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空性

开封府,文华殿。

赵桓午休过后满脸烦躁,连唤好几声姜灿,无人应答,王喜自门外小跑而来,肥脸堆着媚笑:“殿下,姜大人受封去了,还没回来。”

姜大人?受封?赵桓睡得昏昏沉沉,才记起先前他与李若水做局,校场围猎时让姜灿英勇救主,在皇帝面前好出了一场威风。

王喜端过茶杯让他漱口,赵桓咕噜几声将茶水吐回杯中,神智渐渐清明,反更加气愤:“李若水呢!你去把他唤来!”

“李大人……”

太监还没答完话,却见李若水一身青白长衫手持折扇自门外飘然而入,气质好一番翩翩绝尘,六月初燥,他似一洌清泉,让整个屋子的浊气都消散了几分。

赵桓双手扶膝撑坐在床边摆了摆右手,王喜一揖,赶紧后撤退出了太子寝殿。

赵桓肃视李若水,俊脸烦躁稍减,依旧如一头微燥的雄虎,朝他勾了勾手指,李若水懂事地坐上了赵桓大腿,探手取过梳子,为他梳起了头发。

“父皇果然犒封姜灿?封了他做什么?”

李若水一脸尽在掌握的微笑:“封了他做天武指挥使。”

“指挥使?不是连跨五品?”赵桓一怔,旋即想到了什么,一脸坏笑:“想必蔡相脸色一定十分好看。”

姜灿这些年可没少给满朝大臣家眷配种,原本只是大臣们向太子投诚自献的把柄,平日也看不着,这做了天武指挥使,可是皇帝近卫,把柄天天在眼皮底下转悠警醒,想来他们一个个皆如坐针毡。

李若水如何不懂太子心思,轻言赞道:“皇上如此犒封姜灿,还不是因为殿下的面子。”

“面子?”赵桓脸上又是一沉,不忿道:“给了赵构橘子又给我个甜枣权当安慰?本宫需要这颗甜枣?好个赵构,偷偷摸摸与完颜部勾结,如今在父皇面前可是表尽了忠心才华,他想将我架空!做梦!”

“康王城府深沉,想来早有打算,最是这种时候,殿下才要沉住气才是,不管他如何张扬,您才是太子,莫给他扰得自乱阵脚反着其道。”

李若水说得有理,赵桓又问:“依清卿看,本宫该如何计较?只坐以待毙?”李若水神秘一笑,答道:“康王整合武林,尤其器重白鹿庄赢曜,又要以赢曜之名在天工门举办铸剑大会,广邀天下豪杰已成武林之中头等大事……”

赵桓神色微黯,威胁道:“说重点。”

饶是李若水这等位列四梵的绝顶高手也被这气势压得一怵,“康王想捧赢曜成为武林盟主,届时武林中人尽是他康王府的私兵……”

“他敢!”赵桓心惊,却知那獐头鼠目的贼子早有此心,愈发恨得牙痒。

李若水顺着赵桓起伏的健硕胸脯:“他与童贯沆瀣一气,有何不敢,况且康王身后还有灵宝大法师坐镇,殿下实在小瞧不得他了。”

赵桓眯着双眸,眼中尽是狠辣凶光:“说来,许久没有拜会蔡相了,李若水,你去蔡相府里走一遭,我要看到调童贯抗西夏的折子连夜堆满垂拱殿。另派一队快马,连夜赶去九莲山,就说皇上心悸难眠,要听大法师讲经安神。至于赢曜,哼,姜灿的武功,你教得如何了?”

“足以傲视群雄。”

赵桓一诧,能让骄傲的李若水如此评价,看来李若水早就布好了这步棋。

赵桓长笑起身,顿觉神清气爽,唤来王喜道:“传命给姜灿,令他不必回来复命了,即刻起身前往梧州。”

王喜连忙答是。

赵桓勾起狞笑,活像已经看到了白鹿庄二虎相争的一场好戏,这武林盟主,既然赢曜当得,那自然姜灿也当得,一想到赵构替自己做了嫁衣的吃瘪模样,他就无比畅快。

李若水不想赵桓如此性急,欲阻止,王喜已然跑远了。

“殿下不怕姜灿有去无回?”

赵桓老神在在:“有去无回?他往哪里跑?他与赢曜势同水火,这普天之下能助他复仇的只有本宫,你还记得初听他师弟死讯时姜灿反应?”

李若水点点头……那般崩溃发狂历历在目,当做不得假,这世上最恨赢曜之人,只有他了。

……

神尘呆立在罗汉堂门前怔怔出神,日头正晒,他却满背冰凉。

愤怒,委屈,不甘,仇恨,愧疚,羞耻,一时五味杂陈,一时千头万绪。

他只双手合十,仰望炫目的蓝天,口念“阿弥陀佛”,此刻他好想见见徒弟,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神尘师傅……”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唤他,神尘回过神,眯着眼去看,干干瘦瘦一个小和尚仰望着自己,是施行。

神尘蹙眉,问他何事,施行结结巴巴,说是施礼找他。神尘满头狐疑,脑袋却黏成一团浆糊,听到徒弟名字,脚步下意识就跟着施行走了。

“他在何处?”神尘双臂抱于胸前,剑眉紧拧,跟着施行折来绕去,已没了耐性。

施行自腰间解下香囊,用手托着:“其实,是施礼想让我把这物件转交给神尘师傅,他不敢当面与你说,只支使我来……”

神尘心中一动,听他如此说,千万疑虑都被好奇掩埋,俯身去看那香袋有何玄机,施行见他凑近,两掌将那香袋一拍,香粉霎时扑了神尘满脸,神尘赶紧掩息,已然晚了,面前一阵地转天旋,他站立不稳半跪在地。

施行退了数步,心跳如狂:“……神,神尘师傅……不要怪我……我也是不得已的……”

神尘冷笑,却连张口说话的气力也提不起来。

两侧寂静的僧居涌出数十持杖的和尚,打头两个用戒棍穿过他腋下将他夹起,和尚有序靠墙站了两列,远处千拥万簇走来一个衣饰华贵的老僧,灵宝大法师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慈祥悲悯的笑意。

“徒儿,你千万不该,不该让为师失望为难。”

神尘鼻腔中哼出浊气,双目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罪魁祸首。

灵宝还是头一次从神尘脸上看到如此鲜活的神情,笑道:“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神尘冷笑,佛陀总有万千说辞,事到如今,还是自己的错了?

灵宝伸出枯槁右手扶于神尘头顶,虚虚一按,六度剑气自天灵盖冲遍全身:“应作如是观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神尘只觉周身筋骨尽被扯碎,眼前一黑,呕出一口鲜血便再无知觉,老和尚转身,在抖如鹌鹑的施行肩上轻轻拍了拍,施行胆寒,跪在地上不知如何自处,老和尚便不再理他,身后和尚架着软颓的神尘跟着走了,长街之上空余了施行跪坐在地,周身彻骨冰寒。

施礼端着钵盂,心中满是得意,他只想飞回罗汉堂跟师傅细说今日种种,却见长街挤满了和尚议论纷纷,正不解,见人群中抬出个担架,担架上蜷缩着一个小和尚,皮肤灰黑周身爬满蠕虫一般的血管,他紧闭着双眼,人中结满冰凌,那面目可怖至极,施礼骇了一跳。

法澄揪过一个围观的和尚就问何故,那和尚直说不知,只听有人死了,看见尸体时那人已冻成冰雕。

施礼心中狂跳,匆匆一瞥不及细看,只觉那尸体可怖,越是回想越觉得那人眼熟,心中一沉,把钵盂揣进法澄怀里连忙追着担架去看。

看清那尸体满目,施礼脚下一沉,差些绊倒,分明昨日才见过施行,怎突然就死了?还死得这样惨?

施礼还来不及悲伤,震惊已让他无法思考心绪难宁,愈发觉得不妙,手足并直用往罗汉堂跑。

“师傅!师傅!”施礼猛拍大门,堂门开了,他一头扎了进去摔得一身是灰见人就问“我师傅在哪儿”。

满院和尚支吾不语,施礼心中更慌就要往金刚殿去闯,连忙就有人来拦,施礼心急到了极点,不管不顾张嘴便咬那人手臂,罗汉堂的和尚个个铜皮铁骨,施礼只如一只抓狂的小猫吱呀乱叫又无可奈何。

“放他进来。”

金刚殿内传来古钟般沉浑的声音,抱住施礼的大和尚只得放下他。

“我师傅呢!?”施礼全然忘了规矩,冲进金刚殿就质问起慧业来。

慧业也不恼,面对他盘坐着:“想来,是被观真老儿捉走了。”

“观真?观真大师捉我师傅作甚?我师傅犯了何事?”一想到施行死得奇惨,施礼越想越怕,浑身急得发抖,四肢都似不听使唤,照着慧业就是一阵磕头:“师公!师公恕我失礼……弟子情急,师公莫怪!我师傅究竟如何了?观真大师可是要问罪于他?要如何罚他?我师傅……呜呜……呜呜呜,我师傅会怎样?师公你,你救救他……”

那副凄怆失控的模样,慧业亦观之不忍,只长叹一口气:“不是本座不理,实在爱莫能助……”

“狗屁!”

施礼一抹眼泪,指着那巨人就开始叫骂,饶使声音还在哽咽:“我师傅!是自你这里!被,被抓去的!你明知我师傅不能来见你!你还非要招惹他过来!你这贼秃便是帮凶!还满口推辞!分明就是胆怯无能!你这算什么为师担当!简直窝囊!你不去救!我自己去!”

慧业一听,不怒反笑,眼前这个才是他熟悉小太岁。

“非是本座不帮,只是能救你师傅的,只有你自己。”

“我?”施礼一听能救,连忙又乖巧跪好,“如何救?求师公指教!”先前还是贼秃,转眼就是师公,慧业哈哈大笑,唤来法澄,法澄端着钵盂一脸茫然。

慧业两指拈着那钵盂,脸色一沉,镇重问道:“你果真想救他?”

“这是自然!身为徒弟,师傅有难,如何不救?”

“只是徒弟?”

“……”施礼一怔,不知该不该如实作答。

慧业不再追问,沉声道:“观真老儿想见百岁荣。”

“百岁荣?那是何人?弟子要如何寻他?”

慧业食指指他眉心:“你,便是百岁荣,白鹿庄少主,泰山府君亲子,名震江湖的小太岁。”

“我?”施礼手脚发麻,如听天书。

慧业端着钵盂晃了晃,十数条闪着金丝的元阳缠在一起:“喝下它,你便能记起从前种种。”

施礼眉头微蹙,思索片刻,伸手去接,慧业端着钵盂的手却一躲,提醒道:“如果神尘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你还救不救?”

不共戴天?

施礼一怔,不共戴天也能这般宠爱自己五年?那是怎样的不共戴天?“给我。”

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慧业将钵盂递到他手里。

那股刺鼻的雄腥实在让人难以下咽,施礼不知元阳如何让他恢复记忆,他却别无选择,捏着鼻子仰头喝下。

凉掉的男精更加生腥,就像生吞一条发臭的海鱼,粘稠的口感更是挂在喉头难以下咽,施礼饮下胃海一阵翻腾,正忍不住作呕,慧业大手拍来按住百会,一股刚猛内力直灌而来,生生将那股恶心给按了回去。

慧业大手一兜,施礼身子被他抛入空中,轻巧如同一只玩偶。

指剑连点,慧业如展千臂,施礼周身大穴噗噗直响,丹田越来越烫,一股充盈之气自肚脐走遍周身,疲乏酸软的四肢如沐清泉,那股真气似在自己丹田发芽生长,藤曼走遍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爽。

十八铜人的元阳被那股真气一引,立刻与它缠成一团,盘成一个漩涡,舒爽之感顿消,随即蔓延开一阵撕心裂肺之痛,直若数千小锤砸遍每一寸骨头。

“啊啊啊啊!!!”

“陪我去吧……任凭弟弟施为……”

“哇啊啊啊!!!”

“外人?这白鹿庄上下哪有什么外人?你大师哥可是你大师伯的儿子!从小护着你,反倒护出个生疏远近来了?”

“好痛!!我要死了!!!我的头!我的头好痛!!!你杀了我吧!啊啊啊啊!!!”

“百岁荣,你懂什么是爱吗?”赢曜说。

“弟弟!你吓死二哥了!”姜灿说。

“你我同是男儿,有何不可,跟着我就是,军营是粗简了些,但我帐里还是整洁,你要是不想与他人交往只管躲着就是,我总能寻到机会带你去周围游玩的……”毕再遇说。

“那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南策说。

“自然信你……全听你的……”厉刃川说。

“就是喜欢!再没比你特别的人了!”历天行说。

“不过欲念痴妄,贪是毒,欲是毒,嗔是毒,痴是毒,情也是毒。”神尘说。

眼前流光掠影,前尘往事如同潮水狂涌,一个身影背对着施礼正伏在岸上写字。

“人世……悲欢不可知……”

写字的少年发现有人看他,回过头来,施礼一怔,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施礼浑身大汗淋漓,如同长眠梦醒,周身皆被汗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慧业合十一礼,沉声问道:“你是谁?”

施礼抬起头来,嘴角勾着蔑笑:“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世上谁知谁是谁?”

大雄宝殿中灯火通明,佛咏不绝,灵宝端坐九莲台上,周围围着三圈和尚诵经,本是宝相庄严之景,偏偏大殿正中吊着一人,两道手腕粗细的铁钩自背后透胸后出,锁住了琵琶骨,一身血淋淋赤条条,鲜血顺着伤口流至脚趾再滴答到地上,看上去突兀且狰狞。

神尘奄奄一息,头颅疲惫地垂在胸口,周身大穴打满了透骨钉,时时刻刻传来令人生不如死的剧痛。

却听殿外传来打斗之声,越来越近,直到大雄宝殿的朱门被一个飞来的和尚撞得轰然倒下。

“老秃驴,听说你想见我?”

殿外徐徐走来一道单薄身影,白皙秀气的脸上挂满血珠,身后有和尚持棍来挡,那小和尚头也不回,反掌一拍,无形掌风透体而过,通明掌力生生将那大活人拍成一摊碎肉。

有十八铜人的元阳为引,不光解开了 被六度剑气封住的穴道,内力也更进了一步,岁荣步入大雄宝殿,抬眼就看到了神尘,眼角微抖,转而怒视九莲宝座上那尊慈祥佛陀,周身杀意凛然,激得殿内唱咏之声齐齐噤声。

灵宝大法师咧嘴一笑:“这样的气势,真有当年泰山府君之余威。”

“秃驴!少说废话!放了他!”

“放他?你不恨他?他可是杀你父母的仇人。”老和尚不急不徐,平淡口吻满是挑衅。

“恨他?他不过是你手中的刀,我恨一把刀做什么?快放了他!否则我杀光你九莲山的和尚!”

灵宝大法师脸上笑意渐盛,周身只微微一震,围绕九莲宝座的和尚们被内力一激,纷纷软倒当场,七窍瞬间流出血来。

“你……”岁荣一阵心惊,这老秃驴好生狠辣。

“老衲此生唯参破河图奥秘这一心愿未了,还请百施主成全。”

为了长生不老直说就是,还光面堂皇说什么奥秘,岁荣不屑点破,开门见山:“我身上若有什么河图,这五年你也该找着了,你也别跟我弯弯绕绕,要如何才肯放人,直说就是。”

“不急。”老和尚起身,步下九莲台,周身强横的真气流转吹得衣袍无风自鼓,那可不是为了震慑对方,只是内力太过充盈需得时时倾泻,然,他这倾泻而出的残余内力已是许多江湖中人望尘莫及的存在。

“老衲倒是好奇施主为何驽定我会救你?”这五年来他为了陵光神君死前那句话一直寻找观察,泰山府君双子俱在眼前,若“爱其所爱”为真,河图就该在他二人身上才对,但若陵光神君那句话只是为了让自己救她少主随口说的,可又是另一番计较。

岁容不屑道:“我可没打算让你来救,我有玄天一气道护体,又会轮回先天功,你不救我我也不会死,不过想你这老和尚心心念念河图,定然不会对我下杀手,如此而已。”

灵宝心念一转,沉吟道:“陵光神君死前曾说,泰山府君将河图藏在今生挚爱身上,需得爱其所爱才能知晓,老衲苦寻五年,一无所获,若百施主能成全老衲心愿,老衲自会放人。”

岁容听出端倪,肯定这老儿心里早有计较才会这样大费周折用人质要挟:“你要我如何成全,直说就是,我打你不过,你手中又有人质,大可不必与我打哑谜。”

如此透彻之人,灵宝观之愈喜,更生出笼络之意,直言道:“若论泰山府君挚爱,除却她的两个儿子,便只有一个人了。”

岁荣眉头微抖:“何人?”

“武林盟主,毕进。”

“毕?毕伯伯?与他何干?”岁荣心中咚咚打鼓。

灵宝老儿脸上露出莫测微笑:“神尘是毕进与你母亲所生,姬蘅能请出泰山府君,亦有毕进功劳。”

“!!!!”

岁荣倒吸一口凉气,头脑发胀几近晕厥。

难怪……

“下月初八,白鹿庄赢曜在天工门举办铸剑大会,届时毕进也会参加,如果这世上还有谁能撬开毕进的嘴,也只有你了,你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一切太过震撼,岁荣久久不得反应。

“我答应你,你放他下来……”

老和尚一挥衣袍,一道罡风斩断殿上悬挂的铁索,神尘颓然下坠,岁荣去接,老和尚右手一探,先一步将他光头擒在手中。

神尘痛哼一声,血浆糊住的俊脸虚弱地睁开眼,嘴巴微微开合,似在说什么,却听不见声音。

岁荣心中一痛,愈发心急,老和尚慢悠悠提着他道:“老衲新练成洛书上的《九宫混元功》,果真玄妙,于是便在他身上试了一试,如今他还有月余可活……”

“你!!”岁荣恨极这贼秃,却又将他无可奈何。

“皇帝要我进宫与他讲经,想来往返也是月余,若你届时拿出《河图》来换,神尘自然无恙。”

“我若拿到河图!你又不肯放人怎说!”

灵宝老儿身影一虚,提着神尘消失在了大雄宝殿之中,只轻飘飘留下一句“你别无选择”。

……

六月初一,九莲山热闹非凡。

这一天没有早课,没有劳役,四院八堂的首座齐聚达摩殿中。

南少林一年一度的禅武大会俨然一场盛典,净明靠坐在院中一角,一双肿泡眼环视着三方出口。

“净明师兄!找着那小子了!”一个小和尚忙不迭地跑来报信。

猪头眼睛一亮,捏着拳头就往那小和尚跑来方向走去,天知道他这些日子如何挨过来的,释施礼那个狗杂种躲在罗汉堂里不出来,他日日都想将那不知好歹的小子抽筋扒骨,今天终于算是让他等到了。

络绎不绝的人流自三门涌入,施礼一身褐色僧衣,白皙俊秀的脸孔与周遭和尚一比尤其扎眼,净明老远就瞧见那个该死的小子。

“好你个兔崽子!你怎不……藏……”净明走近几步就要去薅他衣领,却见施礼身后跟着一群抱着双臂的大汉……那一条条粗臂盘着青筋,围在施礼周遭,俨然一堵移动的城墙。

净明一看那臂膀比自己大腿还粗,当知这群恶汉是罗汉堂里的金刚……登时胆怯,硬生生咽回了后半句话。

岁荣见那猪头灰溜溜想逃,连忙将他唤住:“诶!净明师兄!你方才找我?”净明身子一僵,恶狠狠转过身瞪道:“你小子莫要嚣张!武试时可有住持首座见证,打死也是有的,禅武大会的规矩,无怨无尤!”

岁荣笑道:“多谢师兄提醒,听说师兄是对试师兄?如对上师兄,我定下手轻些。”

“你!!”净明肺都要气炸,这小子真是不知死活,竟还敢激怒自己,当即咬牙切齿道:“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待如何留手!老子定好好给你这个机会!”

岁荣还想气他,却听一阵咚咚巨响,地面也随之震颤,满院弟子皆齐齐回首去看震响源头,却见一个两丈高的肌肉巨人正小心迈过道道院墙朝这边大步走来。

“慧业师傅!”

“天啦……是慧业师傅……”

“阿弥陀佛……简直……简直就是金刚在世……”

“今年怎么连慧业师傅都来了?”

“你不知道?今年罗汉堂也有弟子参加大会……慧业师傅作为罗汉堂首座,自然是要来的……”

“罗汉堂?罗汉堂何时进的新弟子?”

一只磨盘大小的赤脚跨入院中,场中之人为之震慑,齐齐噤声。

那遮天蔽日的巨汉局促地站在墙边,生怕不小心踩死哪只倒霉的“蚂蚁”。

住持神意听殿外动静,领着四院八堂的首座迎将出来,又是一阵客套寒暄,殿中寻不到供慧业坐的椅子,十数沙弥便将蒲团拼叠在一起以供慧业落座。

神意坐北居中,两侧各有六把交椅分坐四院八堂首座,慧业庞然大物盘腿坐于南方正中,那场面滑稽无比,活像一尊肉身法相。

岁荣背靠着慧业膝盖挑衅地看着净明,净明气得腮帮子都要咬碎,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巳时钟响,满场弟子净皆肃然噤声,只听住持警言。

神意起身,一身暗橙三衣,外罩暗红袈裟,衣料简朴却十分大气庄严,他较神尘年纪长了许多,嘴角向下,脖颈皮肉已能见细纹。

见他起身,满场和尚净皆起身,这等大会,皆要由住持带头念诵三经以此净化会场。

三经过后,众首座重新落座,神意自转身进得达摩殿中奉香三柱,又自香炉底部取出腊封信笺交予弟子。

参试弟子皆屏息翘首去看那信笺,唯岁荣百无聊赖,他又不想当什么正式和尚。

信笺之中为禅武大会中禅试题目,俗家弟子需通禅武二道方能成为正式弟子。

持信弟子展开信笺,取出信中白纸展开,绕着满场走了两圈。

岁荣瞥了一眼,白纸上画了一个圈,见此试题,满场皆传来窃窃私语。“这是何意?师兄帮我……”

“从前都是有出有典的试题,今年怎这样古怪?”

“好难……这是何意……”

“难道今年只能武试了?我不想被打死……”

般若院首座见满场难言,朝身后弟子使了个眼色,那弟子浑身一凛,只得硬着头皮步入场中,朝四向施礼。

“那是何人?”

“鉴观师兄都不认得?般若院首座神智师傅的关门弟子,被称为百年一遇的佛学神童……”

“原来是他……那个八岁就能背出整套三藏十二经的那个?”

“往年他怎没过?这样的神童何须等到现在?”

“鉴观师兄体弱多病,往年身子一直不好,般若院爱惜他,他自小就没做过劳役,今年身体好些才来参试的……”

岁容听得忍不住噗嗤一笑,立刻招来几记白眼,岁容连忙告罪,转过身去,却觉得越发好笑起来,不为别的,只是觉得什么佛学神童这种称呼,被人一本正经叫出来,真是有股莫名其妙的喜感。

慧业大手一按,捏住他的脑袋让他重新转过去好好听人家如何解题。

鉴观朝神意合十一拜:“弟子鉴观,乃般若院维那堂弟子,告请住持试来解题。”神意合十回礼,这信笺乃观真大师临行前留下的,他亦好奇这题如何解答。

鉴观轻咳,数百双眼睛齐齐盯着他,他只紧张得手脚发麻:“圆……圆,此题应是辩证轮回与解脱……在轮回中,众生因无明、贪爱、嗔恚等烦恼不断流转于六道之中……形成一个看似无始无终的循环。然而……世尊教导我们如何通过八正道等修行方法……最终达到涅槃,跳出轮回的圆圈,实现彻底的解脱和平静。”

神意不由颔首,自红绒垫上取来念珠递与鉴观。

周遭顷刻传出恍然大悟的吸气声,鉴观亦长出一口气瞥向师傅,神智大师头颅微扬,显然一副十分得意的样子

“哈哈哈哈……神智师侄好福气啊,般若院又收了高徒!”

慧业一笑,周遭如闻炸雷,纷纷捂耳。

神智闻言缓缓起身微微一礼:“阿弥陀佛,慧业师叔谬赞了,不过是般若院平日经课勤些,我这弟子不甚敏慧,只有勤勉,不可与罗汉堂弟子相提并论。”

这话一出,传来几声抑制不住的轻笑,想来是听出了神智口中机锋,无疑是暗讽罗汉堂武夫无谋尔尔。

慧业不恼,哈哈大笑,食指一弹岁荣背心,岁荣背心被他一弹,一个趔趄,跌跌撞撞进入场中,回头就恶狠狠地瞪着慧业。

神智一瞧岁荣,强忍笑意故意道:“看罗汉堂的弟子如此心切,鉴观还不赶紧退下,让出位置学学师兄的高深佛法。”

法澄听他满口酸屁,登时就要发作,却被师傅大手按住,慧业朝岁荣嘱咐道:“施礼好生作答,莫丢了你师傅的脸面。”

岁荣听他搬出神尘,心中又痛又忧,白了他一眼,亦学着鉴观那般先朝四向施礼,又朝神意道:“弟子施礼,乃罗汉堂神尘弟子,告请住持试来解题。”

神意一听是神尘徒弟,不由得好生将他仔细打量,师徒俩倒真有几分相似,俱是顶好的皮相,只是面前这小沙弥虽有神尘三分凌人气势,却不像个和尚。

神意合十回礼,淡淡道:“请解题来。”

岁荣一瞥,果真看见净明一脸嘲讽看好戏的神情,于是笑着把食指顶住鼻头故意朝他扮了个猪脸,气得猪头本尊登时就要扑上来咬人,满场哄堂大笑。

“放肆!禅武大会岂容你哗众耍宝!你若答不出来便退下!”戒律堂首座哪里见过这等乖张之徒,顷刻暴怒。

倒是神智出面做个好人:“慧能师叔消气,这小僧出自罗汉堂,脾性乖张些也是自然……那个,你……神尘徒弟,你答不上来便准备武试吧,总有机会……”

岁荣伸了个懒腰道:“我看大家沉着脸活跃下气氛罢了,若大师们吃消不起弟子不逗便是。”

“你!”慧能又要发怒,却被神意抬手阻止。

“好生回答,莫辱没了你师傅威名。”

岁荣冷笑,威名?

落魄的前住持被如何羞辱皆视若无睹,现在反倒跟自己提什么威名。

岁荣背着双手,绕着四院八堂的首座门走了起来:“这个圆嘛,总能解释诸多意思的,可说轮回,可说空性,可说因果,可说法轮……不过,若是禅试试题,定是出自经典来考,我说这个圆是一句话。”

“故弄玄虚……”神智轻声道。

“什么话?”神意抬手,示意他说完。

岁荣满场绕了一圈,在神意面前站定,直视对方双眼:“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满场噤声,落叶可闻,此话出自《金刚经》,大家皆烂熟于心,却不知如何解释这个圆。

“此圆本身没有内部填充,象征‘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即世间万物的表相都是空幻不实,没有固定不变的实体。圆周的存在则代表现象界的显现,而中间的空白则是“空性”,暗示超越形式的本质……然,这个环,则表示“若见诸相非相”,即当我们认识到所有现象并非具有独立自性,而是相互依存、空无自性时,我们就能够洞察到超越相对真理的绝对真理,即“见如来”。开放的环象征着无限和不执着,以及从有限的相中解脱,通向无边的智慧和觉悟。”

神意心中默念,瞪大双眼,若有所悟,手不自觉地伸向红绒垫准备摸佛牌。

净明一见,这还了得,若让这小子通过禅试,自己这十来日苦等的复仇机会不是空等?

当即大喊:“简直满口胡言!”

“什么圆啊环啊的!怎么就扯到金刚经了?鉴观师兄已经说了是轮回,我看这小子就是强词夺理,满口胡诌!”

“胡闹!还不退下!”地藏院首座一见座下弟子如此失礼,连忙出声呵斥。

岁荣背着双手踱到净明面前:“想来净明师兄当初定是过的武试,听不懂也是正常,既然禅试师兄不服,那便只好请教师兄的武试了。”

神意刚要开口,神智倒是先打了圆场:“既然禅试有人异议,这位弟子又主动请求武试,我看不如依他,正好我等也许久没有见识罗汉堂的武艺了。”

“众师叔师兄如何看?”神意环顾两侧。

四院八堂虽认可岁荣回答,不过这小子实在嚣张,理应受些教训,规范德行,于是纷纷点头许了这场突然的武试。

净明一见众首座皆许可了,两拳捏得咯咯作响,狞笑道:“施礼师弟,师兄下手可不知轻重。”

周遭传来一片嘘声。

“他怎敢惹净明师兄的……”

“对啊……武试我可是最怕遇到净明师兄了……听说净明师兄拳法精通,连波罗蜜手、大力金刚掌也会使……”

“那他不是死定了?”

“……谁让他如此张狂来着,也是活该……”

慧业一臂撑腿,一臂托腮,看得饶有兴致,嘱咐道:“乖徒孙,教训即可,万不可将他打死了。”

净明一听,当即双目喷出火来,脚下一蹬,两掌互摆,运起大力金刚掌爆冲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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