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执剑问道,落子成囚

东都夜凉,街角残灯似豆。

城南一座破败道观中,香火早已熄灭,神像破碎,尘土与野草共生。风从裂缝里穿过,像旧日的叹息。

陆青站在观前,他身形挺拔,背负微光,手中把玩着一块色泽温润的古玉。玉上镌着一组极古的篆文,已然模糊,只余“归”之一字尚能辨认。

他等了很久,直到脚下落叶被一道脚步声踩碎。

“你就是……陆青?”

阴影中,一人缓步而出,青衣素袍,气息干净,举止间少有江湖杀伐之气。他不像杀手,更像一个读书人——只是眼神太静,静得像一口封井。

沈清和。

看到陆青,他眉头一动,露出难以掩饰的迟疑。

“我听过你的名号。”他说,“‘天无影’陆青,做事从无痕迹的人,一旦出现在某人身边,那人很快就会死。”

陆青嘴角带笑,似有似无:“我今儿不带毒,也不带剑,只带了一句话。”

“我不信你。”沈清和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警觉,“你怎会知道我在此处?又为何拿我飞鸢门的信物?”

陆青抬手晃了晃那块古玉:“这块玉,不是你的,是那位‘先生’托我带来的。”

沈清和眼神一凛,低声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你指景曜?”

他不答,算是默认。

陆青终于认真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欠他些人情。他信我,我也信他。他说你是有分寸的人,不是飞鸢门的走狗,我便来试一试。”

沈清和听完,神色略有松动,眼底却浮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悲意。

“你们都看得起我,可我只是个藏头缩尾的鼠辈。”

“你若真是鼠辈,飞鸢门怎会让你知道密函的事?”陆青语气依旧平和,“他信你,不是因为你能做什么大事,是因为你……还没被江湖毁光。”

这一句话,落在风里,有点沉。

沈清和垂眼不语,半晌才问:“他现在……打算怎么做?”

陆青递上那块古玉,低声道:“放出消息。夜巡司有一张底牌,就藏在东都。飞鸢门若想争,得趁早。”

沈清和接过古玉,手指轻抚玉纹,低声道:“我不为你们办事,我只是为自己留一点将来的退路。”

陆青点头:“那就够了。”

他转身离去,沈清和立在原地,月光落在他身上,映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身影,衣袍干净,无伤无疤,甚至无杀气。

只是他眼中那点悲伤,连月色都照不亮。

夜更深了,沈清和回到他在东都的落脚处,一间陈旧的客栈后房,四面布有机关,门窗略敞,便可察觉风声异动。

他没有点灯,只在桌上摆了一盏冷茶。窗纸上映着朦胧的月影,他静静地坐着,像一座不言不动的山。

陆青走后,那块古玉就放在他面前,冰冷、沉静。

——“放出消息,夜巡司有一张底牌,藏在东都。”

一个诱饵,必须够真,够危险,够诱人,还不能咬到自己的手。

沈清和慢慢闭上眼,脑海里飞快地筛查与“夜巡司”、“密函”、“北原死士”有关的种种旧线索。

他必须找到一条能“站得住”的线索,栽赃夜巡司,却不能过于生硬。

终于,他记起一件三年前的旧事。

——夜巡司曾在北原收留过一名弃子,代号“陌七”,据传是死士中脱离控制的异数。此人失踪多年,无人知其下落。

“陌七”——他会成为那张‘底牌’。

沈清和起身,走到房中暗格,取出一只看似普通的铜制书筒,内藏专供门中传递密信的特制纸张。他执笔,墨汁微凉,落笔却极稳。

近日东都北巷“杨记铺子”内有一神秘客出没,行踪鬼祟,似为北原旧部“陌七”。

据传此人曾由夜巡司培养为死士,掌握北原密信术与寒印刀法。

若属实,夜巡司极可能调动此人作为密函争夺之变数。建议查探。

——匿名

写完后,他又将字迹略作修改,模仿飞鸢门内部一个名为“东都小七”的线人笔迹,足以以假乱真。

他知道,这封信不能由他亲自交出。

于是他将信纸封入书筒,又包上泛黄的外纸,故意涂上一层旧酒渍和污迹,制造“偶然遗落”之感。

半夜时分,他悄然潜入飞鸢门在东都的外围据点——“燕楼”外街,在角门与后厨之间夹了一只信筒。

出门前,他又在信封背面潦草写下几个字:

【我只看到了这么多。能不能用,看你们自己。】

那字迹刻意模糊,介于识字人和市井汉之间。

回到客栈,夜色如水。

沈清和再次泡了一盏茶,这次终于点了灯。

黄光落在他脸上,照出极为温和的轮廓。他看起来不像杀手,不像密探,也不像一个曾与死神擦肩过的人。

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愿你能信,也愿你……别太信。”

这一局,他在赌。

赌飞鸢门够贪,赌他们疑心四起,赌自己还能在迷雾之间多活几天。

飞鸢门东都据点,名为“燕楼”,表面是一家低调茶肆,实则地下三层,机关遍布,四周皆有暗哨,门内布光极暗,四壁皆漆成墨黑,唯有一张檀木长案横陈其间,几盏冷烛映得人影微晃。

此时,案前坐着三人。

贾先生,黑衣银边,面如刀刻,眼中透着鹰隼般锐利的神色,以雷霆手段成名,为人行事向来主战。

王先生,灰袍青眉,神色沉静,是门中情报院一系的老资格人物,擅长谋算,性情稳重,被尊为“稳山”。

而坐在一旁略远之处的宋归鸿(沈清和),着素色衣,神情淡然,仿若不在场。他的存在像一盏灭了一半的灯,光影里,有的只是安静。

案上的书筒已拆开,那封“匿名密信”摊在几人眼前。

贾先生先开口,语调平稳,眼神却寒如刀:“陌七……夜巡司这一招下得狠。这人若真在东都,留他一日,我们的筹码就少一分。”

王先生却皱着眉,一手抚案边,缓缓开口:“陌七三年前便已失踪,生死不明。而这封信,没有落款,没有来源,只说‘似有其人’。此等传闻,不该是我们决策的依据。”

贾先生挑眉:“你怕是忘了,当年秦淮用一个‘无名’钓出我们在西凉的三处据点,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连根拔了。现在有‘风’,我们便该起‘浪’。”

“但西凉那次,是你主导的反击。”王先生语气一顿,冷冷看他,“结果如何?我们调动三队人手,半月内折损过半,只为抓一个根本没露面的诱饵。”

贾先生脸色沉了些:“你这是翻旧账?”

“我这是在提醒你,什么叫‘试探’。”王先生指了指那封信,“对方让我们先动,一动就暴露,若寒渊趁机做局,我们该如何?秦淮那人,如今可不是三年前的小官——他有了兵。”

贾先生冷哼:“那你想怎样?继续坐着?盯着密函看?夜巡司、秦淮、寒渊、甚至那个景曜,都在下注,我们却在这儿议来议去——你怕死也罢,但别忘了,飞鸢门已经落后。”

王先生面不改色:“不是怕死,是怕白死。”

这句话,让空气一时间沉了下来。

两人相对而视,一静一动,如风雪山巅。

宋归鸿(沈清和)一直静坐一侧,茶未动,身未语。他的存在仿佛墙角的一盏灯,无声照亮两人争执间的暗影。

直到此刻,他开了口。

“……我见过陌七。”

王先生与贾先生同时望向他。

宋归鸿(沈清和)却只慢慢道:“那是两年前,在北原。当时夜巡司与异族在斗,陌七一人潜入对方军营,三日三夜未出,回来时手中带着异族的副将头颅。此人行踪无定,极难掌握。若他真的在东都,确实不容小觑。”

他抬眼看向两人,语气淡得近乎无情:

“这封信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没有承受它为真的可能。”

贾先生眼中光芒一闪,似是抓到支点:“你是说,即便是谣言,我们也该以真局对待?”

宋归鸿(沈清和)不答,只有一句话:

“若等到夜巡司主动亮出底牌,恐怕……已经来不及。”

王先生沉吟,指节轻叩案面:“你在诱我们动。”

“我在替你们想。”宋归鸿(沈清和)望着他,语气平缓,“若我是夜巡司,我也会想办法让飞鸢门出局——你们还想继续观望,但他们不会等。”

贾先生趁机开口:“王兄,我同意你谨慎,但你也该看见,现在不是谁对谁错,是谁先动,谁活下来。”

“若等我们确认陌七的位置,再筹划布局,密函之争已经分出胜负。”

王先生沉默良久,低声道:“……若真出手,只能动一队,不可全动。”

“可以。”贾先生点头,“影部下属‘掠雾队’,由我亲自调度,不留下痕迹,不暴露身份。”

“事若有异,我要全权撤回。”王先生再加一句。

贾先生冷笑:“你总得给人试一次。”

最终,一锤定音。

宋归鸿(沈清和)低头斟茶,听着烛火燃烧的声音,心中却泛起冷意。

——推一步,再推一步。

总有一日,这场棋局,会走到他心中所想之地。

夜,静得仿佛滴水成冰。

我趴在燕楼屋脊的死角,双手贴伏瓦面,呼吸绵长如丝。身下是飞鸢门东都据点的心脏,几道声音穿过砖缝木缝,如潮水般一阵紧一阵。

“陌七”、“夜巡司”、“掠雾队”——他们的话语落进耳中,像针扎进雪地,声音不大,却极冷。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世界已悄然变色。

“哀”的力量缓缓铺开,感知如雾般浸润瓦脊、梁柱、地缝,每一处风动、每一缕气息,我都能分辨出温度与质感。

这力量原本带着撕裂与沉重,像要将我整个人拖入永夜。但此刻,它却像一条细而绵密的线,将我同这片黑夜缝合在一起。

我已不是我,我是夜色,是风,是屋脊上的一片尘土。

出道至今,太多时候我都身不由己,成为棋盘上的一枚落子。可今夜——

终于轮到我落子。

楼下争执愈烈。我听得出,那贾先生一派好杀,恨不得立刻动手,而那位王先生谨慎周全,言语之间已觉察出阴谋的气味。

宋归鸿也在。他话不多,却每一句都落在分歧的缝隙里,像针线穿透,将局势缝向他想要的方向。

很好,他做得比我想象得还好。

这时,我察觉到一股异动。

东侧巷口风声一滞,一阵极细微却有节奏的足音传来——一队人,快而整齐,无交流却默契。那不是寻常侍卫,是战斗编制。

“掠雾队。”

我没有动,呼吸沉入丹田。眼前世界缓缓收缩,黑暗中,那队黑衣人一一现身,沿着街角蜿蜒如蛇。

他们从我脚下过去,我却如一片瓦屑般,未惊未动。

当最后一人身影消失于前巷,我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身形从屋脊微不可查地一滑,落在燕楼后檐的阴影中。

我不会拦他们。

我会跟上。

他们要去找“陌七”——一个并不存在的诱饵。而我,要借这张假棋,引出真正的猎物。

掠雾队的脚步没有停,沿着东都偏北的街巷穿行,快而不乱,似狼群嗅到了血的方向。

我踩着屋檐阴影,一直在他们上方四丈的地方。气息被“哀”的力场紧紧收束,连夜色都无法分辨我与影子的区别。

几经转折,掠雾队终于在一座废弃客栈前停了下来。那地方我提前做过布置,看似残破,实则留有几道“线索”。

他们没有第一时间破门,而是在门前交换了几个手势,一前一后包围而上。

我俯身,目光贴着瓦沿——队形标准,判断准确,这支队伍确实有两下子。

正在这时,屋脊另一侧传来极轻微的一震,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我眼角一扫,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已贴伏在对面飞檐。

柳夭夭。

她披着黑斗篷,斗篷下衣衫紧致,身段灵巧如狐。

她偏头看我,冲我使了个眼色,那双杏眼中带着调皮与警觉,仿佛在问:“我家公子亲自出来啦?”

我微一点头,又迅速做了一个手势。

她心领神会,猫一般轻巧地滑下屋脊,与我在街尾一处被废弃的小树林中会合。

夜风穿林,枝叶微响。

我靠着一棵歪脖子树站定,低声道:“他们开始找了。”

“找得挺快嘛。”柳夭夭撇撇嘴,“那地方你安排过?”

“安排过,”我点头,“留了三条线索,够他们忙一阵。”

“那万一他们真的怀疑到没有‘陌七’这个人呢?”

我望着树梢,语气冷静:“不会。”

“掠雾队的目的不是找到人,而是找到‘要不要动手’的理由。我们给了他们线索,他们就有理由继续行动。只要他们开始布局,飞鸢门就得继续往前赌——哪怕知道是局,也不敢停。”

柳夭夭一挑眉:“你这话说得像他们肚子里的蛔虫。”

我淡淡一笑,眼神没离开街道:“他们想寻找的,不是陌七,而是自己的判断。而我……只需要帮他们‘判断’得更坚定些。”

她轻轻一哼,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划了个圈:“那接下来我们做什么?看他们演?”

我摇头:“我们要留下他们‘动手’的证据。”

“动手?”

“飞鸢门的队伍已进入东都作战状态,这已经越界。”我语气变得低沉而锋利,“我要夜巡司介入,而夜巡司的名义,要由我们提供——证据、时间、地点。”

柳夭夭沉默了一下,然后咧嘴笑了:“你还真是个狠人。那陌七呢?你真打算让他们一直找下去?”

我目光微沉:“陌七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他是个死人。”

“陆青已经处理了他。”

柳夭夭点了点头,没说话。风从她披风下滑过,带起几缕发丝。

她忽然侧头看我,低声问:“景曜,你是真的想赢这一局,还是……你只是想让所有人都输得比你惨一点?”

我没有立刻回答,抬眼望着天边隐没的星光,良久,只吐出一句:

“他们从不把我当人,我也没义务成全他们的江湖。”

掠雾队终于找到了“最后一条线索”。

前两处布下的痕迹都被巧妙切断,像是有人故意留下断句,逼得他们必须读完这一页。那人的心思太沉,也太准——一旦开读,就舍不得放下。

他们一路跟踪,终于抵达城郊东南的一座废弃义庄。

义庄门前,一片死寂。

夜风无声,幡影不动。

掠雾队一行七人列阵而立,皆披夜行甲,面覆黑纱,身上气息收束如雕塑。

队长缓步上前,指间轻掐一道印诀,片刻后,头微一点:“有动静。”

几人随即前探,推门——无声,一缕冷风扑面而出,竟带着微不可察的药草与铁锈混合气息。

大门缓缓开启,门后昏暗一片,仿佛藏着一口吞人的井。

队伍小心入内,庭中老树歪斜,树皮干裂似枯骨,地上有拖痕,却止于一口干井。

屋门未掩,一名队员蹲下查看门槛处灰尘,忽低声道:“脚印——新旧交杂,有障眼阵残痕。”

队长沉声:“那人未必是江湖中人。”

“为何?”

“布痕不似江湖手法,更像……朝廷中人。”

一时间气氛骤冷。

队伍继续深入。

屋内烛火点过,有火蜡流痕,但位置极准,不见多余燃痕。炉灰中残留半截药包,配方极偏,且不具毒性——明显是故意留下的“生活气”。

墙角一只陶碗碎成三片,其中一片上沾着一抹血迹,不是鲜红,而是深紫,仿佛凝了数日。

“机关。”一人低声提醒。

果然,在正厅地砖某处踩下时,“咔哒”一声,一道机关滑门缓缓敞开,露出通往地底的石梯。

队长眼神一凛,挥手布阵:“持静队形。前后夹击。”

他们下了台阶,入得越深,温度越低。

墙上有符刻,非道门,却精细。每一步台阶皆设有感应触点,但未引动,像是在“欢迎”他们。

越走越深,烛火越来越亮,却不知火种何来。狭长的石道仿佛一条古老而宁静的血脉,把他们一点点牵引进心脏——

——直到,一扇暗门后,他们看见了“陌七”。

他安静坐在桌边,面覆面罩,身披黑袍。背后灯光将他影子拉长,贴在石壁上如蛇盘。

队长按住佩刀:“目标锁定,准备拿人。”

下一息——

整座石室忽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墙壁上突现的几缕红光,如蛛网般激活。数道石门自后方合拢,“陌七”却并未起身,只是微微侧头。

黑影扑出。

影杀先至,手中兵刃无形无声,专破命门;陆青随后,双刃翻飞,攻守转换如水。

他们从两侧如幽灵涌入,掠雾队反应极快,却已然落入天罗地网。

石壁四角的暗孔忽吐细沙,带有迷香,轻若无物,却扰乱了力道与方向感。

刹那间,数人倒下。

余者虽战力强悍,却不敌双杀的精妙合击与机关扰乱,仅十数招,形势即溃。

最后一名队员扑向出口,却在门口触发了最后一道隐机关——数支骨钉齐射,精准无误,封喉而亡。

室中重新归于安静,只余烛火微明。

陆青站在尸堆前,摘下面罩,低声道:“一刀未乱。正好。”

我从石门暗角缓步而入,冷眼看着地上尸横。

“夜巡司旧式设阵,二级障杀。一眼识破,贾先生也该起疑了。”

陆青点头:“可正因如此,他更会以为陌七牵涉太深——夜巡司怕了。”

我淡淡道:“那就让他们信到底。”

我们各自收走掠雾队身上的骨羽钉、身份信物,一一封存备用。

我望着这一地死影,低声道:“他们……将成为夜巡司出面的借口。”

月已高悬,寒露沾林。

第二批掠雾队缓步进入义庄。

门前没有埋伏,没有警报,安静得过头。

进入正屋时,一人轻轻抽了口气。

正厅空无一人,然地砖中央,有几滴尚未干涸的血痕,被人特意留下——引向地下。

他们循迹而下,步入石道。

越往里走,光线越诡异,空气里弥漫着干枯的血腥味,还有淡淡的……焚香。

当他们推开那道暗门,瞬间——

七具尸体扑入眼中。

血迹干涸,伤口整齐。墙角的机关仍未关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寂。

尸体中,一人还睁着眼,嘴角僵硬地咬着一枚骨羽钉,死前似曾想反咬。

角落一枚“巡”字银环被摆放在极明显的位置,仿佛是某种挑衅。

无声震撼在空气中扩散。

“是……陷阱。”

“全队覆灭。”

“——还有‘第三只眼’在看着我们。”

这些话,他们都没有说出来,只一个个握紧了兵器,像是在防备空气。

他们这才意识到:

这不是江湖杀局,这是战争布局。

而他们,只是被拉入局的人质。

“七人,全灭。”

随着信烛炸裂的响声,密议厅内一片寂静。余焰摇曳间,那枚“巡”字银环静静躺在案上,像一只断翼的飞鸟,讽刺又凄凉。

王先生端坐席中,指尖缓缓转动信环,声音低沉:“陌七之事,从头到尾,没有确认身份、没有交叉验证、没有后备预案——这就是我们飞鸢门的影部出动方式?”

贾先生眉眼紧绷,眼中压着火气,语气却依然冷静:“你说得轻巧,可这次若不是果断出手,夜巡司、秦淮已联手试探,我们连插手的资格都没了。”

“资格?”王先生抬头,眉宇间冷意弥漫,“七条人命换的,是一场空,还是一封假信?掘地三尺找不见一个‘陌七’,你敢保证,这不是别人给我们设的套?”

“就是夜巡司。”一位老成的执事出声,“这陷阱设得太干净,太冷静,不像江湖中人。”

“也可能是那位‘景公子’。”另一人接道,“他近来行事越来越狠,动不动就杀得尸山血海,东都谣言都说他与夜巡司关系密切。”

有人附和:“若是景曜布的局,我们已被摆了一道。”

贾先生此刻一掌按在案上,站起身来,语气坚决:“就是被摆,我们也得摆回去。谁都看得出,我们再不动作,东都就只剩三方——寒渊,夜巡司,秦淮。”

“我们飞鸢门,届时是什么?被动局外人?”

他环顾四周,语速不快,却字字铿锵:

“我们如今已无门主坐镇,你我皆是权衡之人,若还等、还退,那便永远只有被削、被逼、被吃掉的命。”

厅中气氛沉沉,有几名年轻执事神情犹豫,终究有人站起:

“我支持贾先生。”

“我们不能总在看别人下棋。”

“东都这局,谁先发力,谁就有资格进最后一轮。”

王先生冷冷一笑:“你们这是在借机树立贾先生的威望。门主尸骨未寒,你们便急着定新龙首?”

此言一出,场中气氛骤变,几位元老系中人脸色难看。

贾先生并不回击,只静静看着王先生,道:“你想让我退一步,那你说——怎么办?”

王先生面沉如水:“寒渊强横、夜巡司难测,唯有秦淮一系,看似热闹,实则孤立。若真要动,先动秦淮。”

“但动作必须收敛,不能再像陌七之事那般暴露痕迹。你若还能稳得住,权当我让一步。”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宋归鸿(沈清和)终于开口:

“但我有一个判断——此事虽可能被设计,但设计者的目的,不是彻底毁灭我们,而是逼我们行动。换句话说,布局者还想‘借我们之手’,再下一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诸人:“秦淮的确是最容易被孤立的目标。若借他落棋,我们仍有翻盘之力。”

“当然——前提是,这一次出手,不能再出错。”

这一番话既表态、又提警,也隐隐暗示自己“中立、理智、愿为门中谋”的态度。几位元老目光有所缓和,少壮派也未表现出敌意。

贾先生看他一眼,神情未动,只道:“既如此,我将着手部署,三日内拟出清除秦淮外围势力的初步行动方案。”

他拂袖转身,语气如寒刀:

“这一次,不容再败。”

众人起身,各自散去。

宋归鸿(沈清和)落后一步,站在密议厅门口的阴影里,望着贾先生背影远去。

他唇角动了动,像是轻笑,又像是低叹。

“那就如你所愿。”

——而我,也该把下一封信,送出去。

夜风吹过,残柱间仍隐隐散出旧日沉香的气息,不浓,甚至近乎幻觉。

我站在一根倒塌的香鼎之后,身形与暗影融为一体。

他准时出现,身着一袭素衣,无声地穿过断瓦间的光影。

是宋归鸿。

他没有带人,也没有遮掩,仿佛早知这里不会有埋伏。

我们隔着一道枯井相对而立。

“你动作挺快。”我开口,声音淡然。

“你动作更狠。”他答,眼中映着碎月,“掠雾队死得干净得像教科书——我一时都快信了是夜巡司动的手。”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我轻轻一笑。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卷布包,抖开,里面是三枚骨羽钉和一枚“鹘”字银环。

“这是我从密议厅顺手拿出来的。”他说,“你需要它们。”

我不急着接,只看着他:“你做得比我预期的更果断。”

“我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就打秦淮的主意。”他顿了顿,目光深处有一丝凉意,“飞鸢门现在……已经不像以前了。”

我低声:“你现在的位置,是不是也不像以前了?”

他笑了,月光落在他眼角,像一滴碎银。

“以前我只是活着,现在……我好像在参与什么。”

他将信物轻轻放在我面前的石台上:“你想借夜巡司之手掀牌面,逼飞鸢门犯错,让局势彻底破裂。可惜,贾先生选择了秦淮,不是寒渊,也不是你。”

“可惜?”我挑眉。

“对我来说,是可惜。”他语气很轻,“如果他选的是你,我反而更容易做事。”

我不语。

宋归鸿也不急,他只是望着夜色里一棵枯死的香木树,说了一句:

“人要死了,才会这么静。门派也是。”

他回头看我:“这一次,我不想做回那个只会躲的影子。”

我沉默半晌,终将信物收入袖中。

“你既然说了这话,那下一场动作,就得靠你送出真正的线索了。”

“给谁?”

“夜巡司。”

他点头,没有多问。

我们之间,没有承诺,也没有盟约。

只是两个人——一个活在光里却满身影子的人,一个活在暗里却想睁开眼的人——在废墟中站在一起。

他走了,步子轻,身影融进夜风。

我没有回头,只在心中默默记下一句:

这局,到该翻一张牌的时候了。

月色苍白,香坊后的密林深处,夜风穿叶而过,细碎如纸。

我倚着树坐下,手中转着一枚飞鸢门暗器,冷光在指尖划出微弱弧线。

柳夭夭轻巧落地,抱臂站在我对面,歪着头:“宋归鸿那边谈完了?”

我点了点头。

“飞鸢门准备动手。”

“目标是秦淮?”

“是。”

她轻哼一声:“真巧,咱们刚准备布局,他们就要送人头?”

我没有答,只是一根枯柴掷进火堆,火光微跳。

“可惜,他们动得太早。”

“怎么说?”

我看着跳动的火苗,语气冷得像削过锋的刀锋:

“秦淮也不是吃素的。”

“他早已察觉我和密函的一些关系,只是顾忌不明,才没敢直接出手。但现在,他开始借夜巡司的名头来压我。”

“你觉得夜巡司会真为他出头?”

柳夭夭摇头:“未必。夜巡司一向冷着脸,除非你真的踩到他们线了。”

我点头:“没错。夜巡司并不急着动,也没有足够理由。而秦淮故意把我们、飞鸢门、寒渊往夜巡司那边推,就是为了让我们互咬,然后他来摘果。”

“所以你决定……?”

“我决定做和飞鸢门一样的事。”我缓缓起身,眼神沉静,“既然飞鸢门要踢出秦淮,我何不送他们一脚。”

“但不一样的是——他们是拿刀砍,我是掀底。”

“我要让夜巡司开始怀疑秦淮,让他们主动来‘看’。”

柳夭夭挑了挑眉:“怎么个看法?”

“起底他在东都的布局,暴露他那些隐藏的耳目、走私线、军械点……最好还能‘发现’几样他们最忌讳的东西。”

“比如?”

我轻声道:“密函线索的造假、借夜巡司名义写过几封假调令、藏匿某些不该存在的名册……”

她吸了口气:“你已经查到了?”

“我查到了部分,剩下的……让他们自己来查。”

我看她,语气缓慢但坚决:

“我要做的不是打秦淮,而是让夜巡司怀疑他。”

“只要他们怀疑——秦淮就不再是东都三角中的稳定一角,而是一块松动的石头。”

柳夭夭看着我半晌,轻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动?”

我淡淡一笑:“现在。”

“越快越好。不能让飞鸢门抢了这场风头。”

她点头:“那我去准备,把秦淮在北城的‘豫明铺子’和‘靖阳庄’的账册替你做些‘后处理’。”

我朝她点头,她刚转身,又被我叫住。

“柳夭夭。”

“嗯?”

“这次……可能不会只死几个探子。”

柳夭夭停了一下,回头冲我一笑,眼神明亮却毫不迟疑:

“那也得看,他们是不是该死。”

我们刚布下计划的最后一笔,柳夭夭却猛然止步,目光一凝。

我也察觉到了。

林风忽歇,夜虫不鸣,一股隐晦却清晰的气息,像水纹涌入树梢。

有人在看我们。

我与柳夭夭几乎同时收敛气息,闪入林影,指间的气劲在悄然凝聚。

脚步声,极轻,却精准,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林中气流的律动上。

青衫墨玉,一如旧日。

谢行止。

他站在林边,仿佛从夜色中散步而来,负手而立,唇角带着那抹不咸不淡的笑意,玉佩轻鸣,眼神澄澈,像一池深水,静静看着我。

这个归雁镇的老熟人竟然在这里出现,而且无征兆,无预警,在归雁镇时,他的行为就颇为怪异,傲慢中透着真诚,嬉笑间带着阴冷。

但也就是他,深度介入了我在归雁镇查密函的事件,并且与沈家至交严致远的死可能有不可方说的关系。

“好久不见。”他语调温雅,似笑非笑,“你现在,比从前,更像个‘局中人’了。”

我的指尖微微收紧,心口一震。

“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行止抬眼望我:“这不是你常说的地方么?密林西偏三丈地,有个掩印阵残痕,两日前你曾在这儿与陆青交谈过一次。”

他缓步走近一步:“那时你说,‘飞鸢门迟早要出手,我们要先写好剧本’。”

我的心,沉了半寸。

他不只来了——他一直都在看。

“你……你跟踪我?”

“跟踪?”谢行止轻笑,伸手拨开一根垂枝,“不至于,只是偶尔看看。你最近动作不小,密函、飞鸢门、夜巡司……下得很快啊。”

“你……到底是谁?”

我语气已经低哑,警觉如锋。

“你是夜巡司的人?还是寒渊派你来的?”

“夜巡司?”他抬手敲了敲玉佩,“他们忙得很,昨夜才追了寒渊一个小头目到西巷。至于寒渊嘛……他们的暗卫跟踪过你见两次,连标记位置都不对。”

他看着我,眼神忽然沉了几分,语气缓了下来:

“景曜,你这一路……杀人,布局,引争,调动贾王内斗,挖秦淮底线,挑飞鸢门的锋,连夜巡司都被你逼得要出手了。”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整个东都,是‘第四个最麻烦的存在’。”

“前三个是谁?”我声音低得像刀锋拂过地面。

“冷霜璃,夜巡司之主沈慕闲,秦淮。”他说,“然后是你。”

我胸口一紧,冷汗透背。

“你到底想要什么?”

谢行止负手转身,像是望着更远处的黑夜:“我曾以为你只是个试图自保的人,后来我以为你是想替某个旧仇翻案的人。可你现在这一步步走来……你是在改变这座城的气。”

我盯着他,眼神灼热:“你要阻我?”

谢行止回头,眼神里却没了那种上位者的压迫,反而是一种轻淡的感慨:

“我从未想阻你。”

“相反——我一直想知道,你能走多远。”

这句话落地,我心头忽然一冷。

“那你藏在归雁镇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他沉默了一瞬,轻轻一笑:“归雁镇那一战……我只出了三成力。你却带着柳夭夭挡住了我四招。”

“那时候我就知道,早晚你会走进东都这盘棋。”

我目光变冷:“你是把我当试验品。”

“你错了。”他眼神忽而锐利,“我是把你当未来的——变数。”

“所以我来看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东都这盘棋,你继续下去没错。但别指望有人会真的站在你这一边。”

“寒渊、夜巡司、飞鸢门,甚至秦淮……他们不在博弈,他们在清除变量。”

我忽然怒了,声音低沉带着压抑不住的火焰:

“那我是什么?一只不合规则的棋子?要清掉的?还是你口中所谓的‘变量’?”

谢行止看着我,眸光沉静如夜湖。

“你是执子者。”

“只是你还没决定好,要落哪颗子。”

他说完,转身欲走,脚步轻得仿佛不曾来过。

柳夭夭握紧短刃,却没有出手。

“谢行止!”我叫住他,声音如刀破夜林。

我死死盯着他。

眼前这人——谢行止,自归雁镇以来,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必须警惕的边缘。

他知我行动,识我谋局,连我刚才才推演出的结论,他竟早已知晓,甚至比我看得更远。

我的心猛地一紧。

我被他看穿了。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不在我的布局里,他一直站在布局之外。

一股深层的压迫感从脊背升起,冷得像骨头被剥开。

我忽然生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如果他真是敌人,我现在连逃跑的余地都没有。

柳夭夭的手指已搭上袖中暗器。

她轻声唤我:“动手吗?”

我沉默了半息,却突然咬牙低声:“动。”

那一刻,我已没有退路。

我错估了谢行止,也错估了自己。

“哀、思”这两股我刚开发的力量从我剑尖暴起,空气骤然冷凝,我与柳夭夭几乎同时出击,刀光暗劲在林中交汇成一个死亡切角。

可——

只一瞬。

谢行止连身形都未动,指间似拈风成丝,拂袖回手。

我只觉天地猛地翻转,胸前一股力道顺着经络倒灌入心肺,身躯瞬间脱力,意识在剧震中崩裂。

他甚至没有出第二招。

这一击,精准地将我连同所有傲气与判断,一并击碎。

“砰——”

我重重摔入林间泥地,眼前光影错乱,五感皆模糊。

耳中只余风声与自己急促的心跳,像是溺水者最后挣扎的回响。

这就是……我以为能赢的一战?

这就是……我为之推演布局、以为已能抗衡之局?

我强撑着想爬起,指尖却连树叶都勾不住。

谢行止的声音悠悠传来,如月下清泉,却比任何一句狠话都更沉重:

“景曜,记住——不是你变强了,世界就会慢下来等你。”

我意识一点点崩解。

最后残留在我耳中的,是柳夭夭扑向我时急切的呼唤:

“景曜!你醒醒——别睡过去,喂——!”

黑暗将我吞没。

这,也许是我这辈子,最为彻底的一次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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