。”赢曜的神智好似终于夺回了肉身,死死抱着那个不断下滑的身子,“不要……不要这样……”
“求求你……弟弟,不要……不要这么对师哥……”
我信你,你信我,岁荣嘴唇抖动着,却再说不出话来,恰如晚风卷来乌云,遮蔽了那双秋水一般生动双眸的神采。
“赢曜!你这个畜生!”月蔻咆哮着冲来,老和尚探手一抓,凌空掐住了月蔻咽喉:“陵光神君,说出河图下落,可免一死。”
月蔻在半空中挣扎着惨然狂笑:“河图……哈哈哈……咳咳……主人,只告诉过,我……”
老和尚手上一松,月蔻摔在地上,两手手腕尽被折断。
月蔻笑道:“主人说过,河图她给了今生至爱,唯爱其所爱,方能知道河图下落。”
“何意?”
“哈哈哈哈哈……”月蔻摇晃着站起,眼神猛然一厉,朝着经纬楼的青石护栏一头撞了上去。
咚的一声闷响,鲜血四溅,赵构吓得立即闭上了眼。
“阿弥陀佛……”老和尚长叹一口气,不知是惋惜河图的下落,还是惋惜香消玉殒。
赵构双手合十朝老和尚鞠了一躬:“泰山府一系是我大宋心病,小王多谢灵宝大法师为大宋除一祸害。”
老和尚回礼,脸上仍挂着那副似有若无的微笑:“王爷言重,举手之劳……老衲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王爷应许。”
赵构惶恐,连忙道:“尊上请说,力所能及,无不答应。”
“百施主的尸身还请王爷许我带走。”
“这……”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赵构却觉得蹊跷。
“陵光神君所言令老衲深思,河图下落恐怕就在百施主身上,还请王爷许我带他尸身回九莲山好生查验。”
“自然,自然……”赵构再不情愿也只能放弃,“本该交由灵宝大法师处置。”老和尚躬身道谢,神尘见状,探手一捞,将岁荣尸身兜在怀中转身便走。
赢曜没了支撑,颓然趴在血泊之中,就像是被抽走了魂。
九莲山上,神尘双手合十跪于灵宝大法师面前。
老和尚端坐于九莲宝座之上,声音听不出喜悲:“你想好了?”
“想好了。”神尘依旧是那副冷漠口吻,“请师尊救他。”
老和尚忽而笑了起来:“为何如此决绝?”
神尘只道:“弟子想参透玉璧神通。”
“这与救他有何相干?”
神尘正色道:“达摩玉璧不在墙上,在红尘中,在欲望中,在生死里,在偏执里,更在舍身决绝里,他才是我的达摩玉璧。”
老和尚的笑容隐入阴影之中,伸手扶在神尘头顶随手一抹,八个戒疤没了踪影,就像从未有过。
老和尚手上一烫,六度剑气自神尘头顶走遍周身,神尘双掌合十竭力支撑,终于憋不住一口心血喷出,他这身傲视武林的绝顶武功顷刻间被散了个干净。
“通报一院四堂,住持神尘六根未清,因果不净,罔顾箴言,屡逆戒律,贬其为比丘,重习佛法。另任文殊院首座神意代行住持事,暂理南少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